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于床沿的手悄然收紧, 洛清河眼底盛着涌动的暗流,她依旧坐得直,这个时节还热着, 两个人中间搭着床薄被,可火仍旧顺着一呼一吸烧到了心尖。
那些浮于表面的从容被灼烫得摇摇欲坠。
她一时间没有动作, 温明裳也没退, 她没再说话,指尖依旧揪着袖口。洛清河余光瞥了眼, 窥见女子阖眼轻颤的眼睫。
靠得这样近,呼吸与心跳近乎相贴, 一切伪装无处遁形。
洛清河轻叹了口气, 认命一般抬起手掀起榻上的薄被,骤然掀起的凉风似乎让面上热度散去半分。薄被罩上女子单薄的身子, 落下时勾勒出分明的肩胛骨, 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让人止不住伸手一握,却又唯恐稍一用力掌中蝶翼便碎了个干净。
滚烫的额轻轻触上微凉的衣料, 温明裳睁开眼, 胸口微微起伏。
洛清河垂首, 手臂环住她肩背, 坦然地将怀中方寸尽数留给了她, 却又偏偏留出了三两分的余地, 纵容她可自由来去。
只要温明裳想,她可以随时推开退去。
这个怀抱不是束缚,不是占有, 她往昔所见的情爱种种痛楚似乎在此间被抹去了所有的阴翳, 只余下无边的柔软。
温明裳于是放松了靠在她身上, 闷声笑道:“你们洛家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什么样?”洛清河圈着她的身子,一手拢着不让被褥滑落,“如此……还冷吗?”
温明裳抿了下唇,哑声道:“若我说是,你待如何?”
洛清河垂下眼,道:“你若是唤我洛然,我大抵会抱得更紧些,可你不是唤的清河吗?”
“你也没再唤过我温颜。”温明裳失笑,她不敢笑得太厉害,稍一动得剧烈些便头疼,“我想唤你洛然,可洛家人的名不是只有族中人才喊得吗?”
洛清河把她脑袋按在自己肩上叫她别在乱动,道:“你也不是没喊过。”
雨停了,驿馆栖的鸟儿也飞了回来,水珠顺着草木嘀嗒落下,鸟雀也啁啾。
温明裳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她闭眼埋着脸,感受到一双手轻轻地顺着她的后心。
“可我第一眼遇见的,不就是洛清河吗?”她在咳喘的间隙低声道,“我没见过你做洛然的样子,但我认出你时却因为同一双眼睛,说到底……除却境遇,洛清河与洛然又有何分别?更何况……”
洛清河觉察到她的动作,忙抬手去扶她的腰。
温明裳撑着她肩膀直起身,她的脸色依旧发白,但方才的咳嗽激出了几分病中的酡红。她这样居高临下地睨着洛清河,轻声道:“这世间谁人不会倾倒于一代名将之风姿呢?”
“……就因为这个?”
洛清河在摇头轻叹,涩声道:“名将……可我是女子,还是个只有名号,未有封爵的将军。”
“我知道。”温明裳松了气力,一动不动地趴在她肩头,病中的声音沙哑,开口时喉中也干涩,她只能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道,“所思所虑……我尽皆知晓。”
洛清河微微侧头,道:“那日我带你出京……明裳,是你自己说的情爱二字如洪水猛兽,如今……却又是为何?”
