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60章 暗夺

  大梁北境广阔, 与燕地接壤的的确不只有燕州,但燕北蛮族南下首先要越过的便是北方连绵的群山,它们分割开了草野与中原腹地, 造就了汉人得天独厚的边境线,让北燕人在过去最动荡的时期也难以越过关隘掳掠。大梁立朝后依凭燕山的东山脉建立起了最初的雁翎关布防, 此后二百多年里白石河以南就成了无主的交战地, 像是棋盘前轻易易主的棋子。

  那片土地几乎承载了所有的战火,叫人忘记了抛却燕州漫长的边境线, 西边的沧州也有豁口与北燕相连。比之燕州,那处更加易守难攻, 向西又与北漠相接, 北燕想从此借道,就必须征得西域诸国的点头, 否则一旦越界便是混乱的厮杀, 反倒得不偿失。

  他们的确成功过, 但那是在宣景年初,恰逢君王更迭的动乱之际, 才给了当年尚处强盛的北燕可乘之机。但自太宰年定西域, 他们就再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这个猜测看上去合理, 说出去兵部是绝不会信的, 哪怕开口的人是洛清河。

  “今日我入宫, 陛下还问过。”温明裳深吸了口气, 慢慢皱眉说,“他的确是半点不相等兵部的折子,想从我这儿知道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洛清河原本正深思其中脉络, 闻言顿时失笑, 抬眸慢条斯理地打量她一番道:“那可不嘛小温大人, 你可是天子座下,帝王臣呢。自古掌兵者难全己,他防着我又要用我,这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

  这番话说得很轻,外人初听像是自嘲薄讽,但温明裳看了她一眼,反笑答:“那我是不是得当真做些近臣该做的事?”她边说边欺身上前,低语着说,“陛下今日可还试问我可要与你的一道圣旨呢,但给我推了。我说……朝夕相见会有变数,阿然,你觉着呢?”

  有的人打开门叫清河,关上门便又拿捏着腔调喊这个阿然,当真是次次换得轻车熟路。

  “我觉着啊……”洛清河微微侧头,两个人之间隔着个若有似无的距离,“变数不谈,那这狐狸尾巴得藏一藏了。”

  “这不成。”温明裳贴着她笑,“越是情真意切,越是会叫旁观者信以为真。历来天子赐婚非皇亲即权贵,如此真到那一日,这聘礼钱才给得够足不是?”

  洛清河眉梢一挑,差点儿没憋住笑,反问说:“靖安府不缺这个银子吧,去年的账面换成真金白银,得有个百万两了。我这人,便当真有那么金贵?”

  嘴上这么说,但这些银两多半被拿去贴补了军费。洛氏的确不缺花销,但比起更多的世族,这一门算得上十足的清正。

  秋日的阳顺着窗缝溜进来,肆无忌惮地铺陈在眼底眉梢,揉化了指尖带着的凉。温明裳侧着脑袋接着了落在唇上的吻,她眯着眼睛,在窗外安静的流水声里轻声说:“有的啊。”

  洛清河眨了下眼睛,听见她低声补上了后半句。

  “有情如斯,万金不换。”

  日映后府外有人请见,说是公主府的人,奉命来请温明裳过去商议要事。虽说咸诚帝还没下旨,但这几个旋涡中心的人对里头的门道都摸得清楚,慕奚找她,多半还是为了吏治的事情。

  洛清河送人出了门,这才转头回去叫上了几个近侍去书房谈雁翎的事。侯府随侍的多是军中人,每年这个时候都对北边格外留心,更遑论这几个人放回军中都能称得上是“将”。

  石阚业提出了自己的顾虑,洛清河心中也有思绪,如今缺的是适时的推演。栖谣带上了门,熟练地从柜中取出了几张图,铺在了房中放着的沙盘边上。

  宗平摸着下巴,反复低头去看那封信,纳闷道:“主子,若是飞星营全然找不到藏起来的人,近几月也没有收到斥候回报说河对岸拔营……今冬若是他们不如以往,这举国上下定然是有人要挨饿的。”

  洛清河背对着他在看挂在墙上的图,各色字迹遍布在上边每一处,无一不透出这张图的陈旧。她垂着眸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我们在北燕的眼线可有说今年王帐的形势如何?”

