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28章 诈棋

  夜里宫中车马来接人, 赶车的不是内宫的太监也不是着甲的羽林,那人穿着身厚厚的玄色兜袍,脑袋上还扣着帷帽, 垂帷层层掩在两侧,让人看不清脸, 猜不出这是谁。

  栖谣站在后巷的阴影里安静地看着马车远去, 随即翻过了侯府的墙。

  宗平今夜回来得晚,还在书房里记洛清河让他传下去的调令, 今日送信的鹰被找到的时候神态恹恹的,铁骑爬上屋顶抓它下来, 侧过去才看见翎羽上边沾着的血。

  羽箭的擦伤, 好在不是太严重。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伤口还是新的, 这就说明意图夺取军报的人动手的地方离京城并不远。雁翎放鹰有防备, 字迹需以药液浸泡才可显形, 一次也不会只放这一只,这些消息不会让兵部知道, 为的就是隐蔽且快速的调度。

  交战地的骑兵若是不够快, 随时都可能丢了命。

  “主子。”栖谣敲了两下窗子, 站在外头低声道, “金羽暗纹, 玄鸟。”

  宗平从那堆卷筒里抽空抬头看她, “啊”了一声道:“皇族影卫?”

  栖谣掀眸看了眼树上蹲着的海东青,这家伙在嗅到战鹰的血腥味后就一直不安分,被放出去飞了一圈才回来。她转着手里的一支袖箭, 没理宗平, 只是看着洛清河问:“要查吗?”

  “嗯?不用。”洛清河摇头, 那些撰写着消息的羊皮纸被仍在了显形的药液里,才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字样,她把卷筒扫了下去,沉思了片刻道,“让云玦挑些人连夜出城去,盯鹰房每次放鹰必经的那些地方。宗平,这些信回过去让新的鹰送,惯常用的那些也放,但是用空筒。”

  她从药水里捞出一片显得差不多的,夹在指尖晃了晃,道:“既然有人拿着四脚蛇在面前晃,比起影卫,还是盯着他们更容易。”

  栖谣点头称是,她打了个呼哨,把树枝上的海东青叫下来,扭头多问了句:“那,温大人那边……”

  “让府里的卫去接。”洛清河看了个大概,侧头斟酌了一下才道,“不必在意谁会看见,便是要有人瞧见才好。”

  海东青报复一般死死扣住了栖谣的臂缚,她没空收拾这恼人的家伙,只是微微停顿后应了句,“知道了。”

  宫中今夜的灯烛很亮,温明裳在随着太监入内的时候敏锐地觉察到两侧道路上的灯笼都多挂了两盏,守岁的时候早就过了,这些东西再不摘就不合礼制,是要给内宫六局的女官们训斥的。

  除非皆是授意而为。

  那个赶车的车夫跟在她后边,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人走路的时候跟猫儿似的,没有半点声响和气息。若不是温明裳不经意回头看了眼,还未觉察到后边跟了个人。

  太监引的路不是通往太极殿的方向,而是更向内宫纵深而入,夜里的风凛冽,将人露在外头的手都给割得通红僵硬。

  前头隐隐有破风声传来,温明裳眼睫轻颤,她在侯府住这段日子,对这个动静很是熟悉,这是羽箭的破风声。

  只不过挽弓的人臂力不佳,连箭头击中箭靶的声响都很闷。

  “大人,便是此处了。”引路的太监停下了脚步,向她福身道,“陛下吩咐了,还请大人自行入内觐见,我等只可在这外头候着。”

  温明裳朝他虚虚拱手,道:“多谢公公。”

  朱红的门半敞着,狮首铜环在火光下更显威严,温明裳只身推门走了进去,还未走几步,身后的门便被人砰的一声合了上去。

  “大人。”身后有人垂首立于门前,淡声道,“还请往里走,莫要回头。”

