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 旭日初升。
雪和沙尘被马蹄扬起,随着风拍打在人脸上。
西北的天气与草原深处截然不同,北燕的战马不耐地刨着沙子, 它们耐力极强,但也厌烦这样的沙尘。
为首的将领啐了口唾沫, 用燕北话咒骂着大漠的鬼天气。
自从关外沦陷后, 时隔两三日他们便会携带着攻城器械对沧州的城墙进攻,但骑兵在攻城战里不再像在戈壁上一样来去自如, 他们的弯刀削不开厚重的城门,马蹄也踏不过高耸的城墙, 原本的优势就变成了让他们捉襟见肘的劣势。
因为他们携带的那些攻城器械注定了只要他们想踏开沧州的城门就必须下马, 甚至为了保证足够的攻城人手,骑兵的数量也要随之削减。
城上的守军屏息凝神, 床子弩上已经驾好了重箭。填补上的单梢炮架在城墙的空余缝隙里, 后头蹲着的是严阵以待的步卒。
下马的狼骑高举着铁盾抗下乱石, 他们拱卫着攻城车,在投石机砸向城墙的掩护下一步步向着城门推进, 但是大漠的地形阻碍了他们的速度, 失去了马匹的骑兵在这片土地上走得艰难而缓慢。
雪夜里的突袭给了他们骄傲自负的本钱, 因为见过那场突袭的北燕人都明白, 他们彻底打穿了这支军队的士气。
如果没有元绮微的话。
骑兵将领远远地看着城墙上的军士, 恶狠狠地捏紧了弯刀。
一个女人!他对此嗤之以鼻。她甚至还没有矮种马高!
这是多日来打得最凶的一场仗, 不断有军士被抬下去,也有人被乱石砸得眼冒金星还仍旧死守在单梢炮后。
攻城车已经被推到了城门下。
有地方随着撞击与乱石的狂轰滥炸出现了龟裂的纹路。
将领抬起了手,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城门, 这是骑兵冲锋的预兆。
猎隼随着弯刀出鞘的声音被放飞, 它们是天生的猎手, 也是狼骑的前锋与探路石。
但就在北燕将领挥手的霎那间,天空中的猎隼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嘹亮尖锐的鹰唳声在战场的嘈杂里像是一柄利剑,骤然间撕开了混沌的天幕。战鹰的利爪深深刺入猎隼的背部,电光火石间啄瞎了它的眼睛。
“敌袭——!”后方骤然传来一声嘶喊,斥候打马飞奔而来,但他还未近前,就忽然间跌下了马。
箭矢自后射穿了他的眉心。
马蹄声便是在此刻阒然而起,大漠的风沙被踏得纷乱,这些黄沙成了最好的掩护,狼骑在其中辨不清具体的人数。
但狼骑们看清了来人的甲胄。
“铁骑!是布日古德!”
“不要慌——!”将领在黄沙中眯起眼睛大声吼道,“大梁人的城已经无法支撑!向前!他们的马追不上我们,让他们跟在后面吃灰!”
他们在西北战场上只与善柳营交过手,重甲兵的确追不上北燕的马,但一旦正面交锋,等待着他们的也只会是重骑厚重的长刀。
此时大半的骑兵都下马做了步卒,他们没有人数上的优势,就决不能正面去碰重甲的锋芒。
攻破城墙在其次,每次进攻最大程度上减少伤亡,这是远在王城的那位将领在拔营前下的死命令。
如果他们彻底摸清了沧州的布防,又或者在后面追逐着他们的是真正的重甲,那向前的这个命令无疑是有效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骑兵的奔袭渐近,城墙上填充单梢炮的步伐却停了。元绮微压低着身子,她在风里仿佛也能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她缓缓抬起手,在数个呼吸之后狠狠一挥,嘶吼道:“放!”
