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天刚亮, 但外头长街已经有人陆续支起了早点摊子开始吆喝,再过几日便是年节,街上早起采买的百姓也愈发多了起来。赵婧疏的宅子离城南近, 隔着两条巷子能听见早市的喧嚷。
她回京后升任大理寺卿,按理说该是要换间大的宅子方便走动, 此事工部给提了好几回, 都给她以不喜劳动为由给推了。今日起各衙门封印,也到了该休沐的时候, 赵君若昨日在侯府用过了午饭便被温明裳给赶了回来,说是一年到头四处跑, 该是时候让她们师徒团聚了。
小姑娘对此颇为不满, 毕竟她眼下挂的职是近侍,栖谣也没说过近侍还能在主家抱恙时先离去的, 但高忱月才不管她那么多, 言笑晏晏地把人拽回了赵婧疏的宅子, 还没等反驳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赵婧疏昨夜回来后见着她也是一愣,听罢后更是笑得无奈。宅子里除了她们二人便只有个日常侍候的婆子, 但到底上了年纪, 一些踩高的活计不再适合做, 赵君若左右闲来无事, 干脆便接了过来。
年关将近, 她拿了早备好的灯笼打算出去挂在门前。这些天怪冷的, 从屋子里出来不过几息便是手足冰凉,她端详着挂上去的灯笼,正想跳下去瞧瞧歪没歪, 便听见下边冷不丁传来一声。
“往左边挂些。”
赵君若吓得一激灵, 连忙扒住墙头免得栽下去, 她探着脑袋朝下看,见着来人的面容时微微愣神,诧异道:“沈……沈大人?”
沈宁舟朝她颔首一笑,继而道:“婧……你师父在吗?”
羽林今年的轮值是个什么安排三法司是不知道的,洛清河走之后禁军的牌交回了兵部,但兜兜转转还是让咸诚帝交到了温明裳手里,面上的理由是天枢阁立威不可无人可用。禁军和羽林的差事多有重叠,按理来讲温明裳那边应是有附上的折子,但赵君若没去问过。
她不知道师长的前尘纠葛,但察言观色下也能猜得到赵婧疏恐怕是不太想见到沈宁舟。
“在的。”可面上的礼数还是得做足。赵君若跳下墙头,拍了拍手道,“大人此时到访……是有何事吗?若是私事,还请稍待片刻待我通传,若是公事……”
沈宁舟闻言微微抿唇,她敛着眸光,停顿了须臾道:“公事。”
赵君若心领神会,抬手道:“那大人随我来。”
院中清寂,草植在冬日里枯败,抬眼望去只能瞧见白雪满枝,墙角的一棵雪松成了唯一的翠色点缀。
沈宁舟跨过门栏时没忍住多往那边看了两眼。
京城里的贵家宅邸很少有人单植此一棵,放到这样的院子里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过去往来此处的同僚有不少觉得突兀,还劝赵婧疏砍了这棵树,但最后皆是不了了之。
赵婧疏早已起了,大理寺年前尚堆积了些杂事,她本打算今日办了的,没成想不速之客到访。她的目光随着沈宁舟那三两眼的怅然梭巡过墙角,随即垂眸咳嗽道:“沈大人清早到访,不知是有何见教?”
赵君若见状悄悄退了出去,她还未说沈宁舟来所为何事,赵婧疏就已是这个态度了,个中喜恶可见一斑。
“……见教言重。”沈宁舟眸光微黯,重重叹气后正色道,“末将奉陛下命,特向寺卿大人传话。”
赵婧疏眉头微皱,两个人的目光在无声中交汇,但这不是气氛缓和的征兆,恰相反,她们的目光里带着的都是审视。
沈宁舟迎着她的目光,举牌以示,“应天枢大臣温明裳所请,准其邀大理寺卿赵婧疏入阁,个中详要……你二人商议后决断。”
话音落地,院中骤然起了风,重檐下的风铎被吹得当啷作响,吵闹得很。
赵婧疏指尖轻动,她在短暂的沉默后迈开脚步,却不是向着沈宁舟,而是朝着宅邸大门的方向。
“婧疏!”沈宁舟忙出声喝止,“这是她亲口对陛下所言,你即便上门去问也是一样!”