温明裳呼吸沉重,她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张口却是怔然。洛清河拨开了她面上濡湿的发,黑沉的一双眼就这样凝视着她的面容。
她们都不该谈情之一字的。洛清河的背后不仅是雁翎和靖安一门,还有无数的猜忌,揣测,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温明裳站在旋涡的深处,向上是皇权野心,是那一代代权柄更迭,人心算谋。
情字太轻,江山太重,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可就如她所言,那是洛清河啊……
大抵许多事情若真要寻个分明源头,那便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幼时受尽冷眼,温明裳习惯了溺于煎熬困苦,在无数的苦涩里依凭自己抓住那一抹甘甜,清风霁月不过表象,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早已习惯立于深渊。
阁老山长也好,温诗尔也罢,这些是她学会站在阴影处仰望日月之辉的伊始,但此前她从未想过有一日想要将头顶星芒握于掌中。北境的人惯于说洛清影是烈日,那样的肆意张扬,却唯有同样立于曜日之下的人才可与之相配,旁人总会被灼伤,可洛清河不一样。
时至今日,温明裳仍能记得雨夜长街相望的那一眼。她们背后的星子被阴云遮蔽,连灯笼都被雨打得四下晃动,可温明裳却能感受到有些光晕从未散去。
这是一种不必言明的诱惑,甚至一开始无关风月。她在梦中窥见铁马冰河,在醒时近乎执拗渴望明白雁翎的真相,待到拨云见日,待到恍然间参透面前那人的眉眼。
海东青相隔千里送来的那封信仍旧被她妥善收于匣中,寥寥数语,好似藏起了什么不可细言的珍宝。
“只因为你是洛清河。”温明裳抓着她的衣襟低眸,往日辩才似乎随着这场病痛散了干净,她只得笨拙地重复,声音涩然欲泣,“情爱二字,我不曾骗过你,没有的。我是本不想的,可你……”
“阿颜。”洛清河忽然唤了句,这个称谓似乎让她也有些不习惯,顿了须臾后才问,“可以这样唤吗?”
温明裳轻轻点头,她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只能道:“可以,你……”
“先听我说完。”洛清河抬起手去碰她的面颊,“我明白的,但有些话却不能不说。我说我只做得洛清河,是此时局让人做不得洛然,却不是想要……若我不愿,你连同我说这些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话说得决然,却是实话。如玉君子不过表象,她骨子里是洛氏的将军,阵前铁血足够冷人心肠,何况经年尔虞我诈。
温明裳点头,又听她道。
“你知道历代雁翎守将得以善终的有多少吗?”洛清河看着她的眸子,表面的淡然终于无声地碎裂,露出眼底的隐忧和不忍,“我是雁翎的将军,我是洛氏的女儿,有些东西比我自己的命更重要。而你……你见过长公主如今的。”
环抱的手臂悄然收紧,温明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洛清河在给她留余地。不单是存于怀抱的三两分默许与纵容,更是在某些悄然转变的情爱上的纵容。
洛清河问她是何时有此心,可事关她自己,她并没有说半个字,就好像只要温明裳不主动戳破这层窗户纸,她就会把这些心绪深埋,一辈子都可能不再提及。
但偏生这人抱着自己的时候甚至不敢用太大力气。
她知温明裳幼时遭遇,便把情爱二字的选择权尽数交由她手,只要她心觉安宁。
将门的痛与爱恨刻骨,可这些深入骨血的无奈与难舍在浑浊不堪的旋涡里,在举目惶惶的战火中,被涤荡出了最清澈的水泽。
长空里最骄傲的鹰隼也有软肋,她们愿意在这样清澈的爱意里敛却锋芒俯首称臣,将心爱二字庇护在自己最柔软的翎羽之下。
雁翎的守护神也会痛苦,洛清河眼见着烈日倾塌,看过坟前无数苦楚,她也会害怕把温明裳拖入洛家人一样的命运。
眼前的这份犹豫就叫做舍不得。
“你若想要,我可以给你。”洛清河摸摸她的鬓发,轻声道,“但我仍旧想让你再思量些时日。不单为你自己,也为你母亲。在此事上,我帮不了你,阁老也帮不了你。甚至于你今时所为,已足够让柳家对你起别的心思,归京后的风雨不比此时更宁。”
“他们的心思,与我无关。以嫁女维系高门体面,算什么世家门第。”温明裳平顺了气息道,“我不愿,无人可迫我。”
洛清河轻轻碰她的脸,拿着帕子帮她擦拭去冷汗。
“若你想让我再思量清楚,也可以。”温明裳眯起眼,在她手放下后低声道,“但……我想现下先讨个利。”
洛清河怔了一下,道:“什……”
倏然天地失色,蝶翼轻舞,轻落唇角,似还携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触摸。雨雾的水汽消散殆尽,只余下满室馨香。
雁翎南下的骑兵歇在驿馆边的宅子,回去也只有几步远。洛清河等到温明裳重新睡下才踏出了门,栖谣在中庭等她,见她出来撩袍而跪。
洛清河见状诧异道:“这是做什么?”
