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70章 围捕

  塞外风雪满天, 望楼上鹰房的军士们正吹着竹哨把放飞巡逻的战鹰唤回来,这天气太差了,冒险将它们放出去不仅是徒劳无功, 反而还会增加折损的可能。这是往年冬日里虽有战但不会打得太久的原因,两方都无法彻底勘察清楚敌情, 贸然出兵不是良策。

  一小队巡视的飞星策马而归, 他们是从西面的荼旗尔泽回来的,那片沼泽终年不冻, 人和马要回来就得快速蹚过去,春夏时还好说, 秋冬时打马从那儿过来, 湿透的衣衫贴着甲,北境的风能把人吹得直打哆嗦。

  这些人连夜赶回, 下马时五指都快冻僵了, 驻扎的军士熟练地上前帮他们先卸了手甲, 把备好的氅衣给他们披在外边先捂热了身子再说别的。

  有些轻甲上还挂着冰溜子。

  林笙也在这队人里,她闷头把手里那碗热茶给灌下去, 没顾上近卫的劝阻抓住路过的云玦问:“清河在主帐吗?”

  “在。”云玦看了她两眼, 探手帮她把湿透的披风给解了才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倒没有。”林笙呵着手, “就是从岐塞回来, 得把看到的些情况跟她谈谈。”

  “岐塞啊……”云玦想起来驻扎在那附近的离策, 点头道,“那你过去吧,记着把湿了的衣裳先换了, 我还得去找石老, 先走一步。”

  林笙搓着手, 嘴上虽应了,但实际云玦前脚刚走,她便急急去了主营。

  帐子里烧着火,再怎么都比外头暖和点,挂在边缘的碎冰被热气烘成了水,淅沥沥地往下坠,不多时便汇成了一条条细长的水迹。

  洛清河在她掀帘进来的时候抬头看了眼便回身去找了条干帕子抛给她,“把你甲上的水给擦了,不然明日营中煮饺子,受了寒病倒的人可没得吃。”

  林笙这才想起明日是年节,她搬了张木椅过来坐到案前,边胡乱地擦干净碎冰和水珠边笑道:“那可不成,这营里头也就逢年过节能吃顿饺子,错过了岂不是亏得很?不成不成!”

  洛清河含笑横了她一眼没搭理这一下马便不着调的家伙继续摆弄面前的沙盘,营帐上空盘旋的海东青在风里发出嘹亮的鹰唳,过了许久似乎才逐渐消失不见。她把手里的小旗插在了西北的一处,这才抬起头。

  “左晨晖要你带回来什么消息?”

  “哟呵……”林笙甩了甩脑袋,把濡湿的碎发拨到后头,挑眉道,“不愧是坐镇中军的,我还没开口你便知道是岐塞那边的消息了?”

  “你们飞星每个月的轮值,从校尉起我都能倒背如流。”洛清河看她一眼,起身去倒了两碗茶端回来,“但能让你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过来的,那就不是寻常事。”

  林笙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沫,说:“西北那边的一小队驻军看见的,说大概五日前的夜里有黑影徘徊在荼旗尔泽附近,但当时夜深雪大,斥候无法靠近查探。鹰房当即放出了鹰,但没在附近捉住蛮人的猎隼。”

  “天亮后左晨晖让三营去看过了,外围没找到什么痕迹,这个时候营中的重甲不敢轻易进沼泽,他就先让人围了几个进出的要道。差不多第二天晚上我到之后带着人进去看了,倒是的确没人,但是……我们找到了马匹的痕迹。”

  话说至此,林笙的神色变得有些冷凝。这不是个好消息,长久以来西线的地形要比东面更加复杂,广阔的沼泽连接着河水与群山,让不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变得变数重重。东线倚靠着瓦泽建立起防线便可保护好后方的燕回马场与辎重线,但西线即便建立起岐塞与宁关都很难保证万无一失。

  荼旗尔泽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麻烦。狼骑在东线很难与重甲正面厮杀,但在这里,他们可以借由疯长的灌木丛和沼泽地拖慢重甲,硬生生从防线上撕开口子。只不过也正因此,雁翎的将领们在此处的用兵更为谨慎,被地形拖慢速度的可不止铁骑,与优势相伴的还有属于轻骑的风险。

