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朝会愁云惨淡, 军情急报入京,谁都不会一无所知。晴日仍旧高悬着,但放眼望去却好似惹了满身尘埃。
自元兴七年那场令人心惊胆战的血战至今, 燕梁虽有摩擦但已多年未有大战,更何况此番还事涉几乎自宣景朝以来便无战的沧州。纸上字寥寥, 可昨夜兵部急召议事, 每一个堂下在座公卿皆汗湿了后背。
他们是朝堂上为数不多知晓雁翎今冬具体调兵决议的人。
雁翎重甲三大营,善柳从战将李牧烟到手下的军士是这十二万铁骑里最擅打野战的, 但凡洛清河没有在此前把这支军队调到西北州郡线,沧州就不止是城外关隘失守与主将阵亡这么简单了。
更何况燕州交战地也并非风平浪静, 北燕用这场突袭告诉安逸了七年的大梁, 统一东西战线的狼骑已经成长为了足以吞掉南方这块肥肉的庞然大物。
所以咸诚帝必须放洛清河走,大梁朝中一定找不出比她更熟悉北境战线的大将。
哪怕他寄希望于世子洛清泽有一日能替代洛清河的位子, 也绝不是在此时。
原本廷议的事由全部延后, 一道道旨意在言谈间递往各部, 其中也包括了昨日咸诚帝所言的赐名天枢阁的新部。
这道旨意让原本深思战事的人又开始有了旁的心思,因为依着旨意, 北境战报要先经此地, 这与往例送往兵部与内阁截然不同。
可言官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触天子的霉头。
至多在背后议两句天枢阁的主事人, 现今风头正盛的那位年轻女官。
但温明裳现下也没工夫搭理这些流言。
宅邸的桌案上堆叠着厚厚的文书, 都是各部送来的, 明日朝会之前温明裳不仅得看完, 还要想出个具体的章程来调度,今夜还不知得熬到几时。
洛清河在戴臂甲,院外脚步声来来回回皆是急促, 整座侯府都陷入了沉默的紧张里。她换的轻甲, 白衣随着穿堂的风轻轻撩动。
温明裳很少见她穿白, 这样素净的颜色天生太容易沾上脏污,落到尘埃里便染了凡俗。她靠着条案,安静地看着甲胄一点点遮住这点白,在悄无声息里收紧了五指。
洛清河在沉静里抬眸看她,晴光从身后的窗棂里悄悄融进来,把人的身影好像重新拉长了些。她站在光里,向着温明裳张开双臂。
窗前的光像是随之轻轻晃动,它们在呼吸间碎成了一片片,又在微风里慢慢环抱住相拥的爱人。
这是一场早在预料之内的别离。
百官在城门前相送。
他们之中或许有不少心怀他念者,如韩荆往日所言那般忌惮洛家功高震主的可能也不在少数,但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位年轻的将军,或多或少都要生出两分敬意。
战局多变,往日胜负尽皆是做不得主的。
洛清河一一谢过百官赠言,拜别后回身上了马。踏雪在风声里嘶鸣,随着马鞭落下撒蹄狂奔。迅疾的风扬起军士的披风,像是猎猎招展的旌旗。
那是长空遨游的鹰。
温明裳站在城墙上目送铁骑离去,在恍惚间想起她们初见似乎也是如此情景,可时不我待,还有无数案务等着她处置。
偏生此时有人在身侧轻叹。
“敌寇来势汹汹,难呢。”
“潘大人。”温明裳扫他一眼,“户部的账册整理完了吗?”
潘彦卓微微一笑,道:“温大人勿忧,今日必定递呈府上,陛下既点我与大人同入天枢,那下官必不会拖累大人进程。适才之言,只不过是有感而发,大人也知道,下官到底是出身燕州。”
“战事艰难,民生多艰,自然也由此慨叹。温大人与镇北将军交好,不知将军可与大人说过交战地应是何等景象呢?”
城墙上并无他人,就连羽林也在数尺之外。温明裳皱起眉,嗤道:“潘彦卓,有些话大可不必这么绕弯子。”
“倒也没什么多的话,是真的想问一问大人罢了。”潘彦卓不怒反笑,轻飘飘地说,“东西战线联结,当真是强弩之末,不得已而为之吗?”