背对她的人骤然止步。
“你想说什么?”
“不若说你在想什么。”沈宁舟朝前迈了一步,她的手抬起却又缓缓放下,终归没有去抓住近在咫尺的衣袖,“天枢阁为天子敛权,这是你昔日与先生最不喜的做派,可你一言不发,你可以容忍温明裳,却又为什么始终无法理解我奉行此道?”
她低下头,深深吸气道:“婧疏,我们谈谈。”
赵婧疏缓缓闭上眼。枝头的雪被风吹落,零星的雪籽落在手背上,是刺骨的凉。她仍旧没回头,在短暂的缄默里,她紧闭着双眼轻轻叹气。
“亥时正,老地方。过了时候,松花酿便是泼了也不予陌路人。”
沈宁舟重重松了口气,她还想说话,可在抬眼那一角雪青的衣袂已经消失在了转角。
唯有风雪依旧。
高忱月撤下了窗子的叉竿,窗前的那株九里香吹了风,瞧着蔫蔫儿的,她把那盆花抱进来点,抬眸瞧见坐榻前裹着氅衣神色恹恹的人,莫名觉得还真是物似主人型。
昨夜来势汹汹的高热总算退了个干净,但骨子里着的风寒还没拔除。程秋白早时来过,特意嘱咐过不让她出门,那眼神冷得都快跟外头结的冰一样了,连兰芝这么好说话的都不敢违逆,只好把自家主子圈在了房里。
好歹先过了这一两日。
温明裳自知理亏,也没好想着折腾些别的。沧州捷报过后人心渐定,天枢阁的案务也不用太过着急,一步步来便好,少一两日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她喝过药后干脆在屋内布了局棋同自己对弈起来。
直到府中下人来报,说是大理寺的寺卿请见。
温明裳扔了棋子,她对赵婧疏的到访并不觉意外,直说请人进来。
残局边上还放着一封新书的信笺,一枝新折的梅花压在上边,清浅的花香似乎揉散了雪融后的潮,存放入包裹时香气馥郁。
赵婧疏进来时恰好撞见侯府的近卫将那个包袱带下去,她认得北境军士的腰牌,只一眼便猜到这人应是随信去往北境的将士。
信与花是增予谁的不言而喻。
“听小若说你在病中。”她落座时目光在温明裳苍白的面容上一扫而过,“眼下如何了?”
“小病缠身,不是什么大事。”温明裳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婧疏是想先陪我手谈一局,还是直言公事。”
赵婧疏垂眸看向那局棋,她稍顿片刻,随手落了一子,“今早听闻了一事,想来问问你。”
温明裳随之落子,闻言笑道:“是我想请你入天枢的事?”
“是。”赵婧疏点头,你来我往的交错间,她缓缓道,“我不能应。”
门外传来狸奴的声响,这是侯府近几日在后院跑动的猫,天寒地冻的,府上的侍女怕它们熬不过冬日霜寒,在各个院子的角落里添置了旧的棉絮。
温明裳沉吟须臾,猫儿的声响像是让她原本因病沉郁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些,她抬手封死其中一角,道:“我知道你会如此说,其实不止是此事,你也不赞同陛下允许立天枢阁。三法司在此事上未搬出律法往例,其实不全是因陛下,也是先生从中斡旋。”她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棋局,又像是透过这局棋在看他物。
“天枢阁有名无实,但最大的依仗却是御前天子。”赵婧疏垂眸看着那一角思路陷入沉思,“太始立朝定今日朝局,为的就是在君王乾坤独断时给天下人留下余地,权柄系于一身即便是主君也太危险了。明裳,你是洛清河的枕边人,靖安府如今是什么处境你不是不清楚,这难道不足以为警示吗?”