  驻军里还有数万的精锐步卒,就与沧州时洛清河教元绮微的战法一样,从铁骑的堵截中撕开口子,慢下来的骑兵们就要面对迎面而来的枪尖与滚石。

  拓跋焘是个狡猾的对手,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愿来这样一场豪赌。

  “看得出走向吗?”洛清河想了想问她。

  “不行,太乱了。”林笙摇头,“各个方向的都有,这是故意在模糊视线,可惜人到得太晚,这几天又都在下雪,什么痕迹都给埋得七七八八了。不过好消息是,数量倒是不多,大概也就是一支小队,即便真是想打突袭,应当也不会很棘手。”

  三城收回来之后,宁关和岐塞的驻防都在不断改进,军匠在断壁残垣间修筑起了新的工事,为的就是完全断绝这些蛮人卷土重来的狼子野心。

  林笙这么想着,便又觉得一颗心能放下来。如果说李牧烟是平西三营最锐利的矛,那左晨晖就是最坚固的盾,离策在他手里便是一座绝无可能逾越的铁壁铜墙。

  一小队人即便避过了探查也无法撼动沿线的驻防。

  可洛清河却皱起了眉,将军凝神看着沙盘上西北的方向,过了许久才说:“我知道了,你沿路辛苦,先回去换身衣服,有事我再让人叫你。”

  林笙歪头看了她一阵,老老实实地掀帘退了出去。

  帐外的风愈发冷冽,海东青不得不落了下来,近卫们给它喂了新鲜的肉条,费力撑着它的重量把它带回了鹰房里。

  又有一小队斥候回营,风里混杂着交谈声与战马的呼哧声,显得杂乱不堪。

  宗平在帐外值守,他几回看见账帘被风吹得乱飞,正想着要不去寻些重物来压着,忽而就听见帐中传来一声。

  “望楼的烽火点了吗?”

  宗平闻言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眼,掀帘进去禀报:“还未,一刻前营门记档上标注了,还有一队常驻营的辎重队没回来。”

  战时在外的队伍若是遇上风雪天来不及回营便需就近寻觅关隘入关暂避,在外的人各营皆有记档,待到标注齐整便会点燃望楼烽火,如此可做示警报备之用。如今风雪愈大,望楼自当遵照此律。

  可为什么还有一队没到?宗平说完也有些担忧。

  洛清河撑着桌案的手缓缓收紧,她在短暂的沉默后下令道:“去找云玦,让她盯着门口,若是半个时辰后还未有消息……”

  宗平正要掀帘出去,但迟迟没等到洛清河的下半句话,他驻足回头,却见洛清河回身去取了头盔。

  他面色骤然变了。

  洛清河指节扣着头盔,顿了片刻才道:“若无消息,让望楼点两次烽火示警,全员警戒,请老将军过来坐镇。宗平,你去营中点一队人,备马。”

  “……是。”宗平垂首一拜,掀帘飞快出去了。

  天边阴云更浓,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他快速穿行在营中,交代完回来后正面撞上了从关内回来的栖谣。

  “栖谣!”宗平叫住她,沉声问,“你可知今日还没回来的辎重队是谁领的头?”

  栖谣闻言一愣,她回忆了须臾,唇角微抿。

  “是世子。”

  申时三刻,荼旗尔泽上空浓云密布,天际线好似压到了人的头顶,那些浓云混着冰冷的潮气,像是叫嚣着要将人吞食殆尽。

  有孤雁飞过天穹,阵阵哀鸣像是在呼唤着望不见的雁群,它在天空化成了一个黑点,但这个黑点很快直直坠下去消失不见了。

  整片沼泽地只能听见呜呜的风声。

  战鹰飞下来,踉跄着跌进军士的怀里,它痛苦地嘶鸣,血一点点滴入泥洼,混着脏污的泥水。军士眼圈微红,垂眸看见鹰背上被猎隼啄出的孔洞。

  “狼就在附近。”他抹了把脸,对着同样伏低在沼泽灌木中的洛清泽道,“校尉,接下来该如何?”

