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84章 曲折

  长公主少有直接遣人将信送至温明裳手中的时候。温明裳拆开封口粗略扫了一眼, 发觉其中所书也并非寥寥数语。她定了定神,坐下先掀开了第一张信纸。

  交战地的捷报抵京时恰逢阁老奉诏入宫向天子面呈春时策,各州的春耕还未全数部署下去, 朝中已经在盘算秋后的征调用途。府库尚且充盈,但这仗还不知年内能否打完, 也不知损耗几何, 总要防着不时之需。

  咸诚帝此前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偏向,但朝中已有人起草上调各州赋税的折子, 内阁的学士们听了好些时日的辩论,难免也有些举棋不定, 最后是崔德良拍板把这些折子先压了回去, 说是事态有变再改不迟。

  大梁与北燕交锋并非一日,前路未定之前, 今年的筹备仍是参照着太宰年间有战之年下放并行, 大体的框架日前内阁便已呈了上去。崔德良今日奉诏而来, 将其中细则一一讲明后便静立不语。

  殿中金玉声声珑璁,咸诚帝坐在御桌后, 过了半晌才将那份折子扔在了案间的那封军报边上。

  “既有先例, 那便没什么大的不妥之处。”他下颌微抬, 一手抵在额角处温声道, “只是朕看着内阁的意思是, 除却农桑之务, 古丝路与漕运商贸也要暂且缓上一缓,阁老可否于此事上再详奏一二?”

  崔德良当即拱手道:“禀陛下,此议所系仍是战事。臣等知陛下忧心府库数额, 但此番北燕来势汹汹非比寻常, 加之这数年间各地北燕暗间不知是否仍有残党, 不敢轻慢。老臣思虑日久,与阁中众臣合议再三,这才有此一议示上。”

  西域虽平,但既涉及原本居于漠北的王庭亲卫,的确难保古丝路会不会混入细作入境。凉州守备军驻扎数十载,但毕竟他们从初时对上的便不是北燕,既知之甚少,便难有万全之策,此事收紧口子也是在情理之中。

  至于漕运所系,东南三州的往例就在眼前。

  咸诚帝心里自是清楚,但他心中另有所思,仍旧故作沉吟状道:“阁老适才已闻捷报,北燕狼子野心,但我大梁亦有不世之将。镇北将军蛰伏数月得来的一场大胜,可谓折去了北漠亲卫之利爪,若宵小鼠辈还敢再犯我河山,重整残部便是迫在眉睫。阁老觉得,此时此刻,他们会有此心此力,绕过西北荒原潜入古丝路吗?”

  崔德良闻言垂首静默须臾,复而道:“老臣驽钝,素来于战事揣摩上难观其势,陛下既有此问,那内阁自当其后与兵部相谈后再将此议如实相禀。”

  这番话说得平实,旁人听来或许并无他意,但咸诚帝却是轻叹了声。

  可惜叹声未息,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通禀,说是长公主到了,咸诚帝随口说了声让她进来便缓缓起身。

  “朕知老师心系战事,朕亦是心焦啊。”他上前去虚托起阁老的双手,恳切道,“此役胜得漂亮,但朕看着捷报之上阵亡的将士数目,便不由想起少时与阿颉同立北疆所见种种!朕恨不得……恨不得亲手誊抄每位殉国英豪之名!可老师教过朕,为君者不可短视于一隅之地,战事是万般紧要,可大梁不止有此战……万千的百姓,总得吃饭哪!”

  崔德良目光微动,他怔了一瞬后便将手缓缓抽了回来,“陛下心忧社稷,老臣感佩至深,内阁会再议此事,定会予一妥当之策以度战时。”

  慕奚自殿外入内听到的便是阁老此言,她垂眸藏起了心绪,如常向殿前的天子问了礼后退到一侧不语。

  咸诚帝看了她一眼,这才收回双手背在身后,“阁老办事,朕素来是放心的。此事到底涉及商路与战况,朕想着,内阁与兵部议后,可走一趟天枢。温卿也是阁老的学生,想来所念必是相通。她眼下身在北疆,想来也可予京中诸卿一个更切实的论断。”

  崔德良没再多言,拱手再拜后便退了出去。

  殿中静了片刻,四下的窗子启开,但不闻分毫风动。

  阁老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内,就连宦官引路的说话声也在满堂清寂中逐渐消弭。

  慕奚不曾抬头,但她知道天子现在仍旧在注视着那个方向。

  谈及商路和战事,她就大致才道内阁的折子和咸诚帝的分歧在何处了。无论是胜是败,打仗总是要劳民伤财的,太宰年至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底,今朝若是一时不慎砸了个干净,他脸面上挂不住,也觉得来日写于史书上,怕落个不知困苦的恶名。

  所以他既想要这些来自商路的银子,又把其中的风险转而抛给了臣下,要他们拿出一个章程,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两全之法?阁老也看得出来个中深意,所以其后让内阁找天枢商议的那番话也是在向昔日的先生表明自己并非尸位素餐者。