  这个声音压着,叫人难辨雌雄,像是怕人记住。

  温明裳没应声,她眼睫敛着,行走时遽然起风,园林修整的花木席卷过袍角,而箭矢破风声更近。

  这个时节即便是皇家园林也难草木长青,假山边上的枯木吊着个箭靶,咸诚帝隔水站在桥上,松手时箭矢擦过边缘。

  他身边没有侍奉的宫人与侍卫。

  温明裳眸光微晃,面上不见半点惧色,只是如常地停在桥下叩首见礼道:“微臣拜见陛下。”

  园中石板寒凉,滴水成冰。

  “平身。”咸诚帝动作稍止,低声道。

  温明裳听见弓弦颤动的声响,她口中应着谢,起身抬起头时眼中却骤然映出一点寒芒。

  咸诚帝把箭矢对准的是她的方向。

  门前的影卫指尖微动,没动分毫。

  夜风卷着箭靶四下晃动,向后撞上假山发出沉闷的响声。

  原本扎在上边的箭矢掉了满地。

  “朕少时也曾见过凛冽风霜。”咸诚帝低声开口,手中弓弦骤然间松弛,羽箭几乎擦着温明裳耳边飞了出去没入草堆,小兽在黑夜里凄厉地嘶鸣哀嚎,令人耳不忍闻。他放下了长弓,负手慢行至桥头,却是轻轻笑起来。

  “只是温卿居于靖安侯府,想来也见过镇北将军的弓马之道,如此……今日是朕班门弄斧了。”

  温明裳一哂,道:“陛下说笑了。”

  咸诚帝下巴微抬,示意门口的影卫把箭射中的小兽从草堆里拎出来,他取出帕子擦拭着手里的痕迹,似是不经意道:“伤势如何了?可有让太医再瞧过?”

  “已无大碍,谢陛下挂念。”温明裳垂首答话道。

  “如此便好,奚儿可是点了你来查宴上的刺客。”咸诚帝端详了她一阵,眼底漆黑深沉,“听闻仵作已验过,怎得未听闻论断呢?”

  “这刺客……可有不同?”

  “回陛下,此人颈后有北燕死士刺青,初断为北燕细作所谋。”小兽被丢到她脚下,是只浑身雪白的猫儿,湛青的眼珠瞪大着向外凸起,即便气息已断也没合上,显得分外可怖。血迹还没干透,随着抛掷的动作溅到了鞋面上。

  今日的衣袍恰是猫眼的颜色。

  温明裳话音微微一顿,继而道:“详细奏章臣会撰文后呈报陛下。”

  “北燕细作。”咸诚帝咬着这几个字,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这北燕人竟能潜入百官宴中,这藏的可真够深的啊?”

  能入宫中的上下三代至少清清白白,能换掉这样的人从外入手相当难。

  但若是从内行事却也未必不行。

  温明裳知道他在试自己,于是开口道:“北燕素来狡诈,行事诡谲非常理所能及。臣已依照长公主殿下之命询问过镇北将军此等细作来历,如今禁军主司京中防卫,想来无需多日便可上下涤清。”

  这些话慕奚没避着任何人,公主府的眼线自当一字不差地回禀天子。

  所以咸诚帝挑不出她的错处。

  “有你于奚儿麾下,朕自然放心。”咸诚帝微微颔首,又道,“只是辛苦你休沐还需办差了。工部事在前,你本家难辞其咎,济州时的文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水路私往北地……此二者连于一处,这样吧,你明日去公主府时提醒公主,一并查了,不可放过一个。”

  “陛下,臣觉不妥。”温明裳立时接话道,“济州事涉兵部,与此事无关且难以查对,不可相提而论,否则有混淆是非之嫌。”

  咸诚帝眉梢一挑,故作沉凝想要开口,又见她撩袍下拜道。

  “陛下挂心臣家事,臣感念于心……但陛下既为九五之尊,便应以家国为重,不可偏私倚重。细作一事一经猜疑即为通敌叛国之嫌,万不可如此轻率令天子之名蒙尘。”温明裳道,“还请陛下三思。”

  慕奚说她必须找到止住天子猜疑的借口,这就是其一。

  他比谁都在意口舌之名。

  咸诚帝认真地看了她片刻,抬手示意她起身说话,“有伤在身,动不动就跪做什么?”他揣起手掌,抬头看着月悬长影,静了须臾像是感慨般道,“这些话……朕当皇子时也曾听先生教诲。”

