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85章 有情

  北境的雪山顶上积着终年不化的雪, 雾气萦绕其上,几乎从未消散。北燕有个传说,雪山之巅有通往长生天的柱石, 他们死后归于原野,风雪会带着他们的魂魄归往长生天, 最后化作雪山的融水流向白石河回到草原。

  这个传说有多少人信无人知晓, 唯一可知的是,燕梁把白石河当做了国界, 凡进半寸视为越界,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赤血流淌入这条横穿驽马草原的河流。

  铁骑与狼骑隔岸相望, 他们的鹰与隼在天空中盘旋不止。

  洛清河披了重甲, 面甲遮蔽了她的面容,但对岸的一束目光始终汇聚在她身上。

  骑将两鬓霜白, 已见暮年之姿, 可谁都不敢小觑他。

  因为他的名字叫拓跋焘。

  几日前, 战鹰给北方的狼骑带去了信,这次隔岸相望为的就是那些被擒的俘虏。

  雁翎的条件是要一批燕北良驹的种马, 再加上狼骑北退三十里。这个条件听着过于咄咄逼人, 但是拓跋焘不得不换。

  因为那把金玉狼头刀。

  狼王蛰伏在白石河以北的旷野里,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大梁南方的千里沃土, 獠牙隐藏起来为的是能更快更狠地咬断大梁骑兵的咽喉。

  换回这些俘虏所用的马种和退避的短暂协议会被如实上报给北燕王城, 王帐贵族不在乎人命, 但他们要脸。燕北缺的不是马,是粮食和银子,喂不饱的马没有任何用处。白石河是一个界限, 南北两方谁都比对方更加熟悉, 往北三十里算不上什么劣势, 至多不过是名声上过不去。

  拓跋焘费尽心思想从内部瓦解大梁的防线,也因为他自己也受着同样的威胁,他要稳住王帐才能保住北燕大君,他比洛清河更加输不起。

  所以洛清河从送出那封信起就知道结果,她就是故意要在拓跋焘脸上狠狠踩一脚。

  早在老侯爷在时他就是南方狼骑的统帅,洛清河从听着跟他有关的战例长大,再到直面这位狼王的弯刀,她很清楚拓跋焘在盘算些什么。

  “洛家的小崽子。”骑将的声音随着年迈而变得更加嘶哑,却也更加阴狠,“我既已到此,把大燕的儿郎们还回来!”

  洛清河轻哼了声取下挂在马鞍边上的角弓,弯弓搭箭直指旌旗。她本就擅骑射,手上的旧伤已愈,这一箭更是又准又狠,金玉狼头旗轰然倾塌,重重坠落在地。

  矮种马发出凄厉的嘶鸣,有人的手已经按住弯刀。俘虏们动弹不得,唯有怒目看向自己的仇敌,但当他们被推搡着踏入白石河的浅滩,他们又不敢直视对岸袍泽的双眼。

  是他们给狼骑带来了耻辱。

  但不待有人骂出声,箭矢深入河床,水花迸溅。

  弓弦把骨扳指磨出一条细细的白线,洛清河放下手里的弓,扬声道:“拓跋焘!以此为界——!”

  对岸的骑将眯起眼,眼里压着化不开的沉郁。

  北燕的弯刀在俘虏无声地跨过浅滩后锵然出鞘,矮种马喷薄着热气。

  “四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你若敢来,雁翎铁骑便断你手足!”烈阳倾洒在漆黑的甲胄上,背后的玄甲重骑随之拔刀,是无言的威慑。洛清河抬手摘下面甲,用力抛掷入河,坠在箭矢侧面。

  那双眼里顷刻间浮现出狠厉与桀骜,还有无边的恨与憎恶。

  拓跋焘拽紧了缰绳,他目光有那么一刹那变得很复杂,似乎在这种时候,脑海中总有一双双眼睛与眼前的这一束目光重叠。

  那句话就落在他耳边。

  “不畏死,那你便试试!”

  北地的这一场闹剧就此收尾,铁骑踏着暮色而归,抬头已见月明。洛清河在太极殿与咸诚帝说需小半年,眼下也不过才过去三月有余。对付拓跋焘是一方面,麻烦的其实是她必须重新休整北境的防线。

  潜入不是巧合,巡防也不能一成不变,否则迟早被摸透。这么细想下来,炸了烽火台和部分要塞也不全是坏事,就是辛苦军匠修补。

  洛清河回营卸了甲,今日回不了雁翎关内,只能就近扎营。她卸了重甲,换了身更轻便的,掀帘出去时听见了海东青的鹰唳声。

  林笙也恰好过来,听见声音忙吹了鹰哨,疑惑道:“回来得还挺快?”