“这一点,我想大人与将军心中的思量,不会比下官少了。”
“沧州这一仗打得太狠了。”宗平蹲在篝火边指着地上拿枯枝画出来的地形图,“虽说宣景之后关外就少有敌袭,但沧州守备军的战力一直没有削,再加上咱们早就把善柳调过去了,本不该打成这样。”
越往北走越发觉今冬冷得吓人,行伍扎营找的是背风的地,但点了篝火也冷得人不住地搓手,火上烧好的浓茶端出来没多久就成了冰碴子。
交战地的仗还在打,北燕人把东西战线统一的后果就是让铁骑不得不时刻盯紧每一处关隘,一旦有异动就要迅速反应调动,这也让军报的传递变得格外杂乱。
驻地需要主将最快做出判断。
“蛮子的马比咱们快,除了飞星没人追得上。”云玦叹了口气,也犯愁,“但是飞星不能跟他们正面碰,因为在追求速度的同时也卸掉了太多盔甲,没有重骑掩护,来不及齐射就会被弯刀削下脑袋……牧烟给将军的回报里写了善柳正面和西线的狼骑碰上的详细情况,那些人……比拓跋焘的部众要强。”
“西线是王帐的兵。”洛清河看着地上的标记道,“北燕大君集结六部立国,那六部的首领就成了王庭最初的六王帐,虽然时至今日只余下了四个,但要镇住这些人,光靠大君一个人不够。西线狼骑就是为了这个设立的,他们甚至一开始不是作为大君虎视中原的爪牙存在,可他们要远比拓跋焘手下的那些人更强大。”
善柳营跟他们交手只是为了保全身后的沧州关隘,但李牧烟给的军报里明确提到了即便是他们,在正面冲锋下也无法完全压制住这些疯狗。
那是弓马得天下的部族,他们比身居中原沃土的大梁人更崇尚武力。北燕的马是天下最快的战骑,这一点在王帐手下的这十三万人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大雪也阻挡不了他们的冲锋。
但这也就是洛清河在看完所有雁翎发回来的急报之后产生的第一个疑问。
把西线的狼骑全部南放,那王城的小皇帝呢?
从拓跋焘到萧易,这两个人不可能会放心把自己的主君放到群狼环伺之下。
交战地的烽火让深入草野腹地的暗间难以再把消息递出来,她们就更难知道如今的北燕王帐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但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有的时候还真羡慕那群蛮子,起码王帐只是要钱要粮,没克扣军费,也没人捅刀子。”宗平小声骂了句,“主子,善柳不能长期放在西北吧?咱们的兵只有十二万,善柳的两万人要是放在那里……别的不说,交战地我们会打得非常被动。”
拓跋焘手里可还有二十万人。
“那沧州呢?”栖谣瞥他一眼,“沧州一旦有问题,骑兵会迅速南下直抵京师。”
“他们总比三城废墟那边好守吧!”宗平敲着自己脑袋,急得快坐不住,“只要卡住卡口死守,拖也能拖死这群狗崽子!”
“万一不行呢?”云玦给他泼冷水,“人家东西线都统一了,我们再不管沧州单打独斗,算什么事儿啊……”
栖谣在此时抬起头去看洛清河。
深冬的风格外凛冽,洛清河踩着土坡翻上去,她们此时已经接近茨州与祁郡的交界线,来自草野的风呼啸着卷过,把人的衣袖吹得向后翻飞,像是展翅的飞鸟。
洛清河放眼望去,浓云缓慢堆叠着飘过苍茫的天空,燕山山脉藏在雪夜里,只在偶尔月明时分露出高耸的峰峦。
像是一堵延绵的高墙。
身后的近侍们不知何时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默默伫立在下首,好似侧耳也听见了这风声里的呢喃与呼唤。
“让善柳留在西北。”过了不知多久,雪已经落了洛清河满肩,她侧过身,火光打在鼻梁上,在侧首时勾勒出锐利的阴影,“主将战死之后,沧州现在的守备军都统是谁?”
前半句让等着的军士们都愣了,栖谣率先反应过来,答话道:“是领主营的一个参将,叫元绮微。那场突袭里,主副将在要塞被焚毁之前就战死了,是她把残兵收归关内据守不出,这才等到了牧烟带善柳追过来。”
阵前失将对军队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更何况看战报上写的,这群疯子直接在关隘下边搭起了人头架……久不经战,不被吓得拿不动刀就算好了。
这人能在这种情况下重整残部死守到善柳营到,听着倒是有点本事。
洛清河目光微凉,她的指节抵在唇上,拇指的扳指在雪夜里也透着刺骨的寒。
“改道。”她跳下山坡,海东青顺势落到了她手臂上。
洛清河替它拨去了翎羽上的杂毛。
“我们先去沧州。”
长安夜里的雪也下得绵密。窗子没关紧,夜风破开窗户闯了进来,顷刻吞掉了残存的烛火。
温明裳被这阵风惊醒,长时间的伏案让她脖颈酸痛,她揉着脖子,后知后觉地觉察到是谁重新点上了办事房的灯。
“天枢阁新立,事务繁多,可大人也不能这样熬。”慕奚温和地冲她笑,一面拿起边上的茶壶替她换掉了早已冷掉的酽茶。
温明裳赶忙起身,道:“见过殿下……更深夜寒,殿下怎会到访?”
“不必多礼,大人先坐。”慕奚微微颔首,屋里火盆闷热,她将肩上的氅衣除了搁在一边,这才坐下说,“本是来给温大人送些杂务,不成想来得不是时候。”
战事一起,州郡的吏治改革应是要暂且放一放的,但咸诚帝没明说,也没给慕奚要职,这便是让她看着办的意思。此事若是放一放,待到事态稍缓又要重头再来,委实麻烦,倒不如慢下来些,总归比全然停了要好。
就是得辛苦温明裳三方都要盯着。
但这些事本不该让慕奚亲至天枢阁,况且还是这个时辰。
温明裳指尖点着桌沿,往外看了一眼。
她不加掩藏,反倒让慕奚笑出声,长公主碰着桌上盛满热茶的茶盏,顿了片刻才重新开口:“此外……来为大人解些烦忧。”
“嗯?”温明裳微愕,“殿下这是从何说起?”
