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11章 平衡

  温明裳岿然不动, 她轻点着笏板,顿了须臾道:“并无此意。州府所书尽皆在此,事涉此案, 下官也不过照章办事,工部有异, 那便自当拿出书文两相校对, 此为常理,并无不妥。侍郎大人以为呢?”

  柳文钊沉着脸, 未等到柳文昌出言相对便急切反问道:“少卿此言,是觉着我工部修筑大堤徇私贪墨, 扣押财资所致今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言有趣得很, 下官倒是不知,这数年来连陛下都未曾说一句不是的水利之要, 今日竟成了少卿口中的弊病!卿此言, 可当得上藐视天恩之罪!”

  “员外郎不必如此给下官扣帽子。”温明裳淡漠道, “此案细则连同州府、海政司供词尽皆经审后交付三法司勘验,陛下手中已有奏折, 何来藐视天恩之罪?再者言明, 下官说的是校对查算, 而非查证。”

  一字之差, 天差地别。

  柳文昌眸子骤缩, 暗道一句不好, 可还不待他开口找补,便听得温明裳又道。

  “左丘大人既言都察院有纠劾百官辨明冤枉之责,也请员外郎勿忘大理寺身为三法司之一, 所司所责皆为大梁苍生黎民。边境有急百姓蒙难, 若我身为大理寺少卿仅断手中一案而将一州之疑置之不理, 又岂配此鱼龙一符?”温明裳唇边噙着抹浅淡的笑,她垂首一礼,言语间尽是平和,却更加衬得对面二人咄咄逼人,“三法司速来讲究无证不足以立罪,都察院虽有小事自断之权,却也历来行之有道。我信工部诸位大人皆心系我大梁繁昌,既如此,算上一算将各种纰漏逐一理清,岂不是百利之举?”

  饶是朝中多的是柳氏同党,听到这儿都要在心里骂柳文钊一句蠢货。世家根深!要扳倒岂是一时之功?要算那就让她算!个中细处众多,真要做文章那是轻而易举,先声夺人未必是好事,往往后发制人才可定乾坤。

  可如今这是做什么?给一个发难的由头吗?如今这一番话下来,整个工部称得上里外不是人,若是不应这一“查算”,那怕是心里有鬼,可即便应了又如此疾言厉色,倒活像是被逼无奈才有此退让。

  “那便让工部拿出来一算便是。”咸诚帝在此时终于开口,他将那份呈上来的折子放到了案上,“不过既是要算,那必定还要劳动户部的诸位……薛虢何在?”

  洛清河目光微动,心说这算是当真从暂代扶正了,也算是熬出了头。

  被点了名的人应声走出,朝着殿上天子深深一拜。

  “既要算,那未免环环相护惹人闲话,你给朕从户部找个未涉近年济州大堤账目的来,要能将事办得漂亮的。”咸诚帝点了点桌案,对新任尚书道,“如何,可有合适的人选?”

  要毫无关联还要把差办得好,恐怕没几个。温明裳在下首安静地听了片刻,还在心里琢磨着薛虢会叫何人来接这样的烫手山芋,便听到这位尚书大人回了话。

  “禀陛下,微臣拙见,恰有一人可堪大用。”薛虢呵呵笑道,“此人便是我户部如今的员外郎,修文啊,来。”

  温明裳原本散着的眸光倏然间凝滞,她抬起头,恰好看见熟悉的背影上前拜礼。

  潘彦卓。她在心里暗自默念了一遭此人名讳,同列一甲登科,但她与这人莫要说交情了,初初相交便觉得此人城府极深,难知深浅。

  京城不少人因着她身上阁老之徒的名声,加上三法司连着几桩大案,皆觉得她盖过了这个状元郎的声名,可实际上户部员外郎这个差,可不比大理寺少卿逊色多少。柳文钊忙活十数年如今不也只是个工部员外郎?往上走,即便是世家都得有些真本事,更何况他一介寒门。若非当真有才,就算是撞上了户部那一回倒卖军粮的诸多官员下马,也绝无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提到这个位置。

  俨然便是新一代寒门之首的架势。

  薛虢却分毫不知旁人如何思量,只是拉着潘彦卓的袖袍将人往前拽了半分,道:“陛下,修文算学一道极是了得!今年户部的诸多账册皆出自他手,阁老瞧过也多有夸赞,他年纪又尚轻,不曾插手旧日文书,此事交由他最是合适!”