沈宁舟说她是容忍温明裳所行,这话说得不错,却又在某些地方错了。她承袭乔知钰,坚信大梁决不能走这样的路,但太宰年后却不止一个人看到,再过清明的政令下放后都会被层层盘剥,偏离了本来的方向。
因为天子与庶民之间还隔着无数的乌纱,人心所向的利益各不相同。
就连乔知钰都不免在这样的状况下深思,是否先帝时天子掌中的权柄过于分散,于是朝中默许了元兴年后左相形同虚置,只存内阁其一的朝局。可如此行事当真让整个大梁变得更好了吗?并没有,雁翎那年的惨剧就是铁证。
但这样的举动无意扶植了大批在暗中只依从咸诚帝一人之命的官员,这其中就包括了沈宁舟。这群人奉行着截然不同的理念,全然依从君命,的确在相当的时候断绝了有人从中作梗的可能。
这是昔日同门分道扬镳的伊始,于赵婧疏而言,这样的想法有着致命的缺点,那便是它需要至尊之位上的君王足够贤明,否则这于天下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她今日默许温明裳,是因为往日之弊已成,温明裳若非如此行事,大梁北境断是不会有这短暂的松弛的。只是这并不代表她认同此举,承认天枢阁。
纵然其后会裁撤又如何?谁又能断言往后百代为君者不会重蹈覆辙?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例!
棋子复而落下。
温明裳抬起眸,她像是终于从这局棋中抽身,缓缓道:“天枢阁并非为了集权而立,否则先生不会答应,我此举也是在令北林蒙羞。”
“此言何意?”
“你看过入阁名册吗?”温明裳笑道,棋子被轻轻握于掌间,随着动作轻轻敲出脆响,“若是看过,那瞧过其中许多人往日文章吗?”
“若只是为了陛下收敛权柄,那其上的人只需要忠心二字便够了。”她的目光追随着榻前跃动的炉火,停顿了须臾继续道,“可那些人不是,每一折送入宫闱的折子之下,都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争论。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若非不肯折腰,其实不会是现下的处境。”
赵婧疏听罢面露肃然。
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是在说,天枢阁本质是在为天下揽才。
可事实当真会如这番话所言那么顺利吗?
“那往后呢?”她审视着旧日同僚,近乎不近人情诘问道,“谁又能保证不会其罪千秋?”
“你。”温明裳扔下了手里的棋子,她在快速的应答后没忍住连声咳嗽,这让赵婧疏原本严肃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但她却只是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而后才继续说,“这才是我请三法司之人入阁的原因。”
“你们要以法制约的并非旁人,你们不是天枢大臣掌中的剑。”她指了指自己的脖颈,“而是套住野心的锁链。”
“婧疏,你所言不错,这个法子的确会惹得后世君王觊觎掌权于手的诱惑,但当他们当真想触及之时会发现事实远非如此简单,因为天枢大臣与君王永远束之一隅。三法司入主其中,便是时刻盯着高位者的眼睛,只要‘我’有分毫差错,那么层层规矩与律法便能为其上的人架上真正的镣铐,把为君者于来日史书上的名声一同搅得天翻地覆!”
这是下给咸诚帝的一步暗棋。天枢阁在朝臣眼中无异于小内廷,那温明裳便干脆再其上加诸形似监察院的锁链,它们因着天枢阁的特殊性不会为人所察,就连咸诚帝也只觉得这不过是让集权更进一步的行止。
但赵婧疏深谙律法,又怎会听不出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权者衡也,是善是恶全凭人心,温明裳此举,是将天枢的权力层层约束在律法铁条之下。她拒绝依仗人心的恒常,连同她自己都被排除在恒久不变之外。
无人能妄自随心而行。
然此刻的三法司与监察院受咸诚帝影响太深了,温明裳在许多个深夜里看着手中的名册沉思,发觉最好的选择其实只有赵婧疏。
这才是引出今日对谈的开端,只不过赵婧疏来得或许要比她想象中的快些。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但这却是不能告诉这位寺卿大人的了。
残局似乎在言谈间了结。
赵婧疏落下最后一子,抬眸道:“还有一问。明裳,你费尽周章,但这其中用的许多人,也会让你在朝中阻力颇多。依你旧日行事,何不再斟酌圆滑些?”
温明裳闻言轻笑,她将手放在膝上,目光下垂时瞥见腕间的系绳。
“若非亲历,感同身受何其难啊?”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生民疾苦四字,若不是他们亲眼看过,于贵家世族而言,不也多的是无病呻吟吗?”
赵婧疏听罢轻叹,目光随着动作清扫过小几盆景。
那株九里香似乎重归苍翠了。
城东的一处无名宅院今夜不知何时点起了灯。窗外的风声呼啸,屋中人却没有放下叉竿,她自斟自饮,直到门前传来响动才放下杯盏。
沈宁舟手里提着酒,进来时肩上还带着未融的雪。
“树下埋了新酒。”她面对着赵婧疏坐下,温和道,“你今春不在京,荣姨埋下的吗?”
