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53章 一念

  天幕惨白一片, 昨夜惊雷骤起,狂风席卷着,豆大的雨珠拍打庭前草植, 将原本长枝上挂着的花打落满地。康乐伯府的家仆被悉数遣散,禁军把整座宅邸围得仿若铁桶, 连鸟雀都轻易飞不出去, 临时设下的鞫谳之处就在对面的私宅,御史台的官吏把那都快当做了起居所, 累了便伏案睡个把时辰。

  府内尚有女眷,除了外头的把守, 倒也没有先为难她们, 连镣铐都没架上去。这是宫中的命令,纵然许多人满腹疑窦也不敢轻易问。

  柳家捅出的篓子太大, 朝中利益牵涉者甚多, 不是朝夕可以查完的。但大理寺前那一跪, 再加上东南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民间已是怨愤四起, 不少三法司的官员走在路上都觉得盯着自己的眼神如刀一般, 无形的重压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来气。咸诚帝给了他们七日, 务必把一应事由梳理妥当。

  今日的天浓云密布, 落了雨又是闷热不堪, 湿热的水汽缠在人身上, 叫人呼吸间都觉得沉闷不堪。这是最后一日了,傅中丞一如往常地推开门打算向禁军要让鞫谳,可这一抬眼见着门前的人却是叫他猛然愣住。

  “这……”他叫来门前的差役, 皱眉道, “大理寺的人怎么让她来此了?这可是人证, 李驰全呢?让他……”

  “大人。”差役面露难色,凑到他耳边说,“有阁老的手令,宫中也没人来驳斥。”

  言下之意便是默许。

  傅中丞怔住,低声问:“有说她来此做什么吗?”

  差役摇头,“只说是来见柳文昌。”

  傅中丞目光微动,叹了口气摆手,“罢了,叫人多看着些。好歹夫妻一场,留着点情分也说不准。”

  他转身入内,权当做没看见。

  禁军的人多少知道温明裳和洛清河关系匪浅,他们见惯了权贵的那些腌臜事,此刻面对着温诗尔也格外小心,为首的军士还反复叮嘱她说若觉不对,定然记得喊上一声。

  温诗尔朝她微笑,算是应承下来。

  柳文昌被羁押在正堂。府中满地落红,本该开得正盛的芍药也落了,像是这满院荣华终有一日走到了头。她看着天色,这一路走得很慢,像是要记住什么。

  未戴上镣铐,柳文昌尚能自如行动,他弯身拾起一片被泥水浸染的花瓣,抬头瞥见妇人藕色的裙角。

  院中石桌上正煮着茶,如若不是知道门外百千甲士把守,怕是真会有人觉着此处坐着的不是阶下囚。

  “今年济州的新茶,此刻方有闲情打开。”柳文昌轻轻呵出一口气,看着她说,“一同饮一杯吗?”

  温诗尔垂眸不语,却缓步走到了他对面坐下。

  这便是个应允的意思了。柳文昌如是想,他低眸点茶,院内万籁俱静。上一回这般情景……好像还是多年以前书院外的一方小舍。

  温诗尔自随他回到柳氏之后再不着艳色,今日恐是第一回,也叫人轻易回想起曾经。他心中有愧,与其说是偏心,不如说是见一次便会唾弃一次自己。他害怕见到的是少年时的影子,那些传颂于口的文心素愿,于今日满手尘泥者而言无异于剜心刮骨之痛。

  他们停不下来罢了。

  “这么多年。”柳文昌将茶盏推过去,至此才开口,“我竟不知你在京中还有如此本事的相交之辈。”

  “你不知道的有许多。”温诗尔端起茶盏轻轻吹气,“很久之前,你可以停下。”

  柳文昌自嘲一笑,却不答这话,反问道:“比起这个,我想知道你是何时知道的本家账册?我未曾带你回去过,这些也本该不由我操办。”

  “耳濡目染。”温诗尔抬眸看他,静静饮下茶水,“我的确不过深宅妇人,一无所知……但有一个人却是可以的。”

  “裳儿。”柳文昌了然,“你只是将那孩子猜中的东西记下了。所以即便族中不孤注一掷,她仍有法子将之搅得天翻地覆。”

  养虎为患莫过于此。

  后院脚步轻轻,他闻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瞥见一角群青的衣袂。府中没禁足,那条路是通往后院的。

  温诗尔同样瞧见了,她收回目光,只说:“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来见你。”

  “知道。”柳文昌点头,嗤笑道,“你为木石而来。”他不再掩饰,将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一一抖出,这些年轻人是不知道的,在小辈的眼里,族中似乎仍旧延续着名门的荣光。

