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96章 挥戈

  京城的信差在江水退去后的第四日抵达了临安城, 这封信当着朝中百官的面发出,未有隐瞒之意,所书的具是户部所拨的赈灾银两条目, 堆叠起来厚厚的一叠书信。

  温明裳在驿馆里养病,接了信扫了两眼便丢在了一旁没细看, 过了须臾喊来了林葛。

  “先走一趟济州府, 将这些东西全数交由府台大人。”还是夏日,她身上却已披了件薄氅, “旁的不必说了,也不必回来, 在州府候着便好。另外, 让小若去问一问陆大人,城中百姓是否还未散。”

  林葛垂首应了句是, 拿上东西便推门出去。

  洛清河在她身边看军报, 雁翎传讯的战鹰飞得快, 可到底相隔遥远,这一来一回也要时间, 每次带来的消息都得看好一阵。她没系箭袖, 衣袖松松垮垮地散下来, 乍一眼看去直觉是哪位世家学子赏玩诗文, 断不会把人往武将上去想。

  温明裳拢着外袍静静地看了她一阵, 直到洛清河放下手中的军报侧过头。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不动赈灾银。”温明裳往她那边挪了些, 她身子没好全,看了一早上的要呈稍显疲累。

  洛清河放下笔,伸手去碰了碰她面上的热度, 在确定当真不会再起热后才开口:“暂辖济州, 可你又不是真正的府台, 灾银数目……这东西恐怕府台比你更清楚该如何用。”

  “水至清则无鱼,总不能把人的财路尽数断了,得留些余地方有后效可观。”温明裳瞥了两眼案上的纸页,“但也不能放手不管,到底此事因我而起。”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几声轻敲,赵君若的声音轻轻传来。

  “明裳,陆大人如今在银沙湖边的阁楼安抚百姓,你是如今要过去吗?”

  “嗯。”温明裳应了声,支着桌案起身道,“一炷香后过去,小若,转告陆大人,让那些百姓暂且不要离开,我有些话想说。”

  “好,我即刻过去。”

  洛清河边扣好箭袖边起身,道:“身子没好全,还要跑一趟吗?舒道长过段时候不是要过来给你诊脉?”

  “出去这一回,应当是不妨事的。”温明裳推开窗子,同树梢上站着的海东青面面相觑,她招了招手,海东青振翅飞到了她面前的窗子上,探头叼走了她喂过来的肉干。

  “而且这一趟,非去不可。”

  骤雨初歇,楼阁前的水洼还未干透,鞋履踏上去水花四溅,把一小片青石板都润得湿漉漉的。

  泡了水的屋舍需修缮,否则人再住进去总是心惊胆战的,但这修缮处处都是银钱,修与不修全看城中官吏如何做决断。

  赈灾银这事不是什么秘密,百姓围聚于此,也只是如惯例一般问一问陆衿月个中细则是否照旧。他们临安的这位陆大人这几年办事一向清正,素来是不会在这事上苛待人的,这一点有时也惹得他处羡艳。

  只不过今日倒是稍有不同,陆衿月如常同他们讲了概要后便转身下了阶,她身后的人紧接而上,百姓看清来人的面容后皆是窃窃私语。

  这委实算不得生面孔,他们认得这是京城来的大人,却忍不住想今次是否与以往相较有所变数。

  毕竟这笔银子……真有动些心思的,也没人能拦得住。

  然而温明裳只是静静地在上头站了片刻,她环顾四下,忽而抬手向下深深一拜。

  众人见状皆是错愕,一时间不明白她这是做些什么。

  “诸位所忧,下官皆铭记于心。此次灾患,既非全然天时,朝廷便有难推诿之责。”温明裳披着氅衣,她病尚未好全,容色仍是清减,但立于此却陡生泠泠修竹之感,“这些赈灾银是诸位应得的。下官不才,未能取万全之策,在此向诸位赔句不是了。”