“清河走了有几日了。”慕奚望向她的眼睛,像是能从女官镇静自若中敏锐地揪出深藏的忧虑,“白日里去内阁,恰巧听见阁老与学士们议事,说起了如今北境的情状。详情温大人怕是也不必本宫来讲,毕竟如今军报先过天枢……但倒是有另一些事情可以说给大人听。”
温明裳闻言不由坐正了身子,她指尖触着滚烫的杯沿,道:“殿下请讲。”
慕奚唇角含笑,轻声道:“大人知道铁骑现在的布防,但各营所司想来知之甚少,毕竟兵部不管这些。但在说这个之前,本宫想问大人一个问题——狼骑剽悍,但百年来战火从未深入腹地,是因为什么?”
温明裳闻言一愣。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好回答,有人会觉得是铁骑,有人会觉得是依凭燕山山脉的地理优势而铸就的雁翎关防线,这个答案其实并不是单一的。
但她在短暂的沉默后仍旧答道:“因为是踞险而守。”
慕奚听罢颔首,道:“不错。名将难求,但只要盘踞险关,守成的余地总还是有的,这也是朝中许多求稳的大臣心中所想。”
“……但这不是边境驻军的想法。”温明裳垂眸,将苦涩的酽茶一饮而尽,而后方道,“殿下问我这个,是因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如今的的困局。”慕奚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东西线一旦联合,铁骑们面对的就是数倍于己的敌寇,我想……大人每日天枢阁议政,是不是也有许多人觉得只要铁骑能固守雁翎关,再分兵沧州戍守,大梁北境就能安枕无忧了?可是……”
“闭门不出的铁骑,还能叫铁骑吗?”
檐角的风铎被吹得当啷作响。
温明裳目光微凝,慕奚话中所指甚至亦是某一瞬她心里的想法,并非她不相信洛清河,而是在数日的反复校验核查之下,有太多的人觉得出关就是一场根本打不赢的仗。
他们眼中暂时的退守不叫输,而是以待时机。
“殿下。”她在深深吸气后谦卑道,“下官驽钝,还请殿下明示。”
“清河同你讲过,昔日她为鞘,阿昭为刀之比吧。”慕奚缓缓将茶水饮尽,缓缓道,“相比之下,她的确没有那么锋芒外露。但兵法中有句话叫‘善守者守郊原,不善守者守城垣’[1],如今铁骑是前者,沧州就是后者。”
她起身去拿起了纸笔,在须臾间勾勒出了简单的图样,“六成重甲,人数七万余,其中最为人知的,是占了多半的平西三大营,一营善柳,二营祈溪,三营离策。如今被调到西北的善柳,是三大营中唯一可以独自为战调度的重骑,其余与关隘步卒配合,成为了令燕北不敢轻动的铁壁。”
“飞星万余是斥候与马上弓弩。”温明裳神色怔然,她在侧耳细听之余飞速思考,“余下的……半数是平常轻骑,还有辎重队。”
这样的配置不会放到入四境之中的任何地方,它独属于雁翎。
“这些细分是从阿昭在时正式划定的。”慕奚笔锋一滞,容色仍旧平和,“那之后清河再将之细化,她在关内正式设立将军帐,让各营的主将各司其职,全然将这支军队铸成了寒刃。攻是守之机,守是攻之策。[2]清河的确擅长守卫,但这不是全部……如果她只是一味地防守,那她根本不会被称之为四境之首的将军。”
镇北二字便是从这儿来的,这意味着她从根本上被视为了北境的定海针。
而这个称谓是在雁翎血战后的第二年才正式册封的。
温明裳听到此恍然,她强压下满心的思绪,冷静道:“雁翎关一线的确是大梁最坚固的盾,但是铁骑不是。”
战马踏过马道上堆积的深雪,骑兵在夜风中疾驰。
“她们是真正的天才。”慕奚看着她,最后微笑着说。
温明裳向着她拱手一拜。
神龛前的那番话言犹在耳。
“你输过吗?”
“你会赢的。”
作者有话说:
[1]魏源《城守篇·制胜上》;
[2]《李卫公问对》。
雁翎粗暴分就是60%是重甲,轻甲飞星10%左右,剩下30%是大概对半开的普通骑兵和后勤队(。然后关内还有五万步兵。
我说一下啊,就虽然文里两国骑兵数字都蛮大,但是实际作为骑兵而言不论轻重甲一定比这个数字少的,尤其是重骑兵。真正古代战争的兵种比例各个朝代不一样,但肯定做不到十几二十万全是重骑,真的太烧钱了(。
写雁翎以重骑为主其实指的是主要对抗的时候用的还是重骑兵,再加上小说嘛夸张了,总之是瞎掰的千万不要当真啊!
感谢在2022-10-12 00:17:10~2022-10-15 23:4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