隐藏在身后的守备军霎时将备好的瓦罐砸了下去,火舌随着爆裂声亮出光辉,倾洒的火油顺着墙壁洒了铁盾下的士兵满头。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通红的火焰便如同毒蛇一般蔓延到了身上,一时间皮肉焚烧的味道在城墙下随着惨叫声弥漫四散。
架好的重箭也在此时如电一般疾射而出,这些重箭甚至能穿透满身铁甲的重骑,此时狂奔而来的骑兵就成了活靶子。
马上冲锋的将领暗道不好,他在压低身形躲避箭矢的间隙摸出了怀里的哨子,哨音是步卒撤退的信号,它在混乱的战场里也足够明显。
城门却在此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关内的骑兵在此时直直冲出,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先例,因为这些骑兵既没有足够的速度,也没有足够厚重的铠甲。
他们仿佛只是弱不禁风的群羊,开关就是找死。
最前端的狼骑咧嘴大笑,好似已经嗅到了战火里的血腥气,他们举起了手里的弯刀,向着大梁骑兵的脖子砍了过去。
但下一瞬,这些关内的骑兵阒然间分列开,他们手里的长刀在擦过弯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却在短暂的交锋里暂缓了片刻的速度。
变数往往就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沉闷的步伐声在此时响起,骑兵四散后露出的是原本被遮蔽在身后的步卒,但这些步兵不再是大漠要塞中毫无还手之力的鱼肉,他们迅速地架起了铁盾,在关门前铸就了一道黑沉的铁壁。
冲锋的轻骑精锐意图从他们身上踏过去,但还未近前,却听到了交战地的一声呼哨。
四散的骑兵在此刻架起了弩机。
“放箭——”
“放箭!”
两道声音近乎同时响起,一道来自城墙上,一道则在四散的骑兵之中。
可这些箭矢射穿的却不是最前方的骑兵。
将领本能地觉察到了不对,他挥刀错开密集的箭矢,用燕北话朝着前方大声命令:“勒马!勒马!”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铁盾的间隙里寒芒乍现,守备军的长|枪如同寒星一般直直刺出,狂奔的骑兵带着冲力,根本来不及转向就直直撞了上去。鲜血喷洒而出,顺着长|枪的倒勾糊了盾牌下的军士满脸。
这一手玩得太阴了,哪怕是之后的骑兵也不知到底何处会有冷刀子。前冲的势头甚至还来不及止住,数队同样的步卒方阵就已经架了出来。
死了多少人?北燕将领根本数不清,他被守备军的战法彻底点燃了怒火,但主将旧日的警告就在耳边,他烦躁地调转马头,命令骑兵后撤。
大梁没有骑兵追得上他们,斥候没有带来善柳营的消息,这就说明跟在他们身后追逐的铁骑只是小队,这样的重甲构不成移动的堡垒,自然拦不住他们。
战马撒蹄狂奔了起来,重重踏过不知谁人的尸骸。
他抬起了弯刀,想从侧翼的关内骑兵的包围中突出去,但这一抬眼却令他心惊胆战。
那个骑兵面上戴着漆黑的面甲。
关内骑兵是不可能戴着这种甲的。
他张口想要呼喊,但头顶的鹰唳声已经近在咫尺。
雷鸣遽起。漆黑的甲胄像是连成了一条线,旌旗在大风里飞扬。
那是……将领举起弯刀,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那面旗帜,却在电光火石间对上了骑兵的眼睛。
如同野兽般狠厉的目光。
无形的压力在瞬息间笼罩了他,一种极度危险的直觉让他下意识抓紧了马缰用力拍打加速,可几乎只是一瞬间,目之所及的一切天旋地转。
海东青落下来了。
洛清河在此时摘下了面甲,她抬指蹭掉了脸上未被覆盖的地方溅上的血迹,高举的手阒然间握拳。
这是一个信号。
粘稠的血顺着长刀缓缓滴落,头颅滚落在血与沙之间,变成了战场上的又一具无名骨。远处的善柳营随着命令像是巨兽一般向着后撤的狼骑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他们让自负的轻骑兵们尝到了被碾碎的滋味。
将领的马奔驰着与为首的铁骑擦肩而过。
