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29章 换盏

  肃杀冷寂的气氛似乎在最后一个字点地时骤然间烟消云散。

  影卫压低了帷帽, 退回了假山的阴影里。

  咸诚帝带着她继续往内宫中走,不知是不是因着今日的灯太亮,举目四望都看不见星。他听着风声, 和缓着语气侧目跟温明裳讲:“先帝一代雄主,一生雄才大略, 东南有商路, 西定西域三十六国,他不畏一家独大的军权, 因着那时苏家尚有一位西域都统可领西境与北地铁骑分庭抗礼!可朕之一朝,大不相同了……”

  “北燕的狼很危险, 可他们自宣景年间后再没有一位能够统辖王帐的大君, 如今空挂虚名的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狼骑年年来势汹汹, 可他们始终越不过铁骑的防线。你以为为何会有四脚蛇的名字?北燕早已是日暮西山。”

  塘前花木凝冰, 羽箭散落入湖水, 箭镞都结了霜。温明裳听见他提及四脚蛇才抬起头,淡声说:“陛下所见深远, 臣所不能及。”

  咸诚帝却是微微一哂, 道:“洛家世代征战, 与北燕早已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可十二万铁骑一朝调度便是劳民伤财, 为天下百姓着想, 也绝不可让我朝先起战事。只可惜这个道理……清河怕是难苟同。她有与你提起过此事吗?”

  温明裳微微颔首,倒也不瞒着:“提过几回,如陛下所言……将军确有此意, 道是一劳永逸之法。”

  “她这是一劳永逸了。”咸诚帝摇头叹息道, “可朝中该如何封赏?百年军功, 灭国之能,是该封公还是封个异姓王?这些算得干净吗?宣景帝为何只封洛氏侯位,不恰是因着唯恐一朝功高难封吗?”

  “这都是打算丢给朕来解决的烫手山芋啊……”

  “陛下。”温明裳微微躬身,面露犹豫道,“臣有一事不明,可否斗胆相问?”

  “问。”

  “四脚蛇。”温明裳直视天子的眼睛,“所计者甚多,为何陛下单择其一呢?今日臣问起时,镇北将军似对其颇为忌惮。”

  “她应当同你讲明了这些人从何而来吧?”咸诚帝却是笑起来,饱含深意地看她一眼,“此为交战地密辛,能如实相告……洛氏无愧有情深之名,她对你倒是动了真情。若是知道你这般行事,不知可会心寒?”

  他仍旧心有疑窦,但这份疑窦不是温明裳本身,而是崔德良的教导。

  虽说温明裳说过自己志不在君子,可问还是要问的。

  “……将军要的,臣给不了。”温明裳指尖微颤,硬着心肠道,“陛下知臣在朝中立于何处。洛氏情深,可臣不信情深。情字没有那样了不起,微臣的母亲便是那前车之鉴。臣对将军感佩,却……却做不得如她那般的大义炳然。”

  她话音微顿,在短暂的静默后嘶声笑开。咸诚帝看着她微微皱了眉,他在这一瞬拿捏不准这种莫名地颓唐究竟从何而来,眼前的女官说得那样情真意切,她未必对人无情,可这些话她依旧说得出口,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她身形单薄到拿不起刀剑,但是在这一刻林园枯木的阴影张扬地落在她脸上,她自己就好似一把被人打磨得锋芒毕露的刀刃。这把刀没有柄与鞘,一旦握上去就必然是鲜血淋漓。

  咸诚帝喉咙滚动,他莫名觉得危险,却在下一瞬陡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他害怕这种不定,却又渴望有这样一个人为他所用。

  因为她有弱点,有野心,却也不失明辨之能。

  她是个能一眼望穿的人。

  “一场床笫之欢不过朝夕,改变不了分毫的结局。”温明裳在笑过后为这个问题落下了最终的回答,“这京中……从不缺有心人。”

  “不错。”咸诚帝赞许般颔首,“来日功成名就,不论是佳人还是何样的俏郎君,何愁没有呢?卿若想要,朕便赏你,如何?”