  崔德良微微颔首,向着咸诚帝道:“薛大人所言属实,修文且同为春闱及第,能力自是不差的。”

  “如此甚好。”咸诚帝抚掌一笑,“此事便交由他来办。长珺,朕既把工部交由你手,此事你便在旁监察。”

  慕长珺面容冷肃,拱手称是。

  这差事交到了寒门出身的官吏手里,世家那头的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柳文昌眸光几变,看向左丘桁的眼神里满是警告。

  其罪有三,那么剩下两桩即便是温明裳不认,他们也要说,然此刻唯一一桩认了的尚且如此,余下两件更是难办。

  骑虎难下啊。

  气氛凝滞间,殿中忽闻一声轻咳。

  洛清河把玩着掌心里的扳指,见着群臣望过来后含笑道:“左丘大人适才言其罪,这第三桩与我雁翎相干,陛下可否容臣说上两句?”

  咸诚帝略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点头道:“自然。清河,你戍卫大梁北境劳苦功高,此等变故当直言不讳,切莫因一时误会叫将士心寒。”

  洛清河称了句场面话,转眸睨了眼满面沉郁的左丘桁,开口道:“左丘大人言温少卿行事不妥,言我私带铁骑南下为一罪。然此事并非一人所知所行,大人之意……是少卿与我雁翎暗通款曲,视大梁法度如无物吗?”

  此言一出,群臣皆是哗然。连柳文昌都愣了,他虽知洛清河多半要有所回护,但可没料到这位镇北将军敢在明面上开这样的口啊!

  左丘桁脖子一梗,避开她的目光道:“下官绝无此意!将军切莫胡乱揣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然此刻听者并非我一人,而是这金殿之上的大梁肱骨。”洛清河眸色深沉,她往前迈了一小步,既独立于六部之外,又未至中央。这一步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京城暗涌从未止息,无数人被浪涛吞没其中,而她此刻似乎就恰好站在旋涡的边缘,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洛家或是雁翎铁骑不会越雷池一步,但这样平静的注视却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咸诚帝也在此刻打起了精神,他冷眼旁观着堂前尔虞我诈,却又乐见其成。

  “温少卿与工部的账,那得算过才知道,雁翎不涉其中,也无意其中。”洛清河声音微沉,“我只是想告诉左丘大人一件事,那就是此番我若不允南下相帮,以致外敌潜逃会有何种后果。”她话微顿,侧身崔德良身侧暂代左相的安阳侯苏恪拱手,“苏大人,还请向左丘大人说明此番北燕袭扰所费军资,所伤将士。”

  左丘桁听得脸色难看,但他没道理去反驳这个,因着这事的具体数目在朝中只有几人知晓,他一个监官哪会知道这些?

  “此为表,若言里,以北燕人睚眦必报之性,东南三州数年之内必逢乱局,届时北境战事又起,个中难办之调度,左丘大人可愿担这个责任?”洛清河目光不经意般划过柳家兄弟的脸,“大人既提宣景爷,那想来应知陛下素奉先君遗风,雁翎有急,边将可审时度势以解其危,这也是常理。我过燕钦二州已示铁令,府台放行上报皆合乎规矩,倒是不知……温少卿连封折子都没写,怎得就成了目无纲纪了?”

  话音未落,左丘桁蓦地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想往柳文钊那头瞥,半途思及此时正是众目睽睽,硬生生把目光扯了回来。都察院旁的人袖手旁观,也没人稀得帮他说这话。

  温明裳尚且可以说是权势不足,那洛清河呢?就算这话只是单纯为雁翎而说,又有多少人心里没觉着这是在替温明裳找场子?重要的从来不是殿上所言究竟何意,而要看听的人心里愿意如何去想。

  左丘桁与柳家老太爷有旧,愿意接这个茬儿,可不代表都察院众人都与他同心。

  “清河领兵南下一事,朕亦有所耳闻,其后也收到了温卿快马送来的奏报。”眼见着两厢对峙的局开始一边倒,咸诚帝悠悠地开了口,“虽非常事,却有旧例。左丘心念法度,是件好事,可细处不可不察,此为都察院之本,否则……只会为天下人徒增烦忧。”

  这边算作给了一个台阶下。左丘桁冷汗直冒,连忙跪地告罪谢恩。

  洛清河悄悄瞥了眼温明裳,没成想恰好撞见她递过来的目光,两个人的视线短暂相交,却又匆匆错开。尔后洛清河捏着扳指往后退回了原来的位子,这点细微的动作没叫人发觉,唯有她们彼此心知肚明。

  这就只剩下最后一条了……朝臣下意识屏息凝神,等待着大殿中央的女官再次开口。

  “君子无信不立,此为立身之本,切不可轻忘。”温明裳却是在浪潮汹涌里笑了笑,她看向自己的先生,露出个歉然的神色,“然我志不在君子,有愧恩师教导,此为过。”

  崔德良不动声色地抿紧了唇,老者沉吟了许久,方开口答道:“我授你诗书,教你何以自立,可既同朝为臣,何者为己道,那便因人而异……不论所求其志为何,归于其根皆为我大梁江山,终究……殊途同归。”

  言下之意分明,可认过,无需有愧。

  可这些又与那剩下的一桩罪名有何干系?有人这般在心里腹诽。

  温明裳笑笑,正要再开口,忽然便听见柳文昌喊了一句温少卿。

  “陛下。”柳文昌上前跪地一叩首,涩声道,“还请陛下,恕臣渎职之罪。”

  “嗯?”咸诚帝微惊道,“这又是何罪之有?”

