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12章 应许

  雪势渐大, 冷风吹得人快要睁不开眼。宫门前的花木前一日被晚霜摧折,如今一阵风刮过,尽数恹恹地折了腰低了头。

  各家的马车都候在宫门外, 今日天寒,又因着朝上的震动拖延到了这个时候, 赶车的家仆不少都冻得打着寒颤。

  侯府的马车也在外头, 栖谣脑袋上扣着帷帽,外人看不清她的眉眼, 只能隔着纱帘的遮掩隐隐约约窥见女子柔和的下颌线。她在温明裳近前时掀开了车帘扶她上去,而后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了紧随其后的洛清河。

  “我过了午得去一趟安丰, 今夜未必赶得回来。”洛清河上了马, 她们出来的时候被兵部的老尚书叫了停,如今禁军的牌子回到了洛清河手上, 临近年关, 不论是人头还是添置的军备都得报。她即便是不上心, 也要做做样子去转一圈瞧瞧。

  这是旁人替代不了的差。

  只是此刻离京未必是什么好事,少双眼睛盯着, 便容易有人动歪心思。此刻尚在外, 洛清河没往下说, 但栖谣听出了她藏在话里的意思。

  “主子放心。”

  洛清河点了点头, 马车的垂帘还未全然落下去, 温明裳抬眸跟她对视, 而后轻轻点了头。

  “温大人。”栖谣目送着人打马远去,这才回头道,“大人如今是要回府还是要去往何处?”

  温明裳沉思少顷, 道:“先去一趟大理寺吧, 过午回一趟柳家。”

  栖谣应了声是, 她坐在马车前,驾着车踏上玄武大街,帷帽在其后被摘了下来,雪花就这么飘到了她脸上。

  车帘被刮开了一小道口子,风倒灌进来凉飕飕的,街上的人呵着手快步往家里赶,整座长安城似乎都跟着冷凝了下来,人气稀散。

  车里备着手炉,但温明裳没用,她将五指摊开放到跟前瞧,宽大的袖口顺着动作滑下去些许,露出细白的手腕。窗外的声音很嘈杂,人声和车马声混在一处,叫人听不分明,她拇指下落,轻抚在腕口的那一小截细绳上。

  她回大理寺是为了安抚人心,毕竟今日朝中争论瞒不下去,有的是人会借此想着会不会因一人差错而累得所有人到手的恩赏都打了水漂。眼下人心不可乱。

  赵君若在门口迎她,身侧还站着同样刚回来不久的李驰全。小姑娘眼尖地瞧见了驾车的是谁,难掩惊讶地招了招手。

  若不是有人在侧,说不准还要直接蹦到车前相迎。

  栖谣扫了她一眼便错开了目光,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脾性的小姑娘,不论是师门还是如今靖安府的人大都喜静,委实没有她这样的。

  “明裳,”李驰全是不知这两人的弯弯绕的,他往前走了两步,先跟温明裳点了下头算是互相问了好,而后边往里走边道,“今日殿上的情形,当真是太凶险了。”

  “虽凶险,却也是意料之中。”温明裳笑笑,“老大人呢?我离京时精神便不济,如今可有好些?”

  “还是老样子。”李驰全摇头,苦笑道,“到底是年岁大了,病去如抽丝,如今更甚……前些日子我去府上,老爷子自个儿都在愁,往后该如何呢?可堪用者有,大才难觅。”

  温明裳听得也叹了声,道:“辛苦李大人这些日子身兼数职,我……”

  “你的案子可不比寺中的事简单。”李驰全摆摆手,宽慰道,“我的差换了个人兴许比我办得还漂亮,你的那几个案子……唉,能查些眉目出来都不错咯!各司其职,本就是常态,近些年不太平,也没法子,只能辛苦些。”

  “老大人也说了,身子再怎么禁不起折腾,也多熬个一两年再告老,总得等到婧疏回来。你啊,金鳞绝非池中物,不必因为这点事扰了旁的,阁老那头还得用你。眼下这些无妄之灾,还要多费心。”

  “我明白。”温明裳点了点头,没再提别的。

  朝会一道旨意,等到温明裳处理完杂事回柳家宅邸的时候已见到了几个御史台的官吏正站在门外同柳家人谈这事,她撩开车帘,瞧见柳卫涨红着脸站在柳文昌身后。

  御史台的人眼尖得很,栖谣不过刚勒住马,赵君若也才刚跳下来,便有人朝这边倾身作揖,唤了句温大人。

  柳家一众人的脸色阒然间变得难看,柳卫猛地扭过头,刚想快步上前便被柳文昌扣住了肩膀。

  “回来了?”柳文昌看着她的眼神很平静,就好像今日殿上让他摘了官帽的人不是温明裳一般,“你娘在西苑,这么久没回来,先去看看她吧。”

