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61章 镣铐

  离开端王府时已是深夜, 寒霜又起,街上许多铺子已经撤了,只余下外头挂着的红灯笼跟着风慢慢悠悠地晃。懒散的卖酒声在民巷里回荡, 老翁耷拉着脑袋支着竹笠,见着有人影靠近才象征性地抬高嗓音。

  来人把碎银子扔到铺子上, 头也不抬地顺走了最边上放着的最后一小壶浊酒。老翁连忙抬手去拿, 这些银钱给得多了……他颤颤悠悠地支着坡脚,伸长脖子去瞧也只看见了夜色里消失在窄巷的背影。

  他张望了许久, 却也没听见别的声响,只有破旧的小摊子在穿堂风里被吹出了吱呀破败的响声。

  巷口停着马车, 栖谣站在边上, 见着人出来连忙接过被换下的兜袍。

  洛清河把方才随手买的那壶酒丢给了站在她身边的高忱月,薄凉的月光从她鼻梁上悄然滑过去, 在夜色里透着泠泠的冷光。

  藏在兜袍下的是冠服, 她今夜还要去一趟兵部办事房, 能否入宫另说,但态度却是要先摆好。

  温明裳掀开兜帽, 巷口的风把鬓发吹得散乱, 她没说话, 就着月光安静地打量洛清河。她午后回侯府听闻那些事时是意外的, 但她对洛清河当真要去兵部并不意外, 不论世人如何想, 洛家的人都是大梁的将军,那就断然没有不奏请就动兵的道理。

  那是轻则斥一句居功自傲,重则扣个意图欺君谋反的罪名。

  温明裳在这事上帮不了她什么, 即便咸诚帝现今有意让她逐步插手朝中吏治, 那也仅仅是在朝, 历代君王定权,对军权都是十足的敏感。与其说是帮不了什么,不如说是她如今开口说半个字,都有可能重新招致天子的猜忌。

  那些手上握着的权柄在巍巍皇权面前都太过渺小。

  洛清河微微侧着头,踏雪低下来拿鼻子去顶她的肩膀,她没去理会,反而松了缰绳,上前去把手心贴在温明裳冰凉的下颌线上。

  “军情急,他不会拖的。”洛清河替她将鬓边的发梳理妥帖,如往常一般笑了一下,“消息带到,夜里凉,先回去吧。”

  温明裳抬起眸看了一眼那双眼睛,微微用力握了一下近在眼前的手腕,低声应了一句。

  一如寒夜凄清的还有王府。

  前脚人刚走,可书房的灯点到了如今还没有熄,九思趴在软榻上睡着了。慕长临弯腰把她抱起来,一下下轻拍着孩子的背,那两封信被重新封好,交叠着放在桌上。

  晚归的崔时婉已看过上边写了什么,她将来自雁翎的那一封焚烧殆尽,研墨把慕长卿的那一封重新誊抄了新的。

  许多人已经忘了,她曾经也是安阳侯的学生。苏恪是当代书道大家,承他衣钵的不是最富盛名的几个皇嗣,反倒是这个在过去不大起眼的姑娘。

  “她应该已经去兵部了。”窗子大开着,明月早已由圆转缺,像是被暗沉的夜色一步步啃食。慕长临听着落笔声,回头说,“过去很多人在的时候,我其实从未担心过北地生变。那些人像是大梁边陲的守护神,让万里之外的百姓可以安享太平。”

  崔时婉走到他身边,把九思接了过来。

  重新誊抄好的信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子。

  “可多么强大的守护神,她们也是人。”慕长临抬指轻轻剐蹭了两下女儿的脸,“我在军政上没有资质,但清河说的那种情况……我也知道有多危险。我一直坚持先生教给我们的道,可直到今日大哥的那封信,我才明白其实,他比很多人都看得清楚。”

  谁都知道慕长卿回来,这京城的天势必要变一变的。但究竟该如何变,这位皇长子究竟怎样看待手足,看待君王,这些皆是未知数。

  慕长临余光掠过桌上的火烛,纸页烧灼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碎屑随着光影逐渐弥散,化作了被风裹挟而走的尘。

  高阁远眺,似可见日月。

  柳家过后朝中不少官吏都随之调了职,这件事没问朝中和内阁的意思,是天子的直命,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有些并非柳氏门生仍旧被牵连,各种缘由到现在都没人摸清楚,一时间朝中颇有些人人自危的事态。

  兵部也有调度,现在的尚书是半夜给吏胥请过来的。这两年边陲尚算平稳,未有大的战事,即便是当初军粮案先牵动的也不是这边,兵部已经有许久不曾夜半有人到访了。

  来自雁翎的军报跟着折子一并摆在新任兵部尚书的眼前,她在沧州做过八年的府台,对边地的形势算得上相当了解,自然知道这些东西的分量。

  “将军的意思,下官明白了。”她将东西放下,抬手示意洛清河先坐,“此事的确非同小可,平心而论,兵部是当真该点头的。但将军也明白,这样的调度已经越过了常制,先不说陛下,内阁与左相也是要过目的。”

  往常急报可直接叩开宫闱,但如今一切都只是猜测而无实据,多得是法子不认账。

  更何况今年事太多,朝中一口气都还未喘匀,又要听这样的推测,人总是不想将事情全往坏处想的。

  别的不谈,那些贪墨的银两都还未收回来,真要打起来,迅速征调辎重粮草要砸进去多少钱,户部估摸着想想就头疼。

  这些话放到明处不敢讲,但这是在兵部,她这个新任的尚书眼前坐着的是直面大梁最凶险战场的大将,自然是半个字的保留都不敢有。

  洛清河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冠服襟口的狮兽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她整个人好似都笼罩在难言的冷冽之下,透着生人难近的锋锐。

  “明日我会将此事递给阁老和安阳侯,过几日朝会,这份折子也会原样上奏。”她看着尚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陛下该如何想那是之后的事,大人这些话,还望朝上也如一。”

  今夜只是一句知会,一个开端。

  眼见着人要走,尚书站起身,她似是犹豫了须臾,还是开口道:“将军留步!”

