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80章 日霞

  狼骑们的防线被迫收缩, 四面皆是重甲。这些张开的重骑兵数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但他们像是黑夜里散开的大网,在悄无声息中铺开了爪牙, 举手投足皆是威慑。

  轻骑兵为主的北燕军队在其中被处处掣肘,依靠战马带来的冲锋速度被极大地限制在了小圈子之内, 唯一空出的口子就在西面, 但那是一个更让人无计可施的陷阱……拓跋悠甚至能听见高山之上的滚石滚落的巨响,嗅见吹火箭倾斜而下的焦灼气息。

  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洛清河隔着短短的距离与拓跋悠对峙, 重甲之下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天边的一线白,却难以透出半点情绪。在过去的几年里, 这是北燕人口中那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她阻隔了长生天的儿女眺望南端的视线,一如横亘的燕山山脉。

  不论他们曾用怎样恶毒的言辞咒骂她, 北燕人也始终都要承认, 这是久经沙场的狼王也难以战胜的铁骑统帅。拓跋悠听多了这些话, 但她直到适才的那场交锋才真正意识到父亲曾经的警告才是对的。

  若是单论铁骑各营,即便是善柳她也不惧, 她在追逐掩护中与善柳打了照面, 这些最精锐的重甲也并非所向披靡, 更遑论早已是她手下败将的其余主将。可现在各营早已不是单打独斗, 洛清河把他们变成了可以随时交替的战阵。狼骑一旦想要冲锋, 她就会迅速换上离策的铁壁, 祈溪的骑兵就在两翼,他们会在离策营挡住骑兵冲锋的同时飞快地挥刀折断两翼向内吞食。而假若拓跋悠下令后撤,善柳营的长刀就会立时顶替离策的壁垒猛然向前, 更别说还有游荡在外围放冷箭的飞星。

  这样的变数还有很多, 即便拓跋悠自认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判断, 她也很难在混乱里将军令迅速传达。洛清河把她的“快”限制在了无穷的变化里,让她再也找不回自己调兵自如的节奏。

  但这不是结束!拓跋悠眯起眼睛,她重新捏紧了掌中的弯刀,西山口大开带来的风裹挟着砂砾,割得人面上刺痛,她才风声里打了个呼哨,轻骑随着声响高高扬蹄。

  “冲锋!”

  此刻再谈保下西山口的骑兵已经毫无意义,西线必须为此次冒进承担代价,但那是萧易要和王庭算的账,与拓跋悠没有任何关系。她在此刻抛下了曾经的同袍,把属于自己的军士重新凝聚在了一起。

  狼骑的数量比重甲多了一倍不止,重甲可以掣肘一时,但想要吞掉数量庞大的敌寇是做不到的,当拓跋悠放弃了西线的士兵,她就只需要从围捕的这张网里撕开一个可供撤离的口子。

  洛清河拦不下她,至少此时不行,这是属于铁骑的劣势。双方战至此时,剩下的就是另一场博弈。

  谁能留下对方更多的人。

  拓跋悠的骄傲不允许她仓皇逃窜,即便这场仗已经败了,她也要和洛清河正面碰一碰来为自己保有最后的尊严。

  踏雪随着四起的马蹄声动了。

  狼骑的弯刀挥至眼前,洛清河迎面而上,天光映亮了她的眸子,弯刀擦过铁甲的肩甲,还未来得及收回便见眼前刀光雪亮。长刀从擦身的间隙里猛地插入,抽刀时带起一蓬鲜血喷涌。

  手掌缠绕的布条顷刻间被血浸透,洛清河一手拽着马缰调转了方向,下一瞬几乎是迎着骑将冲锋的方向正面撞了上去。

  砰!

  战马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两步,但横在中间的刀锋寸步不退。

  在此时杀死拓跋悠的机会其实微乎其微,但这不意味着洛清河会轻易放过她,在对方下令突围的瞬时,她的目光就已经同样锁在了对方身上。

  这注定是场针尖对麦芒的争斗。

  周遭的骑兵接二连三地落马,西北已不闻其声。弯刀再一次顺着长刀的刀脊滑下去,洛清河反手缴住了她抬刀的趋势,随即抬臂一拳砸在了对方脸上。这一下砸得拓跋悠头盔嗡鸣,她被迫后仰,却在后退半步的同时放弃了自己的刀,转而抽出匕首划向了洛清河的脸。

  面甲的系绳断在此刻。

  战马嘶鸣地向后撤去,战场上散落的刀剑被捡起,成为了拼斗的新锋刃。

  “你没有机会杀了我,那你就永远没有机会!”后方的冲锋已经在东北面撕开了一道口子,天色逐渐亮起来,这场夜色中的伏击似乎已至尽头。拓跋悠脸上都是血,她在此刻才终于看清洛清河的脸,憎恶地咒骂。