  天枢只要在一日就是最好的证明,谁让温明裳是阁老的学生,在如今又颇得天心。

  慕奚漠然想到此,终于听见重新在桌后落座的天子开口传唤。

  “奚儿来了。”他并未抬头,只是招手道,“可曾去看过你母后?三郎昨日入宫去见她,朕还听说她向三郎问起你的近况。”

  中宫的身子元兴年后便不大好,缠绵病榻是常有的事,太医署上下数年来皆是无计可施。

  慕奚微微抿唇,低声道:“让母后担忧,是儿臣之过,待到将此行之务禀告父皇后便去拜见母后。”

  “此处就你我父女二人,虚礼不必。”咸诚帝深深吸气,面上露出些倦意来,“这些事记得便好,你素来是个听话的孩子。且说吧,今日上殿,所为何事?”

  “是为各州吏治之变。”慕奚呈上折子,“而今已尽数下放,以东南三州为首,中野、荆楚等地新吏已至,所记成效皆书于其上,还请陛下过目。”

  “既有成效那便是于民有益,你有心了。若是再观仍较之先前冗杂有所改观,那便依年前所禀推至余下各州。”咸诚帝思忖片刻道,“你原先说此番春闱与恩荫也要从中擢选人手,算算日子也该到了……再过个几日,你走一趟吏部去寻安阳侯,谈罢想来内阁的事也该商议出结果了。此时再谈,想来必不会耽误春时策。”

  慕奚躬身称是,二人再谈了些细处,待到再无旁的事后,她重新向着天子行了礼,打算退出去见母亲,却又被咸诚帝叫了停。

  “朕听闻……”咸诚帝撑着下颌,目光审视般扫过她,“你府上的花木今日多有枯败,怎么回事?可是各司有人看护不周?”

  慕奚心头猛地一跳,她抬起头,顿了片刻才答:“确有此事,但想来应是时节所致,劳父皇挂心费神。”

  “小事,倒是谈不上费神二字。”咸诚帝放松了身子靠在椅背上,似是随意般闲话道,“既已枯败,那便让人除去另栽新植。红梅虽艳,但世上草木千万,何必拘于此一株。”

  “若是想要……父皇何愁没有至美之物相赐。”

  指尖霎时扎入手心,慕奚恍若未觉,她迎上天子的目光,过了许久再开口却是忽然笑了声。

  “陛下恩信,儿臣感激涕零。然世上草木虽有千万,可堪入眼者一株便也足够。儿臣无陛下眼界之广远,目之所及也不过院中小景。有违陛下恩赐,还请陛下责罚。”

  说话间人已重新跪了下去。

  咸诚帝面色缓缓沉下去,可说话间仍是平淡:“不过好恶,何来责罚一说?只不过奚儿乃天家之女,院中小景……终归是入眼者寡。”

  他垂下眸,轻轻道:“你……当真不要朕为府上添置新植?”

  慕奚缓缓吐出一口气,摇头断然道。

  “儿臣……不要。”

  旁侧随侍的宦官垂目惶惶然,连大气都不敢出,直至少顷咸诚帝沉声一句让慕奚退下才惊觉汗湿背脊。

  自长公主归京,谁也没想到竟还会有一日仍有机会眼见天家父女针锋相对。往日乖顺在这一刻似乎浮于表面,内里仍旧是十年如一日的反骨。

  宦官悄然抹去额上的冷汗,却在下一瞬听见天子低语一言时身心俱震。

  他说:“你到底是朕的女儿,还是她洛家府上之臣?”

  檐下铁马轻敲,卷落的新叶扫入袍角,被拖拽裹挟着向前,又在越过重重宫闱间不知何时被遗落入烟尘。

  温明裳看完了这一页上书写的词句,她垂下手,指间放松间信纸滑落,转瞬没入盆中炭火,那些字句眨眼便被火星吞没殆尽。

  还真是什么烫手山芋都往她手里抛。温明裳没即刻去看余下一页信纸上写的内容,她敛着眸光,在心里暗自叹气。

  平心而论,咸诚帝会把开年商路的矛盾抛给自己并不奇怪,早在去年的年关天枢中就有人提过此事,是要钱还是求稳,这不止是春时策会商议的问题。天枢阁的阁臣自然希望抓住这个机会成事,哪个入朝者心里没存着点以己之能力推天下岁丰的想法,可是此事不仅难以一蹴而就,还容易在边地出乱子。

  朝中对天枢所立本就颇有微词,此事办得不好言官非议就更甚,但说来也稀奇,除却天枢自己的人,外人竟是没能从中打听出半点温明裳的意思。

  要让商贾安分,让暗间难以深入,杜绝刺事人的风险,还要从中牟取足够让朝中闭嘴的银子,其中的难题可不比每年的春时策少。既然打听不出意图,原本摇摆不定的官吏便退而求其次,冷眼旁观看着温明裳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赵君若靠在窗边,小姑娘耷拉着腿晃悠,在听见头顶的声响时抬手去架住了飞下来的海东青。主营离关中不算太远,跑马小半日便到,更不必说它,这两日军中在审视调度,这家伙往来飞这几回估计是闲的。