  左丘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震得头脑发懵,这柳家人发什么疯?

  弃卒保车。温明裳在听罢后霎时反应过来。柳文昌是要自己认这个勾结匪帮的罪名,他未必知道自己手上究竟有什么凭据,但既然已经下旨详查大堤,工部便绝无可能全身而退。柳文钊发难在先,却被反将一军,柳家已经失了先机,若放任自己将手中棋子一一落下,会造成何种动荡太难测。他们当然确信温明裳不可能一手将柳氏连根拔起,但朝局千变万化,重创之后能否复起,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不若壮士断腕,自己认了这个罪,先堵悠悠之口,再谋其他。

  到底是五大家之一,总还剩下那么几个存了几分魄力的。

  总算是比自己的混球兄长来得聪明了。洛清河也瞧出了这里头的门道,她听着柳文昌将任济州时与水匪盟约以筑内河航运的稳妥之事一一道明后,也不由得嗟叹孤木难支。

  偌大一个世家,就这一个长脑子的,又有何用?

  “此事因微臣而开恶例,少卿效仿,却未当真践诺,自然未有祸及百姓之举。”柳文昌叩首再拜,字字恳切,“还望陛下明察,此举虽非君子行径,却处处为大梁所思所虑,左丘大人所谏,徒有其名未有其实,亦不可称之为罪。”他言及此话音稍止,抬头看向立于前端的温明裳。

  朝中人对这二人是何关系心知肚明。温明裳生得不像他,脾性也不像,但就是这么一眼,叫许多人恍然间忆起其间血脉相连,继而看向她的目光都变得古怪。

  家中失和,父女反目,可悲可叹。可……将自己亲生父亲逼迫到如斯境地,此人心性……恐怕也绝非纯良!

  况且此事虽为事实,但柳文昌任职济州的几年里可谓州民平顺,即便有水匪存于其中,也少有流民滋事,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境地?这明明该是功大于过嘛!

  “好了。”咸诚帝捏了捏鼻梁,“既有此事在先,你先自去吧,工部的差暂革,回府幽闭。长临,这事你来查,让御史台去。”

  慕长临轻抽了口气,点头道:“儿臣遵旨。”

  “今日便到此吧。”咸诚帝挥了挥手,略显疲乏地被内宦搀扶起身,“余下若还有疑议,各自手书奏折呈递内阁,抄送代相,下一回大朝会若有进展,各自再报。”

  “对了。”他话音未落,似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温少卿此去该有许久未曾归家了,若是得空,可回去看望家中长辈,接去小住几日也无妨的。嘉奖未定,那便先许此常情吧。”

  金口玉言,断无更改的余地。洛清河跟着群臣俯身再拜送天子离去,心下暗叹了口气。不愧是崔德良教导出来的天子,不论行事几何,人心算计玩得当真炉火纯青。今日看似柳家先声夺人而后被摁入尘泥,赢面大减,实则这事始终维持在咸诚帝所需的权术平衡之中。

  她开口辩驳,咸诚帝便适时回护左丘桁;柳文昌自请罪责,他便恰好在其后叫了停。柳家式微乃定势,但他并不那么想让温明裳赢得轻松。

  没了柳家,没了温诗尔,谁来当他握住温明裳的那根绳索呢?世间才俊皆傲骨,而他这个君上却偏要将这等傲骨磨个平整。

  殿外的雪愈深。宫中花木被雪层层覆上,难见秾丽之色。

  温明裳走出大殿时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她入殿褪了氅衣,眼下风雪至确实极冷。但比风雪更加彻骨的,是柳家人的目光。

  柳文昌摘了官帽,背靠着巍峨的朱墙注视着她。他的发冠依旧整齐如昔,目光好似山海深沉厚重。

  这只是一个开始。温明裳眼里没有畏惧,她坦荡地与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对望,将耳畔的私语抛之脑后。

  她本就是移山填海之辈。

  “临深履薄。”柳文昌轻叹了句,将目光挪至温明裳身后缓步而来的洛清河身上,“你我皆如是。”

  尚有余温的氅衣被搭于肩上,温明裳侧头看了眼洛清河,再回首已见背影远去。她抿着唇,在雪中嗅到了重檐之下的萧索。

  作者有话说:

  一步步来。

  有高考的朋友吗,有的话就明天继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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