但马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时隔多日关内的守备军打得最酣畅淋漓的一场仗,无数被骑兵逃窜时抛下的攻城器具被拉入了关中,被关外的蛮子侵扰多了,这还是第一次从人家身上薅补给辎重。
洛清河摘了头盔,一点点拆掉了手上的布条。这些防止滑手的布条都快给血染透了,被她斩首的敌将在打扫战场的时候给人捡了回来,此刻被扔在了城墙根下边。元绮微安顿好伤兵和后续的换防事由过来的时候看了眼,认出了这张脸。
“蛮子喊他苏纳尔。”守将蹲在前边端详了一阵,站起身说,“他是狼骑的前锋军。”
洛清河应了声,她卸了刀和甲,就着栖谣刚打过来的一盆水把脸上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没戴臂缚,海东青也没飞下来,它站在城下延伸出来的旌旗顶端,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的翎羽。
适才不知多少只猎隼死在了它的爪牙下。
“走吧。”洛清河把巾子重新扔回了水盆中,侧身向着元绮微道,“帐中议事。”
“欸!”守将连忙应道,她脸上的脏污还没擦干净,但那双眼睛是亮的。
沧州因为那场兵败憋屈太久了。
年轻的将领们喜上眉梢,帐中一扫往日的沉寂,变得有些吵嚷,但他们仍在洛清河掀帘进来的那一刹安静下来。在洛清河要求他们换盾开门应敌的时候很多人是抗拒的,因为离开了这座关隘,步卒似乎就会又沦为刀俎上的鱼肉,这是关外的屠杀给人留下的恐惧。
洛清河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没有用言语劝慰,而是用事实告诉这些守备军,他们拥有与铁骑一样令敌寇退却的能力。
从前镇北将军这个名字于燕州之外的人而言只是名号,那些荣光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话题,但今日……这是包括元绮微在内的所有人第一次完完整整意识到这个名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洛清河甚至并不全然了解这支军队,她只是在适当的时候做出了自己的调度。她带来的铁骑只有几十个,这意味着她不能再把自己放到骑兵统帅的位子上思考对策。从她踏入这座城开始,她就在思考估算城中守军能用上的各种装备。这支守备军从来都不弱,哪怕是今日他们的战力也仅次于雁翎关内的步卒。
原因无他,就是装备。朝中可能会吝啬给予燕州足够的利刃,但包括天子在内,他们对其余各部的军队足够慷慨。
如果现在城外的狼骑统帅是拓跋焘,那么洛清河不会让他们开城门,狡猾的老狼王在和雁翎一次次的交锋里适应了攻城与野战的自如转换。
可这支刚从王城调来的精锐不一样。
他们对攻城器械的操控与调度太生疏了,只要不是荒原中正面遇上,这些攻城器械对于轻骑来讲就是累赘,下马的士卒在被远远抛下后等待他们的就是死。
更何况这些人是世上最快的轻骑,他们习惯了野战,根本没有做好转换的准备。萧易的想法洛清河多少猜得到,就是元绮微想到的蚕食,他耐得住性子,在每一次的攻城中换下不同的队伍让狼骑在骑兵和步卒之间磨合。
如果守备军长此以往只敢据守不出,那就是正中下怀。
“洛将军。”元绮微给她倒了碗茶,她蹭着脸上的灰,冷静下来才道,“狼骑吃了个暗亏,往后会更难打。铁盾配合长|枪固然有效,但长久下去只要他们有人数优势,咱们一样抵挡不住。”
“嗯。”洛清河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看着面前的地图,比划道,“但你们有一个绝无仅有的优势。”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军防图,像是在悄然间勾勒出了一个弧度。
元绮微顺势低头去看,意识到那个弧度正是孑邑山脉。
雁翎关之外是千里草野,这是铁骑必须要与北燕狼骑打野战的根源,那里没有依凭,无法在长久的交战里得到建起重兵要塞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沧州有。孑邑山脉有无数个窄口,城镇坐落在山脉的脊背之后,铁蹄要想南下就必须冒险通过这些关口。