  温明裳只是含笑点头,道:“陛下的疑问臣已言尽,还请陛下为臣解臣之惑。”

  “好。”咸诚帝道,“你知这些人叫俄苏里,便该知北燕拓跋焘给了这些人何样的允诺,可这些允诺……朕难道给不起吗?他们生得像我大梁子民,为何做不得真正的大梁子民?”

  温明裳闻言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与她们原先的猜测不谋而合。

  “俄苏里是死间,可为北燕所用,也可为朕所用。”咸诚帝没注意到她眼底的神色变化,只是自信道,“这朝野上下肃清,若是明不得,那便取此道!阁老曾与朕言明朝中利害,而今皇子公主手中权柄令心有不臣者人心各异,正是最好的时候。”

  “北燕以为给了我大梁一把刀,殊不知这把刀未必安分。威逼或利诱,不过是行事手腕,在我大梁京城……还无人能逃脱金羽玄卫的眼睛。”

  言下之意,他知晓所有俄苏里的藏身之所。

  温明裳口中称颂天子,暗自将此事记了下来。

  寒夜凄清,月华西沉。

  咸诚帝看了眼月色,转头道:“好了,此事到此,切莫声张,朕昔日予你信鸽音哨,今日起也可用作玄卫之唤。此为其一。其二,济州之事三郎已将细则呈报于朕,那日朝上给你的封赏还未定……”

  “你想要什么?”

  温明裳淡淡笑笑,直言道:“请陛下出面……还臣母亲的自由。”

  “只有此?”咸诚帝反问道,“此等功绩便是提你官位也理所应当,不求旁的了?”

  “不求。”温明裳低眸,“臣唯有此请。至于官位……陛下两年之内接连拔擢已是圣恩,再多恐不合往例,有损圣名。来日方长,臣不急于此一时。”

  大理寺少卿再往上提……那个位子不该由她来坐,有人比她更合适。京官再往上走,大多官吏调任地方做几年布政使积攒资历,但此时若是应了,难保不是东南三州。

  “也罢。”咸诚帝又看看她,“卿应知这大理寺不可长留,朕前几日还在思量……日后要调你去哪一处领布政使之职。可惜了,钦州再过几年在赵卿辖下便可复昔日太平,应当用不着你。朕倒是好奇,温卿可有属意之处?”

  温明裳心口一跳,她想起了白日里看过的那份禁军的巡防册。她顶着天子的目光,故作思量状片刻答道:“沧州。”

  “哦?为何不是……燕州?”

  “沧州往上乃天险,与北燕狼骑北线少有相交。”温明裳笑答道,“虽为苦寒之地,但亦可观行伍之风。燕州素来军政拆分,陛下纵然分了臣这个布政使过去也难插足铁骑军务,因着臣不通此道,去也无用。镇北将军曾言,铁骑只服真正的统帅,臣此时去……只会有与她的情意这一条牵连,无用。不若积攒两年,厚积方能薄发。”

  咸诚帝听罢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如此也好。你母亲的事情,朕可以应下。只是此事多半要涉及你本族家事,实难插手。朕拟一道旨意交由你母亲,若是她肯接下,那朕便以天子之名叫你二人与柳氏从此各不相干。温卿觉得如何?”

  这才是今夜温明裳最为关系的一事,听到此,她也算是真正放下了心。

  “微臣谢陛下隆恩。”

  咸诚帝任她叩首称谢,而后挥了挥手让影卫近前,道:“不早了。你来,送温少卿归家吧。”

  影卫躬身应是,依旧压着嗓音道:“少卿大人,这边请。”

  温明裳再拜过一回,这才跟着影卫离了院子。

  宫人停留在外,并未近前。

  那扇门依旧紧闭,阖眼只能听得北风呼啸。

  咸诚帝揣着手站了片刻,忽然道:“听完觉得如何?”

  假山后这才施施然绕出个人,他踏过石板上的血印,向着天子拱手一拜。

  “可信八分。”潘彦卓背着月光,他的轮廓藏在暗处,似乎满目烛光也照不亮,“只是依臣愚见……陛下既然取了一条绳索,不若将另一根断个干净。”

  “何意?”

  潘彦卓只是笑,他回眸看向夜色苍茫,轻声道:“要被人宰杀的家畜,自当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才算稳妥。温少卿行事更像阁老,尚存余地,但陛下无需这样的余地不是吗?”