  温明裳朝窗外看了眼,让赵君若把它带出去喂了,屋里东西多,省得它又闲不住撞碎什么不该撞的。

  “小若。”她想了想,在对方出门前出声叫停,“喂完让它回去前附封小笺告知军营,我明日动身过去。”

  “明日?”赵君若微愣,“不是说办完州府的事再出关吗?是京城那边……”

  “有些事要先谈,不过不算太大的变数。”温明裳安抚般笑笑,“算算日子,官道那边应是有人要来,让人一并看着,若是人到了我还未回来,便让人稍候,再给我传信。”

  赵君若眨巴了下眼睫,颔首应是。

  她走前没有顺手合上窗帷,日光顺势浸漫,悄然爬上足踝,一时间叫人不知暖意是源自日影还是近在咫尺的炭火。

  温明裳停了半晌,搭在膝头的五指向上张开,好似捉住了狡黠的光影。

  指间夹着的书信在动作间发出簌簌的响声。

  她收回目光,这才将被搁置许久的书信重新捧至眼前。

  天幕流云微浮。

  慕长卿未时才从公主府出来。温明裳不在京,内阁议相应的事便只能找当初被同点在侧的齐王,这叫她这几日总是不得闲,各部的官吏和内阁吵了几日都没个结果,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得她头痛不已,今日若不是借故去找慕奚,她还得多听一日的廷议。

  若说真听不明那是假的,自从丹州之后朝臣对她心里都有了计较,知道这是个装糊涂的主,她要是执意半个字都不听进去,再怎么有心在耳边念叨也是没用。

  “后日嘉营山春时祭典,还要我随行,皇姐,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慕长卿坐没坐相,她情愿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个旧日的纨绔,可惜天不遂人愿,“商路既然要做,京中有个人不就够了?统共我没什么本事,何不放我回丹州看着?”

  后边这半句倒是未必说给慕奚听的。

  慕奚落笔的手未停,只是微笑道:“既是陛下旨意,想来自有深意,你在府上避居日久,出京走一走也无妨。”

  “这哪是走走?”慕长卿转开目光,掰着手抱怨,“我文不成武不就,一不能取词作赋讨个口彩,二不能策马挽弓取一重彩以慰边军,可不就是陪着受累的嘛?不成不成!”

  这话匣子一打开就没个完,屋内还有不少随侍的宫人,听这位王爷絮叨起来都忍不住侧耳。

  不招人待见果真是有理由的,亏得长公主好脾气能听下去,这都快把自己在封邑的所谓快活风流事给抖了个干净!

  慕奚知道她多半是故意的,从前她在丹州装出满目放浪形骸的模样,自然也不能在背地里多留些依仗予旁人。这是个聪明人,但一人的聪慧难抵多样的是非。

  她想走,是因为那边有人,越是不在乎,反而越容易让人捏着这个把柄试探底细。今日到这府上,也是想求一个心安。

  眼前案务将终,慕奚合上书册,有意道:“事已至此,多言也无用。不若顺其自然,待到此间事了,或可得偿所愿。”

  慕长卿话音蓦地一顿,她撑起脸,在目光交错间不着痕迹地收紧了指骨。

  慕奚收拢了笔墨,起身相送道:“后日一同去吧,嘉营山乃历代先皇安眠之所,可以静心。”

  慕长卿定定地看了她须臾,扶额一声唏嘘长叹。

  垂首的宫人们也随着这一声松了气,像是心说自己总算也能得个清净了。

  只可惜此时还不到下钥的时辰,离了公主府,慕长卿还得回一趟办事房意思般挂个牌子才好回去。好在脚程不远,她心里有事,便垂首绕着巷子走回去。

  长街满堂喧嚷,像是不论何时皆不会止息。

  堂前人影茕茕。

  慕长卿抬眸看见时止住了脚步。

  “大哥。”慕长珺似是久候多时,“看来大哥近来事忙,我跑了多处都没见着人。”

  这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慕长卿心里烦他,但还是随即换上一副笑相道:“随意闲逛,哪比得上你手握翠微,那才叫事忙呢。怎么?长珺今日寻大哥我,是有什么打紧的事儿?还是说……母妃又有意问一问我的近况了?”

  她可还没忘自己年前还背地里阴了慕长珺一把。

  “皆不是。”慕长珺敛眸,放轻了声音道,“是想着你我这数月未见,想请你吃顿酒,不知大哥赏光否?”

  慕长卿眼皮一跳,她轻轻咋舌,抱臂故意端详了他一阵。

  “好啊。”

  作者有话说:

  我替你们先骂,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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