  天穹已经响起了猎隼的长鸣,这是后援传来的信号。

  洛清河喉间发出一声不明意味地笑,她像是根本不在乎对方为了卸下长刀的力道而用的手段,匕首自下而上划过臂缚,就在拓跋悠以为她无法在近距离时快速调转刀口时,她抬臂硬是用刀柄重重砸在了拓跋悠的脸上。

  这一下太狠了,拓跋悠不得不吃痛后退,她一手捂住脸,分不清指尖究竟是汗水还是溢出的血。

  这就是洛清河给她的回答,下一次再碰面,砸向她的脑袋的绝对不会是刀柄。

  猎隼的声响更近了,拓跋悠恶狠狠地瞪了洛清河一眼,含着血沫子吹响了收兵的哨音。

  残兵踏着晨光逃窜而去。

  “将军!”飞星的斥候此时归返,他匆匆一抱拳,禀告说,“如您所料,河对岸出现了他们援兵的行踪。同时瓦泽烽火台来报,拓跋焘陈兵在南岸,随时可以南下攻打瓦泽要塞。”

  “人已经放回去了,他会撤兵的,瓦泽没那么好打,他可比谁都清楚。”洛清河收刀,向着身后回来的将军们道,“收兵,清点伤亡与斩敌情况。”

  这里离铁骑的主帐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洛清河就近让所有人先回了善柳营在西北的驻地休整,那里背靠三城旧址,回去借道关中也不必忧心袭扰。她借着这个时间,让关内行走的斥候给东面带去了此战的消息。

  她带着人在草野里跑了大半月,这还不算最先的准备,铁甲沉重,压在肩上久了对谁都是折磨。

  洛清河卸了甲,军医过来给她处理了一下小臂上的擦伤,瞧着其实不怎么严重,毕竟战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身上的伤从来就不少。只是在军医退出去后,洛清河低眸瞥了眼透着血色的绷带莫名想起了温明裳。

  好在是瞧不见。她默默地这么想了一阵,像是松口气般换上了干净的外衫。

  帐外脚步声渐进,李牧烟连甲都来不及卸便掀帘进来,恰好瞥见她手上的伤。善柳营的将军莫名在此刻想起了另一个人,她们姐妹两个不太像,但洛清河在那年之后提刀打的每一场野战都若有若无地带着她的影子。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会被带走消失,天阶日光亦如此,但岁月轮转,总有人成为笼罩这片天空下新的烈阳。

  “知道轻骑对阵吃亏还要跟你斗,真是睚眦必报。”她摘了盔坐下,“伤不妨事吧?”

  “小伤。”善柳营回来意味着西山口那边的清点也将近尾声,洛清河收回思绪,问她,“那边怎么样?”

  “两回加一块儿,哈尔扎带过境五万人,几乎是全折西山口了,守备军在死人堆里把他的尸体给翻了出来,你是没去看,都快给射成了刺猬。”李牧烟比划着,像是感慨一般道,“他们习惯了沧州的节奏,还以为这一次西山口堵截的依旧遵从步卒在前的阵势,若不是这样,恐怕还有更多的人能活。战俘已经收押了,该怎么处置,是你来还是要琦微上书回京?”

  “再怎么说沧州也不是我们的地界。”洛清河摇头,“让她给京城上折子吧。哈尔扎一死,西线就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将领了,至少到今年夏天,守备军可以暂时松口气,专心应对不时的袭扰便好。”

  “也算是给交战地松口气。”李牧烟颔首,又问说,“善柳要回调吗?”

  洛清河摇头,她吹着面前茶碗上飘着的热气,过了片刻才道:“不急这一时,等等看蛮子们的动静。”

  李牧烟跟着倒了碗茶,她们昼夜不歇在草野里守了将近两日,仗一打完,此刻铁打的也熬不住,全靠酽茶吊着精神,“如果萧易不亲自来,那接受西线的将领就只能从东面调,你在担心拓跋悠会被重新调回来吗?”

  北燕的东西线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固,这是交战地和沧州互通书信后琢磨出的信息,但内里究竟如何,斥候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暂时还没个由头,只能先放一放。

  “西面都是壁垒,她的风格不适合打攻城战。”洛清河拧眉把茶饮尽,这才长舒了口气,“只是她今日吃这一场败仗,在她老子那儿看着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拓跋焘精得很,怕的是他趁此机会敲打,若是此后拓跋悠不再那么频繁地出现在交战地,我们今冬就要小心了。”

  李牧烟不由叹气,“要是你此番能彻底堵死她的退路就好了。”