  咸诚帝哼了声,寒声道:“若你非真心实意,朕现在就可杀了你。”

  “那陛下尽可挥刀。”潘彦卓岿然不动,“我不过早该死在铁蹄之下的烂命一条啊……”

  “留着你的这条命吧!”咸诚帝冷笑道,“八分真已是足够,十分朕反倒不信其诚。是人都有秘密,有的藏来也无妨。至于你所言的断个干净……你手下不缺一个传话的人,让他将此事办妥帖了便好。”

  潘彦卓应了句是,而后道:“陛下可还有吩咐?”

  “你退下吧,继续跟着长珺。”咸诚帝一拂衣袖,越过他道,“辅佐他,帮助他,让他觉得……自己手中有一位能与希璋抗衡的谋臣。唯有让他将之逼至绝境,才可让那孩子生出一颗真正的帝王心来。”

  而到了那个时候,东宫才会迎来它真正的主人。

  潘彦卓垂首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宫人的声响渐盛,他在园中枯立半晌,才伸手去碰了一下自己的后颈。

  他指尖搭在后颈的那个地方慢慢往宫门外走,路上还撞见了当值的太医。

  “潘大人怎么了这是?”

  “哦,无事,就是给枯木剐蹭着了。”他笑了笑,这才放下手。

  那太医凑近拨开领子看了两眼,哎哟了声,“大人可得小心着点,好在瞧着不是大事,回去擦些药敷着,明日便好啦!”

  “好,我记下了。”他含笑应了声,指尖状若无意般又在那处蹭了蹭。

  那里根本没有刺青。

  小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小声叫了句公子。

  他唔了声,转头吩咐道:“把准备好的信送到康乐伯府上去吧,该如何行事……看老大人怎么选了。”

  “咱们呢,静待开寺后的一出好戏。”

  风卷残云,打落了枝头残存的枯叶。

  海东青今夜飞得太远,回来的时候累得不想动弹,把脑袋埋进了自己翅膀里休憩,连府里的驯鹰人过来喂食都不理。

  影卫没有让靖安府的卫近前,他似乎执拗地赶着车,出了宫之后半个字都不愿意多说。侯府的人跟在近旁,寸步不离直到马车停在门前。

  而影卫走得很快,没有半点要停留的意思。

  “温大人。”府兵在此时才能近前,“今夜……什么人?!”

  温明裳本来还在想今夜的事情,被这一声冷喝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她抬眼瞥见府兵抽刀而出的森森寒芒,下一瞬便听见有什么倒地的声响。

  细碎的呼喊被寒风撕得粉碎,散入耳中变得异常缥缈,几不可闻。

  “救……”

  珠玉坠地磕在石上,当啷清脆。

  温明裳面色一变。

  府兵们也在此时觉察到了事情不对,赶忙顺着声响朝内去查看情况,火光映亮暗巷,照出点点斑驳的血迹和女子惨白的面容。

  温明裳站在巷口,心底蓦地一沉。

  她认得这张脸。

  是那日诏狱的那个……

  “把人扶入屋内。”洛清河不知何时行至了身后,她伸手过去捏了一下温明裳冰凉的指尖,回头道,“黎叔,叫大夫。”

  紧随其后的黎辕赶紧招呼着人动作,一时间尽是嘈杂之声。

  “清河。”温明裳侧过头看她,压低了声音在耳边道,“她身上这件衣裳……”

  “我知道。”洛清河微微侧身让府兵将那个姑娘背了出去,巷子狭窄,她们此刻说话近乎耳语,旁人根本听不清,“血气瞒不过栖谣的鼻子。”

  温明裳微抿着唇,往长街那头看了眼。

  似乎有衣袍的一角在阴影里一闪而过。

  洛清河还想说些什么,温明裳却突然靠了过来。她将脑袋抵在洛清河肩上,疲惫地闭上眼。

  “该说他们是一如所料,还是青山难改呢?”

  作者有话说:

  有的人说的一套一套的其实哪来的床笫之欢(。

  提前说明弄柳家可能会写些让人高血压的情节比如这姑娘的伤咋来的(。她还是个有名字的配角,指小温得用她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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