  “比往年还不如。”云玦撑着膝,抬头答说,“温大人去年断了他们的补给线,今年他们的辎重就要从王帐的那些个贵族里扣。他们是个什么德性谁不知道?不敢违背组训,必须得自掏腰包,那这笔账就又要算到他们的那个小皇帝头上!听人说啊,现下王城童谣都变成了‘宁作马上行,不卧君王榻’了!”

  “谁都怕死,但人被逼到绝境,这些恐惧也就不算什么。”栖谣靠在木柜边上,抱着手臂道,“上了战场容易死,可好歹能让人吃饱饭。”

  这是这些年无论北燕政局如何动荡,狼骑始终如一的原因。

  “王帐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那个小皇帝是拓跋焘始终认可的大君。”宗平呼了口气,恨声道,“从人家那儿拿军饷,就得想法子给补回去。被动挨打不是他的风格,那是头狡诈的狼王!”

  在铁骑中待得越久的人,便越是憎恶这些掠夺者,因为他们曾见过太多的白骨尸骸,妻离子散。

  连栖谣都没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的确不会坐以待毙。”洛清河终于侧过身,她的目光在近侍们的脸上梭巡而过,俯身下去将摆好的沙盘重新打乱,“我们在北燕有耳目,他们在大梁也有自以为在豢养獒犬的蠢材,这些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喂饱了不知多少饥肠辘辘的豺狼。现在补给线断绝,但饿的不是钟鸣鼎食之家,我们明白,拓跋焘更清楚其中利弊。”

  对面的棋子被悉数往后推,它们像是一个信号,一个暂时收敛爪牙的信号。

  云玦探着颈,满脸错愕地看洛清河将它们推回去,又重新取了新子出来,不由道:“将军,你这是……”

  宗平惊骇地瞪大眼,他像是想起什么般一拍脑袋,道:“西边!”

  此言一出,好像连外头的风声都停了。

  “西边……那不是拱卫王帐大君的吗?!”云玦猛地站起身看向栖谣,“多少人?现在的主将是谁?”

  栖谣张口要答,洛清河已经抢先了一步,她把棋子放下,边看边说:“十三万,主将叫萧易,小皇帝的哥哥,也是拓跋焘曾经的主君给幼子选的顾命臣。”

  她说到此,终于抬起头。

  “十年来,王帐贵族畏惧的不止是拓跋焘的狼骑,也有这个萧易。”

  更为棘手的是,此前雁翎几乎没有同他交过手,他手里的兵直属大君,始终驻扎在西边的边境线。

  未知的将领才是最可怕的。

  “十三万……”云玦背后冷汗直冒,努力冷静道,“拓跋焘手里少说也有二十万人,再加上这些年他从大梁学会的铁甲火器……”

  铁骑加上燕州关内的步卒,总共十七万。

  朝中历来对燕州改重骑为主颇有微词,消耗太大,每年都像是个砸不尽的无底洞,户部算账都要把原本可用在别处的银子给雁翎留着。文官们不想打仗,武将们又随着边境渐安而在朝中逐渐失去了话语权。

  铁骑是四境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也正因此,不论是谁都不想让这支军队成为盘踞边境的庞然大物,所以他们拒绝将如羽林一般的装备完完整整交付,拒绝在如今铁骑的编制上再添一兵一卒。

  甚至连真正的主将都要圈在京中。

  宗平没忍住去看洛清河,却发现她的面容异常平静。

  “主子?”

  “栖谣。”洛清河没看宗平,她喊了声,“研墨回信。”

  栖谣看了面面相觑的其余两个人,走到桌前拿起了笔。

  “把平西三营往北调,依着东西线的烽火台驻防,军匠一并跟上,把这几年小打小闹放弃的废弃要塞重新修缮起来。”洛清河阖眼停了一瞬,紧接着说,“善柳去西边,守着孑邑山脉的卡口,但不要越过州郡线。”

  “飞星的巡察轮值人数往上加,不管是人还是鹰,别放过任何死角。告诉左晨晖,善柳走之后三营的必须看好岐塞,溜过去一只四脚蛇,让他自己去点将台底下等着挨揍!”