  言罢她抬手作揖,朝下深深一拜,所行俱是赤诚。

  楼下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震惊。

  往日水患,虽有赈灾银两,但这笔银子送到百姓手上却也所剩无几,东南水患历朝皆有,不论是中枢还是州府皆是习以为常,也难再去下功夫。

  今次虽非天时所致,却也应了时势,真要论责恐怕仍是难算。

  是以他们本就做好了如常的准备,即便没拿到什么,日子还是得过。

  谁料温明裳当着满城的面来了这一出。

  她本不是济州官吏,自己也因此事遭了病痛之苦,于情于理不必向百姓道歉。手中握有三法司办差御令,所行皆有章法,一州百姓比之举国安定,在无数人看来多少有些不值一提,又何至于此。

  陆衿月眸中也有一刹的动容,明堂高殿者垂首认错何其不易啊……即便此举不过是博人好感,却也至少给天下百姓留了一个名。

  她便是要告诉世人,她温明裳高居庙堂,却将天下百姓看得比自己更重。说到底,不论世事如何变迁,天下人心中所想所思,也不过三餐温饱,家国平安。心念苍生者,来日若有骂声,也有人会记得她的好。

  这是为权者的术与道,但术道无善恶,尽皆依凭所用者的本心。

  洛清河站在阶下,她没挂牌子,济州百姓也不会认得这位名动天下的女将军,只以为这位同样是来自京城的某位大人。陆衿月抬眸看过去的时候,恰好瞧见她伸手扶住下阶的温明裳。

  陆衿月没忍住多扫了两眼,但她未曾多问,只是道:“水患已退,临安府你是不必再留了,打算何时回府台,或是直接将这一干人押解入京?”

  “府台还是得回一趟,约莫明日便可启程,拿了府台大人的东西,总得还回去。”温明裳淡笑回道,她身子没好全,掌骨仍是冰凉,“将余下事处理完,大概就到了可归京的时候。”

  “那便预祝温大人一路顺遂。”陆衿月略微低眉,“也望温大人在京替我等看一看,而今的朝堂,与元兴初年,乃至太宰年间……可会有所不同。”

  “若有……师姐便愿同行了吗?”温明裳闻言笑问。

  “这世间留给女子的机会并不多。”陆衿月侧眸望向长街,她已不再是昔年踏马长安的少年人,但有些东西终其一生不会被岁月摧折,“林相如此,而今你我亦然。我朝虽开女学,但在许多人心中,许多事仍是男子做得,女子做不得的。这些成见便如高山,比新旧与门第之别更加深重,这些尽数是你要更迭之变。若有一日,你我不必再拘泥于此成见,那便是一朝之盛的伊始。”

  话至末尾,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一侧的洛清河身上。洛氏是个特例,但不能只有这一个特例。

  “受教。”温明裳同她见一礼,正色道,“君子一诺,此生必践。”

  陆衿月容色和缓,同样抬手道:“必践倒是不必,本非一代之功,何须执意求全,只要抛下星火,何愁有朝一日不可燎原……你这君子之诺,我应下了。”

  洛清河将这番话尽收耳中,她垂下眸,眼中也隐隐有了笑意。

  只不过此间风波甫平,金翎信鸽傍晚便至。

  温明裳拆了竹筒,粗略浏览完上书后皱起了眉。

  海东青依旧站在窗帷,一双眼盯得信鸽止不住地打颤,恨不得赶快振翅逃离此地,生怕成了鹰隼的腹中餐。

  “皇家信鸽。”洛清河打了个呼哨,海东青应声飞到了她手上,“写了什么?”

  “权柄更迭。”温明裳合掌将信纸揉成一团,光晕铺陈在她侧脸,映出明灭的影子。

  “那两位皇子的。”

  山中岁月不知年,眨眼暑气消,晨起时嘉营山的松柏已见霜雾。

  今日嘉营山来了位客人,翠微营的羽林面色如常立于两侧,垂首恭迎来者。他们直属晋王,对这位端王殿下委实算不上熟悉,乃至因着上头的主子,对这位还有隐隐的戒备。

  长公主身边的宫人倒是不算太意外,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自幼便是亲厚,她们不曾多问,顺着意思将慕长临引入了别院。

  “山中无事。”慕奚给他斟茶,笑意浅淡,“皇陵巍峨,即便是羽林也不敢造次。但你今日过来,恐怕是已生变数。”

  慕长临低眸,苦笑道:“瞒不过阿姐。济州之患,想来阿姐已有耳闻。”

  “水患,还是三法司的案牍?”