  洛清泽吐出口气,往昔京华的羽林郎现在浑身污泥狼狈不堪。他脸颊上的血口子已经在寒冷的天气里结了痂,那是弯刀留下的伤疤,他那时反应若是再慢一分,刀口就能划开他的眼睛。

  今年秋天开始,石阚业把他放到了常驻营去往各处的辎重队,把阮辞珂放到了飞星的斥候营。老将军思虑深远,明白既然这两个小辈的争论无法调和,那就索性把二人放到全然相同的位子上。非战时,每一次押运与巡防都是在让少年人迅速熟悉燕州的每一寸土地,唯有闭着眼都能丈量足下千里,他们才够资格日后执掌一营之兵。

  可谁都没想到战事来得这样快,尽管铁骑努力将马道保护在铁壁之下,终究在广阔的草原上做不到面面俱到。

  辎重队与斥候重要,却也相当危险。

  他们这队人本是从岐塞去往西山口的,因着那夜的疑云拖了一日才启程。如今沧州与善柳合作,补给本可以不那么依赖燕州交战地,左晨晖也在启程前同洛清泽谈过是否要暂缓脚程,但被少年婉言拒绝了。

  沧州的防线现在也不轻松,再负担一支精锐的重甲的消耗对于京中人而言太明显。左晨晖本还要再劝,但思及善柳的情况与勘察后的迹象,还是点头让他们出了关。

  没成想竟是百密一疏。

  突袭的狼骑的确算不上多,不过百余人,但他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外围的骑兵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斩落马下。辎重车拖拽的速度太慢,在突袭中就是累赘,但这是北燕最缺少的物资,也是铁骑们宁死不能放手交给敌人的东西。

  洛清泽拎着刀,他在和重甲挡住正前方冲锋的狼骑时肩膀中了一箭。为首的骑兵手持弯刀直指少年人的面门而来,他虽躲闪及时,但架不住对方挥刀速度实在太快。

  若不是自身侧突然射出的箭矢,恐怕他们脱身都难。

  好巧不巧,出现的那队人领头的正是阮辞珂。

  飞星能够追上狼骑的速度,两者配合会让北燕的骑兵一时间难以迅速转换进攻的节奏,为首的骑兵抬手做了个手势,拽住了狼骑的步伐。

  可威胁仍旧围绕在四周。

  只要他们想要这批辎重,就不会让押运队活着等到来援。

  阮辞珂在此时回头看了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沼泽地,她在风雪里和洛清泽短暂地对视了一眼,两个往日里争吵不休的少年人在这一刻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你的人带着辎重走。”大雪已经落在了肩上,洛清泽把湿透的布条缠紧了虎口,他肩上的伤只经过简单的处理,眼下容不得犹豫,“车留下,他们的目的是押运的东西,只要能看见我们藏着车便不会去追飞星。”

  “然后你带重甲拦着他们?”阮辞珂握紧了刀,少女的面容也在奔袭中被泥点糊得乱糟糟的,但她的眼睛很亮,像是原野夜里亮起的星,“别傻了小世子,你还没看出来这些人是谁吗?”

  洛清泽侧眸看了她一眼。

  “交战地刚打起来的时候,拓跋老儿的人突袭了东线的瓦泽。”阮辞珂压低了身子,像是侧耳听着几不可闻的马蹄声,“祈溪第一次交战没从他们手里讨下任何便宜,知道为什么吗?哦对,我忘了你当时送粮草去宁关了……”

  “和今天一样。”少女指了指脚下,“他们穿过了瓦泽的大片沼泽地,绕到右翼打了一场突袭。许将军事后对老头儿说,那些人从前可没那么快。他们首领,那个戴金面具的家伙!后来斥候来报,说是打这场突袭的主将叫做……”

  马蹄声忽而近了,去探查的斥候滚下马,单膝跪地向他们禀报:“二位校尉,看到影子了!他们徘徊在东南方,断掉了马道!”

  “不能再等了。”洛清泽当机立断,“卸车!”他紧咬着牙关,转头跟阮辞珂说,“我的确不曾见过他们,但眼下除非重甲留下,否则你我谁也走不了。”

  阮辞珂看着天色,道:“岐塞都是重甲,到此得后半夜。”她干脆利落地上马,临行前不忘矮身道,“可别死在这儿了小世子。”

  少年白了她一眼,哼道:“你也别死在半道儿上!”

