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丹州的这一路平静无波, 沿路的官道平整宽阔,若非建制有明文规定不可逾矩,这地方的官道怕是瞧着能和京畿附近一较高下。
也难怪, 历年来丹州给中枢交上的税银皆高居十四州之最,除了有钱二字当真是叫人说不出些什么旁的话来。
被点做钦差随行的官差在三法司中混得久了, 懂得三缄其口自然是常态, 但这里头有些头一回奉旨前来丹州的,放眼纵览州府崔巍的城墙也忍不住暗中慨叹。
这厚实程度都快要抵得上北边的军防城墙了。
一行人入州府地界的时候时辰尚早, 天也还没亮透,路边满地的紫花地丁蜷缩着花叶, 上边还挂着未散尽的露水。
谕旨钦点而来的使团依照惯例州府的地方官员需要迎一迎, 毕竟京中来人不仅为着正事,也存了些代为监察的意思在, 越是想往上爬的人越不敢怠慢。未到城外前, 马队中有人心暗道在这样的地方做州府官吏, 想来不会比京官差多少,怕是态度也不如往常。
温明裳倒是不太在意这些, 她见过谄媚如济州府台的, 也见过如陆衿月那般丝毫不将之放在心上的……说到底不过公务, 无需在意那么多旁的细处。
但出乎意料的是, 州府的人一如往常般候在了城门外, 此时还未到上差的时候, 算算时辰,怕是月隐星沉便起了准备。
洛清河先一步下了马,禁军的人见状赶忙跟着学翻下马, 但他们到底不是骑兵出身, 走了一路这动作也做得稀碎, 宗平看不下去,干脆也懒得回头再看。
统共这些人也不会真的归到他主子的手底下的。
丹州的府台姓谭,叫做谭宏康,他见着人到了赶忙迎上来,拱手道:“洛将军。”
洛清河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继而开口道:“谭大人辛苦,在下此行只是奉旨,并无他意,详情还需得同温大人相谈。”
话音甫落,紧随在后的马车也堪堪停稳,温明裳掀帘下车,迎着州府官员的目光温和一拜,“辛苦诸位大人相迎,下官温明裳,奉陛下与长公主殿下之命前来详查工部案相关纪要。”
谭宏康连忙回礼,客气道:“温大人说笑,我等皆已瞧过驿站快马飞报,如今一应档册皆在州府衙门放着,随时可查。只是这京城路遥,舟车劳顿难免辛苦,诸位大人还是先移步驿馆,休憩片刻再谈公务。”
温明裳往后看了眼同僚们,思忖了须臾点头应承道:“谭大人说得是,此事的确不好急于求成。既如此,烦请大人带路了。诸君在此久候,大人州府的公务也可暂放片刻,让大家喘口气醒醒神。”
谭宏康带笑应了下来。
驿馆安置是朝廷来的官员,禁军的人自然是不在此的,行伍中人,自然是与守备军一同驻扎在城郊。洛清河让宗平跟着一起留在了外头,点了几个可用的人一道入城,她还担着咸诚帝旨意里点名的监察,自然不能独留在外。
此时天已大亮,满城烟火气弥散,来来往往皆是各色行人,其中不乏南来北往的诸多商贾。
温明裳换了身衣服出来的时候洛清河也刚好进门,桌案上摆着驿馆仆役端上来的早点,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与外头早市吆喝的无甚差别。
两个人分着用了饭,温明裳支着脸看向窗外的晴日当空,道:“我几年前在书院的时候,曾听人提起过这位谭大人。”
洛清河吹着碗里的粥,闻言抬眸道:“说了些什么?”
书院士子清谈之风盛极一时,对诸多朝臣武将皆有品评,只是这些话因人而异,自是各有各的标准,到底褒贬不一。
“有人说他才不配位,是依着谭家幼子的身份才博得的这个位子。”温明裳忆起往昔那些你来我往的辩驳,失笑道,“也有人觉着,他调任丹州这数年从未出过差错,该给朝廷交的税银不但分毫未少,还有上浮的迹象。若是这么算,即便不说出类拔萃,也配得上这个府台的位子。”
洛清河将碗筷拨到一旁,探身去取了炉上新沸的热茶。她听到此手腕微顿,仍是稳当地斟了两杯热茶,回道:“那你如何看?”