  若是放在往日,后面多半跟着句晚些时候一道过来聊聊之类的话,但今时今日这番话自可略去不谈。

  “爹!”柳卫看着眼前这人一脸淡漠的模样就来气,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造次,只能这么喊了句。

  温明裳瞥了他一眼,抬手向御史台的人拱手回礼,而后才对着他点头算是听到了。如今剑拔弩张之势已成,他们早已无话可说。

  栖谣紧跟在身后,连自报家门都不曾,她没着官服,也没挂靖安府的牌子,柳家人不认得她,便只能把她当作是某个护卫。

  养虎为患。这个词骤然间浮上柳文钊的心头,他不理解弟弟的放任,只是坚定了自己当初坚决不让这出身贱籍的女儿踏入柳氏的那个念头。

  温明裳即便行远也能感受到背后炽烈滚烫的目光。她头也不回,沿路的仆役见着她都赶忙避让,有谄媚者想要开口唤她一句小姐,却被同伴猛地拽住了衣领。

  现在这都要踩到主家头上了,还管人家喊小姐?从前是瞧不上,如今是配不上了!

  这些藏在暗处的心思温明裳没空计较,往日的冷眼早就习惯了,往深里想,那些冷眼相待也不过是他们主家默许,在高门府上做下人,可不就得看着人眼色行事?归根结底还是柳家的债。

  赵君若给她打着伞,残余的雪花飘落在手背上怪冷的,她跟着温明裳在小院门前停下,放眼望去只看得见院内花木尽数被霜雪覆盖,只余下一片白茫茫的颜色,“明……温大人,便是此处吗?”

  她们后头不远处还跟着柳家的仆役,明面上是以侍候的名义喊过来的,实际上是不是带着点监视的意思谁也不好说。

  “嗯。”温明裳点了点头,“小若,你和栖谣在外间等着吧,我自己进去便好。”

  赵君若点了点头,将伞交到了她手里退到了栖谣身侧。

  院中光景如昔,狸奴窝在墙角,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才抬起了脑袋,它的耳朵支棱着抖动两下,蹭着墙角往门边挪。

  温明裳收了伞,垂下眼时恰好与它四目相对。猫儿颤悠悠地叫唤了两声,在温明裳蹲下来的时候跳上了她的膝头,顺势窝进了她的臂弯里。

  去时总觉时日不过寥寥,待到回来瞧见原先的猫崽子都长大了这样多,温明裳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是走了很长一段时日。

  温明裳把它抱了起来,伞尖的雪被屋内火盆的热气烘成了水,在门边润开一汪小小的水潭,待到她重新起身,便对上了扶着小几从内室走出来的温诗尔。

  妇人的面容比记忆里的更加清减,她面上描了很淡的妆,将眉心一笔匆匆绘成的花钿衬得很是殷红,温明裳愣愣地看了许久,直到那一声熟悉的颜儿在咫尺间响起,她才蓦地回过神。

  猫儿探出头,似是不满她未曾收紧的手臂难以带来热度,挣扎着跳下了地继续窝在墙角午睡。

  温诗尔往前迈了两步,她刚抬起手想要触碰女儿的脸,忽然就被温明裳紧紧地抱住了肩颈。她容色微怔,下意识收回手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颜儿?怎么了这是?”温诗尔从短暂的错愕中回过神,她喉头仍旧泛着难掩的涩与痛,但这些被她掩饰得极好,叫人无从发觉。

  温明裳只觉得鼻酸,但她忍着没让泪真的落下来,只是道:“无事,就是想阿娘了……”

  “嗯。”温诗尔的眼神很柔软,其实现今温明裳已经比她高些了,但这话没来由地就让她想起许多年前,也唯有真的年幼时,自己这个女儿才会这样黏着自己。

  她懂事得太早,也太早学会了不诉苦痛,这是温诗尔永远的无奈和歉疚。

  “公务辛苦,但怎得瘦了这样多呢?”

  “阿娘才是。”温明裳缓了片刻后才退开,她眼圈还有点红,后知后觉地有些窘迫,“是旧疾又……可有叫大夫瞧过?”

  “不必紧张,瞧过了的,陈年旧疾总如此。”温诗尔笑了笑,引着她到内室坐,“此行可有何趣事要同阿娘讲的?”

  温明裳挑着说了些,将所历的险境尽数隐去,窗外风声呼啸,屋内火柴劈啪作响。

  阴云厚重,随着光影的推移慢慢将天光一点点吞没入腹中,而这场雪仍没有停下。

  “阿娘。”温明裳看了眼天色,眉目微凝,她止了话头,道,“这几日……府中可有变故?柳……他来过吗?”