  冬日的雪原天暗得很早。

  风雪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减弱,这对于沼泽里埋伏的辎重队是件好事,因为他们身上的袄子已经湿透,水囊里的烈酒也已经饮尽了。

  可狼骑一直没有追上来。

  傍晚出去的斥候没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今夜天幕漆黑,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若是依照原先的消息,他们应该往西北退的,但洛清泽没有下这个命令,他说不上有什么理由,只是一种本能的直觉在告诉他,那个方向等待着自己的不会是援兵,而是黑夜里的屠刀。

  少年放缓着呼吸,逼迫自己飞速思考着某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没有风的原野太安静了,军靴在方寸的移动间踩出细微的响声。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有着巨大的优势,他们还不追上来?他环顾着黑夜,在长久的安静里脑中终于一闪而过一个可能。

  这个可能让他霎时间打了个寒颤。少年越想越觉得害怕,他打了个手势,正想示意身侧的人围过来,马蹄声阒然踏碎了雪夜的宁静!

  “上马——!”洛清泽已经看见了正前方的骑兵,他当即起身嘶吼下令。

  阮辞珂的那队飞星轻骑带走了大部分的辎重,但剩下的那些仍被身为重骑的押运队护在身边,他们且战且退,面甲上不断有温热的鲜血淌落。

  多得是他们袍泽的血。

  弯刀快得惊人,洛清泽目睹着身侧的副手被为首的骑将割断了喉咙后摔下马,他甚至来不及呼喊,那把刀就已经重新架在了他的刀脊上。

  但这个人的刀没有旁人那么重,在这个距离下,他甚至发现骑兵的身形比平常的北燕人都更瘦小,可这不意味着孱弱。

  重甲轰然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断的退避仿佛只是在给追兵暴露自己致命伤的行为。洛清泽弯身避开刀锋,在又一次的交锋里借着重甲的压力把轻骑兵撞得向后微仰。

  血滴刺得人快要挣不开眼睛,他胡乱地蹭了把脸,曲指抵在唇边尖锐地吹了个呼哨。重骑们不再后退,他们掀翻了蝗虫一样的狼骑,扬鞭怒吼着朝前冲锋。

  厚重的甲胄是铁骑的绝对优势,哪怕速度再快的轻骑也很难正面冲撞。包围的狼骑不得不暂时退避,可这样的冲锋在狼骑主将的眼里不过是困兽之斗。

  未被金面具遮掩的唇角露出了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容。

  几乎同时,两面包夹的轻骑直逼而上,他们的目标不再是杀人,而是将锋芒对准了作为主心骨的洛清泽,巨大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向后倾身来避开刀刃,可这便是正中对手下怀。

  早已准备好的钩索霎时被抛出,逼近的轻骑堵塞了所有的方向,少年闷哼一声,被战马奔袭的力道重重拽下马。

  弯刀的寒光在此时一闪而过,洛清泽的眸中已经倒映出了骑将狰狞的金面具。

  生死攸关之际,一支箭矢破风而来。骑将勒马扬蹄,那支箭几乎擦着鼻尖飞了出去,号角声瞬息间响彻整个荼旗尔泽。她向东看去,眼前阒然掠过刀锋的冷芒。

  钩索应声而断,洛清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身后一人提上了马背。

  “宗大哥……”少年心有余悸。

  狼骑们随着骨哨的声响如潮水般退到骑将背后。骑将带着笑意打量着适才拦下自己的铁骑,侧过头用燕北话问了身边的人一句。

  “这是在……说什么?”洛清泽的声音因着钩索的捆绑还显得沙哑。

  宗平紧皱着眉,低声道:“她在问,那是不是洛清河。”

  洛清河盯着对面的骑将,她舌尖抵在齿尖,久违地浮现出了偾张的杀意。眼前的这个人比拓跋焘年轻太多,但她给人的感觉不逊色于老练的狼王。

  骑将得到了答案,她调转了马头,在铁骑大部队追赶上来前打马而去,在消失在夜色中之前,她向着洛清河的方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燕北话清晰地说了一句。

  洛清泽这才发觉这人竟然是个女子。

  他下意识去看宗平,可才刚转头,便看见近侍的面色铁青。

  洛清河捏着马缰的手微微收紧。

  “下一次,我会拿走你的脑袋。”

  这是骑将临走前抛下的那句话。

  细密的雪籽落了将军满肩,夜色仍昏沉。洛清河调转马头,受伤的铁骑都被扶上了马背,散落的辎重也被重新收好。

  少年低下头,不敢去看姐姐的视线。

  洛清河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开口道。

  “回营。”

  作者有话说:

  没那么容易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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