“清谈多了无异于纸上谈兵。”温明裳虚捧着杯盏暖手,思及今早的匆匆一面后评价道,“世家子未必强于寒门士子,谭家挂着名,但在京中不缺世族,这说话的分量还不如当初的韩荆一门。丹州府库位列十四州之首,这个位子不好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她说到此处又想了想,末了多补了一句,“不过有时不算出类拔萃也是过失。”
“谭家本家临河东,那是西州的地界。”洛清河接着她的话给她解释,世家盘根百年,各种关系纠结太多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听得内里的门道,这些崔德良给她讲不完。洛清河敲着杯沿,轻声说,“崔家本家也在那里,世族盘踞而生,便有高低之别,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谭宏康此时在丹州,可泉通也在丹州,论门客本家不比崔氏,论钱财比不过姚氏……换谁来怕是都一样,施展不开。”
“越是如此,越是会穷极思变,更何况他还是幼子。”温明裳点头,目光澄明,“不说旁的,丹州的账跟其余州郡最大的差别便是他们还要过姚氏的手,这部分的东西是皇商采办的生意,明文铁律掐得死死的。本家帮不了他什么,如今种种功绩,只能靠自己搏……若是从此看,但的确是尚可。”
到此其实便已足够。这世上没那么多聪明人能构建出平衡各处的权与术,更多的是如他一般的行者,但这些人有时会比立于顶端的那些人更重要,因为正是这些人走出的每一步,才构建出了天下如今的基石。
两个人的目光在熹微的晨光中交汇,洛清河眼含笑意,是无言的赞许。
多的是人觉得走这一趟是闲差,咸诚帝本意或许也只到将慕长卿的事情囊括其中,但慕奚给温明裳的那道令中却隐隐提到了另一件事。
那便是三州乃至中枢各部的官员更替。
工部铁板钉钉有问题,那么这些人锒铛入狱查办后,这些空缺之处该寻何人?从朝中皇子到座上天子各怀心思,但他们看的或许仅仅只是一朝庙堂,不会将目光放远至千里州郡。
但慕奚要的。
所以她需要温明裳告诉她,这三州究竟何人可用,何人必废。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重构大梁地方州府建制的机会,若是东南三州可行,往年困扰中枢的地方档册问题便能迎刃而解,进而向下推行,诸如柳家这般中饱私囊的行径也可向下扼住喉舌。这件事在太宰年间隐有雏形,但上苍没有给先帝时间,也没有给他一个能够继续撑起太宰清政的继任者。
慕奚记得,但她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能将此事推行到何种程度,这取决于温明裳能帮她做到什么。
而今日的谭宏康就是丹州之行的第一个。
“初步尚可。”洛清河稍稍坐正,她迎着薄光,眉目都拢在清辉之下,“还需再观一二方可定论。”
温明裳仰起头看她,洛家人的瞳眸颜色偏深,但此刻光晕铺陈向上,却清晰倒映出了她的影子。窗前的盆景春时悄然延伸出花叶,呼吸间似乎能嗅到花香缠上了人身上清苦的木香。
她悄悄抿了下唇,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细微的眸光。
驿馆的仆役在此刻轻轻敲门入内,小心地将食盒之类的物什都撤了下去。
小几上沾着水渍,也随之被稍稍往边上挪了点。
温明裳眨了下眼睛,将适才冒出头的一点念头掐了回去,转而道:“晚些时候可以先去瞧瞧州府衙门备好的那些档册,姚言涛还有几日才会从泉通过来,这些事倒是不急,慢慢来便是。”
急的反倒可能是另一个人。
洛清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颇有深意地笑说:“你此时去王府,恐怕我们的这位齐王殿下还未从床上爬起来。”
做戏自然是要做全套的。
“那便过了午再去。”温明裳赞同点头,却也有些无奈,“这道旨意……委实有些太为难人了。”
本是无意,怎奈天家无情。
洛清河没答话,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突然间被打断了思绪,温明裳怔了一瞬,刚想问怎么了,便听见洛清河微微欺身,低声问她。
“方才瞧什么呢?”
温明裳耳尖陡然浮现出绯色,她错开眸光,小声辩驳说:“窗前盆景不错,花香正浓。”
“的确不错。”洛清河煞有其事地点头,“春时尝花最是风雅,丹州有此春俗,小温大人……”
温明裳呼吸微滞,听见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要入乡随俗吗?”