赵婧疏指尖转着杯盏没答,像是默认,两个人沉默着对饮了片刻,她才缓缓道:“于你而言,天枢阁是什么?”
沈宁舟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两个人自坐下后饮酒皆非对方壶中清酿,这意味着赵婧疏没有与她闲话的打算。她放下酒盏,说:“君王道。”
赵婧疏垂眸,反问,“陛下……当真是你所求之君吗?”
“是与不是,后世人自会评说。”沈宁舟静了片刻,“我只知我忠的是大梁的天子。他之所行或许有过,可只要今日之道,天枢之能为大梁千秋,那便是错过再多也可蔽之。”
赵婧疏看着她没说话。
“太宰年间的重臣,如今留于朝中的除却阁老还有谁?”沈宁舟目光在这一刻犹如实质,她在谈及此时总是难平激愤,“先生、萧大人,他们的境遇便不是前车之鉴了吗?先帝山陵崩后,又有几人还念及太宰清流?若非阁老为天子之师,他焉能留得今日?”
“为君者若无乾坤独断之能,那与任人摆布之稚童又有何异?”
“是以——”赵婧疏蓦然间打断她,“即便今日之君非中兴之主,只要以此相传,敛权于手,天下总归会等来真正的圣明之君。这便是你至今推崇此道的原因,我说得对吗,沈宁舟?”
“是。”沈宁舟决然道,“这个天下为一家之天下,你我为臣者便只能——”
啪嗒。
酒盏被倒扣在了桌上。
赵婧疏站起身,伸手拿起了挂在一旁的氅衣,她凝视着旧友的眸子,道:“天下为苍生之天下。”
沈宁舟猛然怔住。
她眼见着对方披衣离席,却又在门前站定。
“树下的酒你拿走吧,那是去年我离京前埋下的,是取是留,你自行处置。”赵婧疏迎着风,呵出的气息不消片刻便随风散去了,“天枢的事,我答应温大人了。但这间宅院,往后大抵不回来了。”
“婧疏——”
身后人仍在呼唤,但赵婧疏没再回头。她迈入风雪中,忽然觉着京城的天比钦州还要冷。市井的烟火气消弭了,就连卖酒的小摊也在雪夜里收摊归家。
这是京城少有的冷清。
赵婧疏孤身走了一段路,在将将绕出民巷前听见少女喘着粗气的轻唤。
“师父!”
赵君若撑着膝,手里的伞打得东倒西歪。她像是跑了很长一段路,见到人才松了气嘟囔道:“荣姨叫我来送伞的,我还想得找人问问师父说的老地方在哪,谁成想怎么……”她絮叨到这里止了声,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地看了两眼面前的师长。
“您和沈大人……”
“没事。”赵婧疏回过神,抬起手替小姑娘把脑袋上沾的雪花拂落。她接过学生手里的纸伞,垂眸道,“说清了一些陈年旧事。”
“雪大了,回家去吧。”
深深浅浅的脚印被抛之于后,转瞬被雪花掩埋了。
天际孤雁南飞。
传信的信使快马奔至驻军大营前,将万里之外的书信转交给了戍边的军士,战事一起,没人能断言何时归家去。
唯有纸上两三行聊以慰藉人心。
“主子!”宗平掀帘进来,帐中方结束了一场各营主将的集会,洛清河还在看交战地的急报,听见他的吆喝声才抬起头。
宗平跑得急,满头的落雪。他把怀里揣得妥帖的包裹递上去,道:“京中的信,温大人送来的!”
洛清河接了,给他道了句谢才转身拆开。
信上压着的梅花早已枯萎,却好似将朱红的颜色牢牢熨在了信封上。
她把那支梅取了出来插在了桌前。
作者有话说:
小温的思路想想三权分立(bushi)本质就是把自己计算在内的约束。没告诉赵婧疏的是她关于天枢阁被后代君王重新拿出来乱用的那个隐患跟别人达成的交易,后面会讲。
沈赵就,这方面理念不合没办法,绝对是be(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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