  微风带来的呼吸声都变沉重了。

  温诗尔看着他的目光都变得悲哀。

  “方子不在府中,本家的也早被下令焚毁。”柳文昌道,“诗尔,只要没有木石的铁证,柳氏便能存一息之机。你说得不错,裳儿手里有什么我这几日想明白了,但你不懂的不是这个,是朝局。”

  他站起身,负手而立,“她若是真有把握,将证物奉上,将你捞出去并非难事,因为她是天子近臣。可你知为何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陛下要留我等,做来日之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啊……”

  温诗尔放下茶盏,她没有答话,听见柳文昌继续说。

  “你此举不是在帮她,是在害她。”柳文昌霍然回首,“君王赠予她的也有一日定可收回手中,我族若亡于此时,天子一定让她留千古骂名!”

  温诗尔扶着桌沿起身,裙角扫过低垂的草叶,拖拽开明晰的湿痕。她抬起眼,微微笑起来反问。

  “是吗?”

  巳时正,京郊放眼望去雾锁烟迷。昨夜的大雨好似不过探路石,黑夜遮去了大半的呼啸,也敛藏住了这场雨的爪牙。

  一小队羽林勒马立于官道正中,将平整的官道硬生生断成了两处。这条路寻常商贾行人不大走,赶过来的多是入京传讯的驿站快马,昨日的命令一下,驿馆的差役都转了道,这里更是久无人声。

  他们守在这儿,是为了等人。

  沈宁舟守了小半夜,此刻听见终于有马蹄声传来,她打马向前,在来人身影渐近之际大喝一声停下。

  东湖直属御前,她既然在此,那便代表的是天子。

  “二位大人,别来无恙。”沈宁舟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末将奉陛下旨意,来此迎温大人入宫。”

  日夜兼程,谁的脸色都不会好看。温明裳眼下青黑,强打精神看她一眼,问道:“沈统领,陛下旨意我等为臣自当遵奉。但可否请大人告知,此刻京中形势如何?”

  沈宁舟气息微滞,很快如常答道:“一切如常,三法司已然秉公执法。令堂今日请阁老首肯,去往府上见令尊一面,陛下已然开口,今夜亲至鞫谳,温大人自可放心。禁军承长公主之命戍卫府外,可保万全。”

  她稍稍一顿,看见洛清河侧头像是跟温明裳说了些什么后跳下马,犹豫了须臾也跟着下来,“令堂所言亦事系丹州,温大人心怀苍生乃社稷之幸,是以陛下希望大人及早入宫觐见,也好为此等大案多添裨益。洛将军亦如此,陛下这几日也时常提及将军所行。”

  “她去见柳文昌。”踏雪被洛清河牵着向前,走入羽林之中,温明裳坐在马上没动, “可有他人相陪?”

  “不曾。”沈宁舟摇头,羽林跟着她下马,此刻人就在正中央,她刚松了口气想接着往下说,便瞧见洛清河松了马辔行到面前。

  “洛将军?”

  “陛下旨意在先,我自然是要先行入宫的。”洛清河面上也带着疲惫,她勾唇浅笑,像是顺从般说,“沈统领在此久候,也是辛苦。”

  沈宁舟张口欲答,却听她话锋一转。

  “只是百行孝为先。”洛清河抬眸,“对不住了,沈统领。”话音未落,她扬手一掌拍在踏雪身后,随之一鞭子摔在了周遭的战马足下。

  马匹受惊扬蹄嘶鸣,连带着近旁的几个军士都被带倒栽到了地上。踏雪在一片混乱之际扬蹄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

  沈宁舟暗道不好,她没管手下的人,翻身上马想要追,可刚跑出没两步,身侧便是一下剧烈的冲撞。

  羽林的战马不配甲,经不起这样的撞击,顷刻间两方都步伐紊乱。沈宁舟经历稳住坐骑,再抬头时已见洛清河勒马站在她面前。

  四境守军,论骑术没人比得上雁翎的铁骑。沈宁舟连她是何时抢的马都没注意到。

  “沈统领。”洛清河面上的笑意淡下去,风雨晦暝,她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惊雷与天幕撕开一道刺眼的口子,也映亮了将军眉目的霜雪。

  沈宁舟又惊又怒,“你……”

  新亭的锋刃在大雨瓢泼之前显露,洛清河看着她,诚恳道:“你我皆为人女,还望体恤这等违逆之举,来日我必亲上太极殿,向陛下请罪。”

  “而今……”她余光瞥了眼身后,半晌叹息道,“让她去见她母亲一面吧。”

  城墙放眼不见天日。战马踏过青石,未受到半点阻拦。

  潘彦卓抛下手中的石子,轻声说:“风来了。”

  少年回过神看向长街尽头疾驰的人影。

  “要去吗?”