“请主子责罚。”
洛清河看她一眼,道:“罚你什么?”
栖谣面色冷肃,道:“主子吩咐要看顾好温大人,但此番遇险,加之大人身体有恙,是我之过。”
“起来。”洛清河抬手把她拉起身,“非你之过,不必自揽罪责,这一路你所行已足够多。栖谣,虽担了近侍之名,但你从来不用跪我。”
栖谣紧抿着唇,一时不言。
“连日辛苦,去休息片刻吧。”洛清河拍了拍她的肩膀,“当真不怪你,毕竟有些人自己瞎折腾自己,你还真是管不来……这话跟大理寺那位小赵大人也说一句吧,省得人家跟你一起自责不说,保不齐还要千里迢迢跑回钦州跟她师父请罪。”
这么想起来,适才还忘记同某些人算这笔账了。也罢,归京后自然有人收拾她。洛清河想起程秋白冷凝的一张脸,没忍住轻咳了两声。
栖谣应了声,跟着她一道往外走,“主子,医师在外头。”
“嗯。”洛清河看了眼天色,“我去见一见她,你回去跟宗平说让他安排一道回来的人,晚些时候我去看看那些暗间。”
舒宴的确在外头候着,但驿馆出去两条街便是安置流民之所,若是再没人来,她估摸着便去那边瞧瞧有没有些因水患而生病痛的百姓了。
“舒道长。”洛清河对她一抱拳,道,“来得迟了些,还望勿怪。”
“多的不必。”舒宴看她一眼,“我认得将军,元兴十年,你我在苍郡有一面之缘。”
“道长记性很好。”洛清河淡淡一笑,“而今重逢,有劳道长妙手。只是不知这特意相候,所为何事?”
舒宴自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道:“此物,乃温大人所服之药,将军可认得?”
“认得,出自药王门下弟子之手。”洛清河面色微滞,“恕在下直言,寻常人底子再差,也不至高热几日不见退。寒症之事相比栖谣已同道长尽数讲过,药王门下暂不知其因,道长既在此,在下斗胆相询一回,究竟为何?”
舒宴摇头,只抬手指向她掌中瓷瓶。
洛清河转了下瓷瓶,试探道:“毒?”
“不是。”舒宴拂袖而立,“若是毒,药王谷早该看出来端倪。但这世间药石,是救命还是害人,全看如何用。”
“何意?”
“比之毒,更像是经年所服某一味药石所致,但究竟是哪一种,却是说不好。”舒宴道,“人若惯于某一种药物,再用效用便大减,温大人的身体,或是如此。寒症不过表象。”
“道长的意思是,若想暂保无虞,便要找出所服之物?”洛清河皱眉,“世间药石无数,一味味去寻,恐怕难。”
“不过猜测,是否如此不得而知。”舒宴抬手一拜,道,“将军回京,见药王门下,也可将此告知,世间名医出药谷,想来她们应比我更有法子。”
洛清河点头,她收好瓷瓶,对着舒宴回了一礼,道:“谢过道长提点,在下记下了,来日再见,必有谢。”
“谢却是不必。”舒宴抬头望向潋滟晴空,“我本云游客,数年羁旅,见过无数庙堂中人,有蝇营狗苟之辈,亦有两袖清风者。而温大人……”
“她大抵会是个好官吧。”
作者有话说:
说开了之后在一起等回去就差不多了,把这边的事情收个尾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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