  洛清河于是回头看她。

  “此等局面百年未有。”尚书看着她,试探般问,“若是真如将军推演,雁翎……可能抵挡得住?”

  沧州已经很久未曾出现过大的战事了,但这不代表过往的记载被悉数消磨,这也是至今沧州守备军要比其余各州都多的原因。

  但究竟能否抵挡住……

  洛清河给不了她一个十足把握的回答,这世上没有不败之军,天下人觉得有洛家和铁骑在北境就不会有失,可那是在过去。

  先帝从没有一刻怀疑过她们。

  洛氏在过去一直恪守君臣之道,那是因为她们要告诉天下人,她们不会居功自傲,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不是做给主君看的。如果今日的事放到太宰年,在她踏入兵部将折子递过去的那一刻,这封折子就会被拿来连夜叩开宫门。

  戴着镣铐的鹰……洛清河在踏出办事房的时候想起这个称谓,她到底没给兵部一个准话。

  到底还有多少人这么想的呢?

  然今夜必是难眠。

  “人当真去靖安府了?”慕长珺把玩着手里的玉器,听完手下回报问道,“洛清河如何说的?”

  潘彦卓淡淡一笑,答道:“那自然是随着一同入宫了,陛下耳目众多,镇北将军一入兵部岂能不知?至于结果……以王爷对陛下的了解,恐怕心中也有数了。”

  慕长珺闻言冷哼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揣度天心!就不怕本王将你供出去,你这个四脚蛇的头领,恐怕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吧?”

  “王爷现在放掉下官,那这姚家人好容易放掉的银库,可就半点拿不着了。”潘彦卓不慌不忙地笑道,“温大人可不会这么轻易将同样的东西拱手相让,比起我,她才是正得圣心的人。”

  “陛下身边的人,王爷想想沈宁舟是个什么脾性便知了吧?她站在何处,那代表的,可不就是陛下的心思吗?”

  慕长珺冷眼不答,他敲打着桌沿,片刻后才问:“罢了,北境再急也不会丢了雁翎关。还是先着手眼前事吧。”

  太极殿安静得落针可闻。

  天子居高临下俯瞰着座下臣,他面上带着怒气,完全失了平日里浮于表面的和善仁义。

  瓷器碎在洛清河面前。

  “一个推测大军先动!”咸诚帝胸口剧烈起伏,他到此时眼中似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悲悯,“你!如若今日朕不让人传你入宫,明日这封军报是否已至边关!”

  洛清河跪着没动。

  “说话!”咸诚帝踱步,深深吸气指着她道,“你是我大梁名将啊!未有真凭实据你怎能妄下定论?!多少年了,萧易手底下这十三万狼骑真要打,他们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便会被群狼分食殆尽,你身在北境这么多年看不明白吗?!”

  “陛下。”洛清河抬眸,冷静道,“血祸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岂可同日而语!”咸诚帝更怒,可他低头看见那双眼睛,气焰阒然间就弱下去三分,只能道,“真要打,那是举国之力,再无退路!燕人敢吗?我大梁国力正盛,更有雄关盘踞于前,我们打得起!北燕蛮子打得起吗?!”

  洛清河闻言无声地抽气,她收紧十指,拇指的扳指卡在虎口处,磨得人生疼。

  今夜不会有结果的,咸诚帝把她喊入宫为的就是这一顿骂。他为主君,当真不怕边地有失吗?自然是怕的。然这绝不意味着他会容许洛清河依着心意在京城也能调动铁骑。

  这一跪便是半个时辰。

  约莫是气出完了,咸诚帝背身挥了挥手,疲惫道:“你起来吧,此事其后朝会商议再做决断。朕知你挂心,但此乃恶例绝不可先开,否则你是想让人说你拥兵自重意图谋反吗?你让朕百年后如何去见你洛家历代忠良?”

  “好了,不必再说了,你且先回去吧。”

  窗外已闻寒鸦凄厉地啼鸣。

  朝日初升,车辇缓缓行至城门。驾车的仆役勒住马,小心翼翼地对着车内开口道:“王爷,咱们到了。”

  只听得玉器相撞时的轻响,车帘被人一手拉开。

  慕长卿懒散地抬眸看向高耸的城墙,不明意味地笑了声。

  “长安啊……”

  城墙上有人静静地俯瞰者下首万物。

  温明裳看着慕长卿下车,想起慕奚那封借礼部转到自己手里的信。

  “解今冬寒,不若一并因势利导。”

  长公主的声音似乎就在耳畔。

  “来人。”温明裳阖上眼,“传陛下旨意,请齐王殿下……”

  “先上朝会议政。”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这章短点,昨晚手给车撞了一下打字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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