  “不用。”他垂下眼,“有的事情,一辈子看一次就足够了。”

  在他头顶,金翎信鸽冲天而起,飞入九重宫阙。

  康乐伯府的对峙仍在继续。

  柳文昌错愕地看着温诗尔,似是难以置信般反问:“何意?”

  温诗尔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放于桌上,那是柳文昌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他不止一次亲手将此物转交,借以戕害控制自己的亲生女儿。但这东西明明该在几日前三法司彻查府中时被取走当物证了,怎么如今还……

  “你们所仰赖的,无非便是一句声名。”温诗尔缓步行至他面前,垂头薄讽道,“从前乃悖逆亲族,其后乃罔顾人伦,到如今便是所谓千古骂名。可是柳文昌,来日遭人唾骂抬不起头的不会是颜儿,是你们。”

  柳文昌眼见她迫近,忽觉喉头发紧。

  院外禁军的脚步也在逼近,甚至能听见在后院偷听的柳卫被擒下后的警告。

  有什么早就脱离了他们的控制。

  空置的瓷瓶轻极了,风骤起,茶具骨碌滚了满桌,瓷瓶倾倒,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一小块白瓷片飞至他足下,却顷刻染了红。

  “你——”柳文昌倏然间瞪大双眼,他猛然抬手抓住面前的妇人,强硬地抬起了那张脸。

  满手黏腻,满目的猩红。

  “现在,你明白了吗?”

  温诗尔仍是笑着,身后禁军惊呼声已起,她抬手拽住柳文昌的衣袖,凑近时像极了情人的呢喃,但每一个字都是刺骨的刀剑。

  “自今日起,无人可以其母之罪,以出身为名……系于吾儿。柳文昌,你我二十三年的一子,已了了。”

  衣袂随风翻飞,雨珠终于落下,滴落的乌血混在雨水里,在他们足下铺开暗沉的殷红。藕色的衣裙飞舞着,像是翩然绽开的莲,可那一眼的盛放便是落幕了。

  军靴狠狠踩在他肩上,踹得一个踉跄,他额头磕在石板上,仰面冷雨滂沱。

  高忱月没功夫理他,只是转身道:“程姑娘!”

  程秋白顶着雨,冷凝着面容将银针刺入穴中。

  木石一旦发作,药石无医。她说过太多遍,可时至今日她明知如此还是跟着高忱月来了。

  多一刻也是好的。

  “温大人她回来了!”高忱月跪伏在面前,像是怕温诗尔听不见一般抬高声音涩然道,“求您……等等她!”

  程秋白额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度日如年莫过于此。

  “不行……”她咬紧牙关,抬眼对上那双逐渐涣散的眸子。

  禁军拿起桌上的杯盏,又看一眼柳文昌,气不过拎起他的衣领对着脸上来了一拳。低低的骂声混杂在雨声里,满院喧扰。

  温诗尔眸光渐暗,她眼睫颤抖着,雨水顺着滑落指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但就在此时,一声呼唤穿过惊雷骤雨传入将死之人的耳中。

  “阿娘——!”

  高忱月陡然抬头。

  温明裳跌撞着近乎摔到她面前,颤声唤:“阿娘……”

  程秋白沉默地收了针。

  回应她的只有指尖几不可察的力度,周遭随着这一声声的痛哭变得格外安静,无关的人自觉退了出去,将余下的时间交给了匆匆赶回的人。

  温明裳捧着那双手贴在自己脸上,指尖残余的那点力道像是一如往常般滑过她的鬓发,却很快消失不见了。

  她仓促地抬起头,眼前的那双眼已经合上,唇边的血迹因雨水冲刷而变得浅淡,但她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叫她一声颜儿了。

  作者有话说:

  姬友:早点发吧不然我担心你读者今晚睡眠问题。

  我其实一开始做大纲的时候没让小温见这一面,但我也确实舍不得。纠结之后就跑去问朋友了,最后她俩分别给我的回答都是见但是不完全见到了,所以最后写出来的就是这个版本(。

  写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循环水上灯x本来有点想聊温诗尔这个角色的,但想想还是你们自己理解吧。可能站在作者的角度我写她会套在母亲这个角色里,但是这一类人她们不应该是作为母亲勇敢,而是她们身为女子本就可以勇敢。

  感谢在2022-09-14 22:58:19~2022-09-16 19:5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