  他行下桥头,淡声道:“随朕走走吧。”

  温明裳神色恭顺,她在此刻仿佛就当真是个惟命是从的近臣,鞋履在石板上踩出斑驳的血印子,这都是那只猫儿的血,可没人敢去看。

  “你让朕三思。”咸诚帝缓步走着,低声道,“朕看你还有未尽之言,不妨一并说来听听看。当日你在朝上直言驳斥阁老,虽惹众议,但朕了解他,有你这么个弟子,想来他应是欣然的。朕如你这般大的时候,面对着他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呢!”

  温明裳勾唇浅笑了下。她走在几步外的地方,垂眸看向自己的鞋面,过了半晌才道:“陛下,朝中动荡所为乃日后的江山稳固,此时的一个刺客便好似浮光掠影,急此一时未免打草惊蛇。”

  咸诚帝脚步一顿,抬高声音:“哦?”

  “普天之下皆为王臣。”温明裳含着笑,她眉目清丽,唯有这么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晃眼品出那点不易察觉的秾丽颜色,好像连同眼尾红痣都艳得想心上血。

  咸诚帝眸中神色不定,听她悄声道。

  “臣要为陛下揪出真正的‘细作’,而不止于此时。”在高悬的灯笼下,温明裳脸上的情绪似乎无处遁形,她一点也不怕身后的那些血印子,反而从容道,“还请陛下容臣多一些时日,好让大鱼咬勾呀。”

  “你……”咸诚帝止步看她,那双眼里的和颜悦色在某一刹那尽数退去,毒蛇吐信一般的目光紧锁在了白皙的脖颈之上。

  温明裳没动,但她能看出那一刹那眼前的天子在忖度她性命的去留,甚至影卫的刀刃都有可能已经快要抵在了她的喉咙上。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咸诚帝大笑出声。

  “好一个温明裳!”天子抚掌哈哈大笑,挥手示意影卫退后,他眼中满溢兴奋的神色,像是在看一件即将有自己打造的造物,“康乐伯老眼昏花,不识璞玉良才啊!”

  “卿的大鱼,是何人眼中的大鱼呢?”

  温明裳喉头微动,藏在袖下的拳头终于稍稍松开了些,她神色如常,不见半分破绽地笑答:“自然是……陛下眼中的大鱼。臣要的饵料,唯陛下能给。”

  “甚好!”咸诚帝满意点头,若有所指地提醒道,“饵料取之不尽,此一物扔了,尚有下一个。”

  温明裳含笑敛下眸,在眼睫颤动的间隙将眸底的后怕压了下去。

  这世上无人可以说自己有十成把握办成一事,她今夜笃定天子不会因此挥下屠刀,原因其实也简单。

  他们师出同门,阁老教会咸诚帝的,也教给了她,甚至要更多。

  所以她很清楚咸诚帝想看到什么。

  柳家迟早要倒,届时温诗尔不再能成为牵制住她的一根绳索,咸诚帝在用她的时候也在寻找一个新的平衡点。他本该信任温明裳了,但其中出的差错就在洛清河身上。

  他要拿准温明裳不是真的对洛清河生了足以撼动本心的情意。

  今日死在足下的猫就是警告。

  只要温明裳露出半点迟疑,影卫一定会杀了她。

  温明裳口中的这条大鱼就是洛家。

  她在告诉咸诚帝,只要开价够高,她会在恰如其分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俄苏里作为一把栽赃的刀扔进洛氏的园子。这条新的绳索叫做野心,人的贪欲永无止境,她也是人。

  柳家?驯养的绵羊相比起来太过不值。

  被驯服的俄苏里是要拿来捕猎鹰隼的,不是拿来宰杀家畜的!

  这是她下出的那步诈棋,赌天子会信自己的一步诈棋。

  而在咸诚帝哈哈大笑的那一霎,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人最怕什么,就最想除掉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感谢在2022-07-13 22:58:38~2022-07-15 23:2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