  栖谣的笔尖微微一顿,她抿起唇,依照每一个字详细地写下了安排。在场的的近侍们都明白这个命令代表着洛清河选择放弃了正面的冲撞,她让重骑北上却带上军匠去修工事,为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卡死交战地的防线。

  这是在以防万一。

  但铁骑的军事调动是要上报的,以往只是普通的换防,兵部都要层层看过后才点头,如今尚无征兆却如此大动干戈……

  “主子。”宗平担忧道,“兵部那边怎么办?”

  “那边我去说。”洛清河捏了捏眉心,深深吸气,“再让人私底下拿牌去一趟沧州。”

  “让守备军留心北边吧。”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敲门。洛清河说了声进来,外边的府兵这才推门而入。

  她拱手一拜,这才开口说:“主子,外边有人请见。”

  “那人说,自己名傅安。”

  公主府这两日换了一批宫人,温明裳进去的时候瞧见不少生面孔。引路的那位内人倒仍是在嘉营山见过的那位,女官朝外看了眼进进出出的宫人,小声同她讲这是宫中六司差人换下去的。

  温明裳留心多看了两眼,心里大致也猜得到其中用意。他们自然不可能全是天子置于此的眼线,多得是毫不知情的人,这些人蒙内廷司教诲,下放到皇子公主的宅邸自然会奉主行事,这是规矩。但人是会记着好的,慕奚待人温和有礼,随侍的宫人从未被苛待,久而久之,便会由心而忠之。

  这是咸诚帝不想看见的,他可以给慕奚往昔的权,但不会给她任何一个“人”。

  温明裳问礼后跨步入内,漫不经心地掐算了一下大致的时间。

  半年有余,意料之中。

  慕奚喊她来仍是为的旧事,这事儿急不得,逐步向下推拖到明年夏都是有可能的。今日在府上的有好几位都是吏部的大员,赵婧疏也在,估摸着是为了将三法司那边的文书理清楚以免有所纰漏。

  如此一来,反倒是她这个少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人是慕奚叫来的,即便有人在心里腹诽也得将原本的心思压下去了。长公主如今的位子微妙,太宰年的倚重不能带到今日,可咸诚帝没明说,还放手让她督办这桩案子的后续事由,她的态度很大可能也是天子的态度。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能瞧不出来呢?有些看着人进来,就已经盘算着宫中的旨意要到几时才会下来了。

  好在恰好赶上众人散去,也省得多话。

  慕奚一如往常,她面前堆叠着几份折子,见她进来招手道:“拘礼不必,大人过来吧,这些东西得你代本宫瞧瞧。”

  那些东西是适才在此的人呈上来的名册,还有一份是都察院的考评记档,想来是内阁转到她手里的。温明裳粗略看过一遍,开口说:“东南三州之事已毕,如今陛下旨意未传,殿下现在便将这些给我,有些不大合适。”

  慕奚临桌沏茶,闻言淡淡一笑道:“迟早的事,我此时予温大人,也只是让大人提前看一看的意思。京官不比州郡,大人的宅邸过段时日怕是臣门如市。”

  “殿下说笑。”温明裳接了茶盏,思及此也免不了头痛,“殿下若是不做主,下官即便写了谁的名字,也是不作数的。”

  “那可未必。”慕奚翻阅着其余的册子,院中梅树正逢落叶,满目皆是萧索。她说这话的时候没看温明裳,“本宫说过,东南三州只是开端,若是有了成效……大人这搭起的架子,总得往下做才是。”

  州府差役冗杂不是一两日了,但真要动还真就是牵一发动全身,各处都是麻烦事。元兴初年,天子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但这事办不好来日必定惹后世笑话,咸诚帝始终没有那个魄力亲自督办,如今慕奚借东南开这个口子,倒是恰如他意。