风轻轻卷动了窗前花叶,房中一时间香气馥郁不散。艳色轻浮坠于凉透的茶面,在悄然无声里晕染开层层的水波涟漪。
州府春时的景致不错,远远可见各处院落梨花满枝,海棠初绽,若是再晚些到此,想来能见满城花开。谭宏康听闻她们要去齐王府,便亲自点了些人为他们引路。他没说慕长卿半点不是,全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齐王府在州府最东边,还未进去便能嗅见各式的花香。
倒是极其符合这位殿下风流浪荡却又不失风雅的名头。
只不过这座王府的主人如今却不在其中。
名唤傅安的管事在门口见过人后露出个歉然的神色,他像是也无奈于主家的不着调,勉强接了来使的信物才道:“我家王爷他……这几月皆在回春楼。二位大人若是有急,我这便让府里下人为大人带路前去寻王爷。”
这名儿一听便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京城来的官差们一面心里嘀咕说果真与传言别无二致,一面却见着随行的丹州军士露出习以为常的容色。
好似一位王宫贵胄成天往烟花巷跑不是什么稀奇事一般。
这若是搬去京城,怕不是折子已经堆满咸诚帝案头了。温明裳知晓这人行事的各种内情,除却诧异这怎么选了个烟花巷子做久居之所,倒是没什么旁的反应。
反正慕长卿佯装草包装得人尽皆知。
洛清河更不觉着奇怪,她随行挂的是督查的名,听闻此等消息也不叫人记,连招手的意思都没有。丹州往北就是燕州的苍郡,辎重骑兵自州郡线上过是常事,故而丹州虽遍地商贾之风,但对这位将军的名听得要比往南的几州多上许多。
往来都是生意人,连做官的家中恐怕都跟这些人沾亲带故。又是天高皇帝远,军中的一些采买也不会完全走官道,在那年的雁翎血战后这个习惯尤甚。洛清河没在将军帐里公开与手底下的将军们提过这事儿,但它成为了一件心照不宣的秘密。
今日许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的另一层含义便是这个,说她算得上一些生意人的财神爷倒也不会太过夸张。
洛家从来也不缺钱,缺的是时间与人。
是以不论洛清河此刻对眼前种种是个什么态度,也不会有人插嘴说半句不是,更何况半日瞧下来,谭宏康治下的本事还不错,口风很严。
温明裳思忖了片刻,点头道:“圣上谕旨,的确是急的。劳烦管事让人引路,我等便走一遭这‘春风楼’。”
傅安轻叹了口气,转头去喊人,他趁着空余的片刻,低声道:“大人也知此乃贵胄门风,随行的这诸位……”
温明裳回头看了眼,和气地颔首道:“管事的意思我明白,此事应当的。”
傅安得了应允,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朝中钦差去这种地方寻一位皇子,这哪能让那么多人知道?自然是越少越好。
温明裳便没让州府的人再跟着,她留下了几位办事妥帖的官差,而后只叫了洛清河。
监察之名在身,合情合理。
过了午,这州府的街上行人也不见半点减少,反而好似愈发熙攘起来。一行人绕了几圈,终于停在了一处高阁之下。
隔着老远便能嗅见脂粉的香气,但还未入夜,此处倒是少有人往来。
“到此便好。”温明裳向后吩咐了句,转而看向洛清河,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正色道,“将军,请吧。”
洛清河配合着她露出冷肃的神色,微微颔首。
可惜她们这一唱一和还未开演,迎面便飞来一个影子。
洛清河眼皮一跳,赶忙拉着温明裳往边上闪身。
那个人影滚下石阶,仰面摔在了她们脚边。
“哎哟!”锦袍玉坠沾了尘泥,还带着些微的水迹,看着很是狼狈。那人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被摔疼的屁股,不满地扬声喊,“你怎么还真踹啊!”
这个声音……温明裳心里咯噔一下,还未转头便听见身旁的洛清河闷笑了声。
“末将,拜见齐王殿下。”这话说得平静无波,若不是温明裳适才听见了那一声,估摸着也要被这假正经的模样糊弄过去。
地上坐着的那位这才注意到外边还有旁人在,他转过头,露出一张很是俊俏的脸。可惜亲眼目睹此情此景,再俊俏的一张脸也叫人不忍直视。
“哟。”偏生这人半点没有自觉,反倒顺势一拍袍子,唇角一勾十分纨绔混账地跟她们打了个招呼,“洛将军,温大人……贵客呀?”
温明裳轻咳了声,正想答话,却听见高阁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
女子抱着琵琶,眉心花钿殷红艳丽,她美目一扫,看见地上坐着的慕长卿之后冷哼了声。
“贵客?那殿下可以让这两位贵客替您还一下这几月长居的银钱了吗?”她抬指比了个数。
“三百两,二位谁给?”
洛清河垂目看了眼慕长卿,忍着笑问:“殿下……近日府上很缺钱吗?”
慕长卿无语凝噎:“……”
作者有话说:
分析了一下她俩日常讲正事的原因可能是都在上班只能抽空贴贴,不像隔壁两个江湖闲人(bushi
慕长卿应该是全文最喜剧人的,从自己到cp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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