  “如常。”温诗尔笑笑,轻声道:“只是……来院子里的人少了许多。”

  她没有直言,但温明裳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在说府上的变化她还是知道的。

  “阿娘……”温明裳在她床边蹲下来,低着头道,“会觉得如此过于咄咄逼人吗?”

  温诗尔微微垂眸,伸出手将她散下的额发挽到耳后,摇头道:“因果往复,自有定数,又怎能去开罪于旁人呢?”

  “可未必所有人都这样想。”温明裳矮身伏在她膝头,低声道,“可他们只知我迫亲父亲族至如斯境地,却不知若是可以……我绝不愿流着所谓柳氏的血。”

  话音刚落,她听见温诗尔很轻地叹了口气,但她没给母亲开口的机会,便仰起头道:“阿娘,我向陛下讨了一道旨意。”

  “你……可愿同我一道出府?虽只是同往日一般暂居,但如今再居于此处,我担心……”

  殿上口舌伶俐的温少卿如今局促得很,她心里既盼着母亲答应,又害怕自己得到的仍旧是当初在济州时的那个回答。

  可出乎意料的是,温诗尔在听罢后摸了摸她的头,应了一个字。

  “好。”

  “……当真?”温明裳追问道。

  “嗯。”温诗尔垂眼轻抚她的眉目,像是在努力记下什么,她顿了许久,而后转头安静地望着敞开的窗子道,“颜儿,不必忧虑于我,若所行皆为应该,那便去做吧。”

  “我明白。”温明裳少有的喜形于色,她撑着桌案站起身,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道,“今日……今日有些晚了,明早我让人来接阿娘可好?”

  “不急。”温诗尔跟着她起身,微笑道,“你这几日也未必得闲,既是向圣上讨的旨意,天子一诺千金,便定然是算数的。阿娘在此又不会跑了,不急的。”

  其实这话确然是事实,温明裳刚回京咸诚帝就把人塞去了靖安府,她自个儿的那间宅子还未收拾好,至少也得等个几日。再者说朝上争端不过一时,六部和御史台这些日子也必然还要找她问话,把人接过去,她手底下也人能看顾宅邸的。

  靖安府的确是个好的选择,但眼下她与洛清河的关系还未放到明面上来谈,把一个内宅女眷带入其中,莫说礼法,咸诚帝第一个就不答应。

  断没有将绳索交给眼中钉的道理。

  温明裳沉默了片刻,点头答应了下来。

  暮色西沉,她今夜不会待在柳家,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赵君若站在廊下等着,她背着手晃悠了一阵,抬头忽然发现栖谣盯着院墙的一处瞧。

  “怎么了?”

  “无事。”栖谣摇了摇头,“就是忽然瞧见那一处草木长势不大对。”

  “应当是野猫吧。”赵君若探头看了两眼,“贵家内宅喜饲狸奴,放任乱跑也不无可能。”

  栖谣没回话,似是默认。但就在赵君若转头撑伞相迎的刹那,她眸光蓦地往那边瞥了一眼。

  那儿分明无人,只有风过枯叶的沙沙声。

  野猫?那可不是野猫能踩出来的痕迹。她见过这世上第一的轻功,便深知即便是那样的功夫,人与走兽的踏痕也是截然不同的。

  但栖谣没过问旁的,她抱着剑紧随在温明裳身后踏出柳府,打马过玄武大街时落入眼底的是满目灯火阑珊。

  一小队羽林同她们擦肩而过,衣甲肃肃。

  赵君若见她留心多看了眼,搭话道:“京中大内高手,半数怕是都在羽林禁卫中了,还真是气派。这些在羽林挂牌的,可比六扇门的风光多了。”

  栖谣执缰的手倏然一顿,她想起了那晚洛清河评点那位夜闯侯府的黑衣客的一句话。

  善暗访探查。

  这不正是六扇门的专长吗?

  夜里风雪更胜白日。

  温诗尔捧着茶盏,将汤药尽数饮尽,她未阖上外间的窗户,听到动静抬头恰好瞧见黑衣人抱着猫儿走进来。

  “后日,您当真要自己去见那位吗?”高忱月帮她将药碗撤了,“我怕……”

  “怕我身子吃不消吗?”温诗尔笑得有些不以为意,她招了招手,示意高忱月近前,“小月儿,我不会那么早舍了命的。至少……”

  “至少多陪那孩子一段时日。”

  高忱月喉头一梗,涩声道:“温大人她……”

  “颜儿是个好孩子。”温诗尔垂下眸,看着手里捏着的那块小玉牌,那是她在温明裳幼时雕给她护佑安康的。

  “小月儿,我从未后悔做出如此抉择的。”

  高忱月低下头,碗筷边上的一张本该素白的帕子。

  只是如今其上血迹斑驳了。

  作者有话说:

  写个过渡。

  下章应该能写到阿娘和清河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