  “二者皆有。”慕长临沉吟片刻,低声道,“驿报随银子通传,但今日陛下召我入宫,已知济州事毕。”

  “既如此,应是好事。”慕奚静静烹茶,话音微顿,“如此愁眉不展,是陛下又说了些什么吗?”

  慕长临慢慢捏紧杯盏,道:“户部、吏部,还有工部。”

  慕奚的手倏然间一滞。

  “勒令监察一应事由,严查三部贪墨之辈,一应事由经我手审阅。”慕长临望向窗外,“但工部本身……还有兵部皆交由二哥,凡有惩处,皆过其手。如今这道诏令……恐怕已至内阁与安阳府。”

  慕奚暗暗捏紧了袍袖,她虽已数年不问朝中事,但到底还是大梁的嫡长公主,有些事不言自明。

  东宫空悬,摆在朝臣面前的一大疑虑便是这储位之争。六部这样分下去,可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世人,他这个天子就是要坐山观虎斗,瞧瞧自己的两个皇子究竟谁人能抓住这种机会。

  “我出城来时见到了二哥。”慕长临起身,在长姐身边蹲了下来,“那样的眼神……让我恍惚以为我们不是血亲手足,而是横亘大恨的仇敌。”

  慕奚叹了口气,侧身同他四目相对,“阿临,可你早该知道有今日的。长卿不愿,所以他宁愿远走丹州,可你同他不一样……母后膝下只得你我,今日若非我长居嘉营,你我亦如是。”

  “……我都明白的。”慕长临低下头,言语里尽是无奈,“可本不该是这样的不是吗?至少从前……我们幼时一道骑过马,放过纸鸢,他从前也并非这样的人。”

  “帝王之位非所愿,我不想争。”他蹲在长姐面前,苦笑道,“可我不得不争。我想要小婉活着,想要你和母后平安,想要九思能安然长大……”

  慕奚垂眸看他,眸光复杂,眼前的人是她的亲弟弟,更是这大梁天下的嫡皇子,这话若说予朝臣,恐怕无人会信。

  但慕奚知道这是心里话。

  中宫体弱,皇嗣不兴,慕长卿退走丹州不问朝局,为的便是明哲保身。余下二人,一为宠妃之后,一是中宫嫡出,朝中人心各有所忖,但谁都知道注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慕长临不想争,但他心里清楚,有朝一日只要慕长珺登九五之位,他一定容不下自己这个弟弟,因为自咸诚帝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开始,人心就开始变了。

  他是最像当今天子的皇子,心底藏着的是刻骨的深沉和多疑。

  慕奚伸手扶他小臂示意起身,她也有些五味杂陈,但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

  “天家薄情,自古如此。”她抚过鬓边发,满眼无奈,“人心若沾权柄,赤诚,信义……有多少人能守住这些?到底是面目全非了……”

  “我总觉得他和陛……和父皇不一样。”慕长临抚面叹息,“他是真心想要边患永除,家国安定,我不知这是否是因着他少年时便执掌羽林所思……单凭这一点,我总会觉得我还能叫他一句二哥,而不是冷冰冰的一句皇兄。”

  可每一次他悄然望去,窥见慕长珺眼底的那些算计和阴鸷,这些东西像是一把重锤敲打在他心上,把过往的回忆无情打碎。

  慕奚张了张口,末了道:“先生教你我的是君子之道,可你要争,你就注定做不成君子。小婉、九思、母后,乃至于清河与小泽……你的亲族,你的挚友,甚至这天下百姓,不争……你便什么都护不住。”

  好人踏不上那个位子,太多的君子只会被无情拉入漩涡之中。

  “他或许会放过我,因我到底是女子,大梁还未有女子为君的先例。”慕奚看向窗外,目光寂寥,她恍然间想起有个人于策马时贴于鬓边朗然的那句女子为君有何不可的狂妄之言,只可惜那个人与这个念想一道断在了那场大雪里。

  大梁的长公主在短暂的阵痛后回过神,她凝视着慕长临,缓缓道。

  “挥戈破局已成定数,是你的,也是大梁来日的命数。”

  “想要活,就一定要争。”

  作者有话说:

  小温不用太折腾了,之后就是玩脑子和心跳了(。

  长公主说的先生是安阳侯,她和端王一个启蒙老师。至于到底谁最后是东宫emmmm你们可以猜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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