然地势越是狭窄对于步兵就越是有利,只要卡住了这些关口,他们就有足够的机会将骑兵拦腰斩断,速度不再成为一种优势。
老都统说沧州在北漠人退去后需要改变,若是这么想,那么关外的这场败仗也就不全是坏事。
元绮微看着地图沉默了片刻,她脑中一时闪过了无数设想,却在思及另一件事的时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洛将军。”她抿起唇,低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是……我到底只是暂代都统之职,这些改变……”
“不会是暂代。”洛清河在此时打断她,将军微微一笑,起身道,“捷报入京,元将军就不再是暂代二字了。”
元绮微闻言一愣。
“资历在战场上是最无用的东西。”洛清河点着桌沿,帐外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那和城中的守军不一样,她话音稍顿,紧接着道,“我虽用了你们的铁盾与长|枪,但城上怎么打我没教过你。城下的骚乱只是暂时的,多的人头是城上的人收下的,这是属于你们的军功,有什么封赏都是应得的。”
有人在此时掀帘而入,来人没卸甲,她比洛清河还要高小半头,这让铁骑的重甲在狭窄的营帐里显得压迫感十足。
元绮微在看见来将的面容时错愕地瞪大眼。
“北境两州在过去对抗的是不一样的敌人,但我们一直隔着西山口守望相助。”洛清河微微一笑,她拿过空碗给进来的将军倒了热茶,轻描淡写地说,“我来沧州从来都不是为了统帅东西两线,元将军,不论是你还是守备军,从来都不是雁翎的属将。”
“我要的是可以放心将后背交出去的袍泽。”
夜幕降临时城墙缺口的地方还未修补完全,军匠们在加急赶工。洛清河换了身甲,打算等用过饭便动身回燕州。
李牧烟陪着她在城中闲逛,这才开口道:“把善柳营扔到西北吃沙子,燕州交战地你打算怎么跟那老小子打野战?要是在荼旗尔泽附近还好说,打东面……燕回那边人不够啊。”
“他不会那么快动手。”洛清河笑了笑,“至少在西面战况稳定之前不会。这一回让萧易吃足了教训,回过头王帐就要给拓跋焘施压的。”
“行吧,这可是你说的。”李牧烟活动了一下手腕,“清河,虽说这些法子卡住人容易,但只要善柳不在,守备军就无法追击,哪怕是数倍的兵力,放到外头也是任人宰割的牛羊。”
“不需要追。”洛清河笑了声,她站在晨昏的光里,面容似乎也变得模糊不清,“萧易可以踩着守备军磨炼自己的狼骑,守备军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双线战场的消耗都是巨大的,但北燕的后备支撑不起。他们一定会有一场合击,我只需要守备军在这之前倚靠地理优势把西线打造成铁板一块。”
“然后?”李牧烟摸了摸鼻子,“那为什么需要善柳戍守在附近?我以为你要守备军适应步骑联合的阵势。”
“步骑联合是为了给这些家伙教训,沧州遭受的屈辱,就要守备军亲自讨回来。”洛清河打了个呼哨,踏雪小跑到她身边,亲昵地蹭她的掌心,“牧烟,几乎大梁所有的军队在狼骑面前都是劣势,除了铁骑,草野上速度是他们绝对的优势,但只要他们想打,他们就必须主动适应我们的节奏……这也是萧易眼中的改变,我要的就是他的改变。”
李牧烟微微一怔,“你是想……”
在蚕食边城的同时,有些人也在无意中被磨平了獠牙。
洛清河翻身上马,她背对着月光,眸光在昏暗里晦暗不明,“我要他们被拖入这种步骑协防的节奏。然后——”
“以牙还牙!”
作者有话说:
大型包饺子现场(什
单梢炮不是炮啊,是一种投石机,射程大概是五十步左右。
清河最后的这句话其实就是在说为什么要把善柳放在这里,失去速度的轻骑兵打重骑兵再加上地理优势就基本那什么(。
感谢在2022-10-18 23:43:29~2022-10-21 23:1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supking 1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