  只是如此一来,朝中人自然也就能看出她无意争权了。

  这于站在端王府身后的人不是好事。

  “大人拿着这些,所奉乃君命,可来者亦非善类。”慕奚回过神,似是看出她藏着的犹疑,“这里头有些并非朝中要员给的名册,若是上门游说,大人是知道该如何回话的。”

  她说的是慕长珺。虽说是初看,但温明裳记得晋王府呈上来的那份折子上的人员明细,这人像今上,有些他推上来的人断是用不得的。

  “下官自是知晓。”温明裳道,“可今冬岁寒,执炬尚有可能难以顾身。”

  慕奚闻言轻笑:“岁寒吗?大人如此说……燕州落雪了吧?”眸光落在人身上依旧是轻的,像是飘落的绒羽,却有着叫人无处遁形的力量。

  温明裳顺着她的目光朝外看,宫人正在清扫院中的枯叶,红槭在日光下闪着辉光,好像要将低矮的梅林尽数笼罩在下边。

  这不是什么好景,说艳不艳,说雅不雅,本不该出现在这座府邸中。

  可宫人们像是没瞧见,她们安静地扫去落痕,空留下这满院的瑟瑟秋景。

  温明裳回过神时,一封信笺被推到了她面前。

  “齐王府车驾后日入京。”慕奚将鬓边的发挽到耳后,意有所指道,“大人届时代天子相迎,本宫叫礼部的冯大人将一应事由誊抄好了。”

  温明裳垂眸,看着那上头与历来最重书道的礼部尚书迥异的字迹。

  她将信笺收入袖中,也捎带着整理好了慕奚最初时递过来的那些折子。

  “下官谨记。”

  临近窗棂的那棵梅树在日暮时分落下了最后一片叶。

  宫人凑近想要拂去窗前的枯叶,却被蓦地叫住,她连忙低头想请罪,还不等开口便听见慕奚吩咐说。

  “叫扶叶备车吧。”

  宫人有一刹那目光微变,但她反应迅速,连声应下后缓缓后撤退了下去。

  秋夜寒凉,王府的下人追着满院跑的小公主,连声唤着人。这个年岁许多稚童连路都走不稳,这孩子已经能四处乱跑了。

  只是今日不巧,没跑几步便正面撞上了自个儿亲爹。

  慕长临一把将女儿捞起来,笑着点她鼻尖骂说:“这才半日,怎么又到处跑,你娘亲若是见了又该说了。”说着便抱着孩子往后院走,崔时婉今夜不在府上用饭,他便轻车熟路地将孩子带回了书房。府上的仆役没进来,只在外头候着。

  他反手合上门,还未转身就听见九思软糯的问声。

  “你……你们是何人?”

  慕长临心口一跳,迅速回身,可还不待他上前,来人就摘下了帷帽。

  他蓦地愣住,惊诧道:“清河?温大人?你们怎会……”

  洛清河蹲下来,犹豫了一瞬抬起手落在九思脑袋上揉了一下。

  “寻你有事。”她从怀里取出了两封信,“一封是石老将军的。”

  慕长临伸手接过,不忘轻拍九思的后颈让她去榻上坐着。他并未立刻打开,反倒是顿了须臾后道:“那另一封呢?”

  温明裳眸光微敛,道:“齐王殿下的。”

  “大哥?”

  临仙楼灯火如旧。

  天字号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随之没入的是下头嘈杂的丝竹声声。

  炉上酒正温。

  慕奚没动,她站在远处,看见桌前的人熟练地斟酒,而后才缓慢起身朝着自己躬身一拜。

  “上好的塞上秋。”潘彦卓面上带笑,侧身抬手迎客,“燕州今年的新酒。”

  “殿下要尝一口吗?”

  作者有话说:

  主角的推测只是推测,不完全是对的(小声

  有的皇位竞争者输麻了,但我不说是谁(什

  感谢在2022-09-30 23:16:12~2022-10-03 20:5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