  洛清河闻言笑而不语。

  北燕倾国而战,控弦之士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不论东西战线的王帐归属,那是实打实的人,即便此番洛清河用万余人打掉了他们西线的主力,余下的人依旧可观。原因无他,这些人是可倾巢出动的兵,而雁翎需要留下相当一部分人守住要塞。

  兵部在战时可以暂时放松铁骑脖颈上的绳索,却不意味着他们愿意不断北上。他们想要的是守住防线逼北燕退走,而不是放铁骑向北越过白石河。北燕可举国为战,大梁却是不行的。

  所以十二万铁骑听上去风光无限,但洛清河实际能拿出来用的人不能太多,否则就容易招致京城的怀疑。

  这就是洛清河在设想此战时并没有将斩杀拓跋悠放在首位的原因,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这也是无可奈何。

  “说起来,京城应当收到西山口打开和你调兵的消息了。”李牧烟想起另一事,不免皱眉道,“我们虽知你的打算,但此举毕竟先行越过了那群朝堂的文官……难说回去之后京城会又来什么消息。”

  “至多不过功过相抵,打了这么些年,也不缺这一场仗的功绩。”洛清河揉着肩膀,安慰道,“朝中不必过于担心,如今与原先还是不同。那些个心思各异的,想说什么得先越过新设的天枢阁。”

  如今军防先过天枢,若有疑议,那便是非议主君。褒贬难言,但对付这些人的威慑倒是十足的好用。

  李牧烟没再就此事说什么,她简单提了些杂事,两个人再谈了小半个时辰后才掀帘离去。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今日休整,依例不会有人来打扰,不论是军士还是将军们都需要阖眼休息。

  洛清河放了军报,靠着帐中草草搭好的木板床合上了眼。

  醒来已是满天日霞,帐外脚步轻轻,眼下还要过一阵才到伙夫送饭的时候。

  “主子。”今日轮值在外的是栖谣,她的长处不在战场上,此时倒是恰好把那几个原本在军中的近卫替下去休息。

  栖谣道:“元将军午时来过,说西山口事已毕,守备军阵亡三百六十一人,重伤二百七十三,轻伤五百零七。哈尔扎过境的人逃出去的不到一千,其中还有大半的伤兵。”

  守备军留下的只有六千人,这个数字算是意料之中。洛清河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她看了看天色,道:“宗平那头还没回来吗?”

  “尚未。”栖谣摇头,“还有一事,元将军说关内消息,京中遣使,已经到了关口,说是奉君命而来。曹大人本意留人待主子回去再谈,但人没答应,此刻应是在来的路上了。”

  “……来的还真快。”洛清河揉了揉额角,她没睡多长时间,此刻却清楚还是得打起精神应对。但朝中尚有温明裳,来的估摸着也是天枢的人,倒是不必过多费心。

  “等人到了引去主帐吧,若是太晚了,便先商量着明日再谈。”她想了想道,“去和阿笙说一声,可能明日要暂缓返程,叫她给石老和关内去一封信。”

  栖谣垂首应了句是。

  洛清河于是不再多言,她踩着霞光灿金的余晖,转头去了马厩。踏雪身上的甲已经卸了,这些战马和骑兵们一样,都习惯了沙场的搏杀,有点皮肉伤也是在所难免。

  海东青飞累了落下来,就停在马厩边上的帐顶。

  洛清河招呼它下来,给它喂了点生肉。

  西北的风沙磨人,善柳这头的主营是少数还能临水而建的营帐,往西山口去,要塞四望皆是黄沙。

  她牵着马出营去了浅滩边上,把缰绳和鞍具全数撤了让踏雪自己去河水里撒欢,海东青顺势跟了上来,一马一鹰把河水弄得水花四溅的。

  一圈圈涟漪随势荡开,金色的残影映得满目波光粼粼。

  若是久无战事,其实北地的景致不输中原。洛清河弯腰鞠了一捧水拍打在脸上,顺着面颊淅沥落下的水珠把聚合的水镜复而点碎成一片片。

  远处似乎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声,约莫是巡营的军士到了回来的时辰。她起初还不大在意,直到声音似乎愈发近了才发觉不大对。

  这边可不是回营的路。

  海东青俯冲而下,掠起河滩碎草,它在翱展双翼时发出清脆地啼鸣。

  洛清河蓦地转身。

  残阳把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战鹰收敛了利爪,将脑袋送入了她的掌心。

  温明裳没戴臂缚,她勉力撑了一阵便抬手让鹰重新回归天穹的怀抱。碎草随风缠绕在女官月白的袍角,她坐在马上,背后像是倚着北地最柔软的黄昏。

  千里山河如画,京城的细雨好似也终于随着风落入画中。

  洛清河哑然失笑,指间残留的水珠随着向前的步伐淌落入草野,她站在余晖里,向着马上的人张开双臂。

  温明裳松开缰绳,在晖光里跃入了爱人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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