  洛清河让它落在了自己手上,道:“你是不是沉了点?”

  海东青略带不满地啄了她一口。

  “也就是你敢这么说。”林笙咋舌,“换个人看不抓死你,千里迢迢给你带信过来,还要被你嫌弃沉了?行了,赶紧看看写了什么?”

  洛清河手里本来还捏着张帕子,如今只能暂时先收起来去取海东青腿上的竹筒,信纸轻薄,取出来时人也下意识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就是没想到里头还夹着东西,好在洛清河反应过来捞了一把,才没让夹着的东西掉在地上。

  “这带的什么?”林笙凑过来看了看,“济州的花?这送来了也干透了啊?”

  “山茶和九里香。”洛清河眼睫微颤,五指收拢把那一小簇干花收了起来,“干透了,但还残着余香……的确是济州府常有的花。”

  她没去看林笙欲言又止的目光,垂眸展开书信简单地扫了两眼,边走边道:“对上了,大理寺往刀痕方向去查了。还有那把刀,也能对上些东西。”

  “还有吗?”

  洛清河微蹙着眉,顿了须臾道:“大理寺要从济州的水匪入手,把藏在人群里的狼给揪出来。”

  “很冒险的想法,但的确是最有用的。”林初跟着她往外走,浅草没脚踝,营地往外走是个低矮的草丘,“但我竟然一点也不意外这位温大人会这样做。”

  “嗯?”

  林笙身子向后仰躺在草地上,话锋一转道:“你当初还是骗了小初的,你们俩可不是早就认识,还故意说不是。”

  “还谈不上骗她。”洛清河笑笑,目光却是悠远,“阿初当日问我的是她与我是否是国子监的旧识,我的确认得她,但不是在国子监,说是旧识,却也不过一面之缘。再者说了……”她话音微顿,“还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嗯?”林笙有些诧异地瞥她一眼,随即无奈道,“你们洛家的人除了阿影是不是都这么拧巴?”

  洛清河失笑道:“也不是,只是这个时候……谈这些总觉得有些不大合适。”

  “怎么?”

  “虽说旁人说来总觉得刺耳,但眼下……跟洛家人谈情的确有点在龙潭虎穴闯上一闯的意思了。”洛清河揪了一把草叶握在手里,“她以为同我见那一面是在京畿官道,实际上却是北林。她知道林然是我,但未曾见那一面,也不知我去济州为了什么。”

  “久别重逢。”林笙腾地一下坐起来,“你说还不是那样,但你也没否认你心中对她并非挚友知己之情。尚且不是……清河,你是觉得你对她暂且称不上有情二字吗?”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过于直白,半点不给人避让的余地。洛清河揉着草叶,被揉碎的草屑沾湿了她的指尖,她垂着眼,月光打在眼帘上,露出一点在沙场上不会见到的柔软。

  这么些年的同袍,林笙说得上是最了解洛清河的几个人之一,正是因为心中有数,她才更清楚洛清河不是一个轻言情字的人。

  她不说,但会去做,观其行知其心,她从前在国子监时对慕长临和崔时婉是君子挚交,但她却不会让属于雁翎的近侍这样保一人,也不会让海东青越千里之遥只为递上一封书信。

  只是一句信任解释不了这么多,她既信人家,其实根本不必在信上多说了这样多。

  这根本就是在担心。

  林笙抬手搭在自己膝上,难得正色同她讲:“虽说朝廷上人人都盯着你们家的婚事,但雁翎从不在乎这些,你们自己喜欢就够了。当初若不是阿影她……保不齐我们还能沾光喝上一杯慕氏皇族的喜酒。你担心牵累她,可她已在局中,那就谈不上为时势所累。我们这些身在战场的人呢,命许多时候都不是自己的,更何况还是你这种做主将的。说得难听些呢,那就是即便有朝一日你如你们家先人那般战死了,指不定皇帝老儿还要私底下赏她往日从中维系。”

  “也就是你们敢这样叫当今天子。”洛清河听到最后失笑摇头,“不过也不全然是怕牵累,若冷血些只看因果,我的确不用担心她会因此有何不利,但……人非草木。”

  林笙目光一闪,有了一瞬的哑然,她漫无目的地眺望着天上星,过了许久才道:“你在怕人伤心啊?”

  洛清河“嗯”了声,把手上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草碎扔了。

  “那倒的确是……没什么旁的法子。”林笙抿了下唇,“我们若贪生,何来太平家国?为军者,总是要对不住身后亲友,累得他们担惊受怕的。”

  “她幼年不顺,家中长辈受困囹圄,早就吃过寻常人不曾有的苦。”洛清河缓慢转着拇指的扳指,声音低柔,“烟柳巷,薄情窑,可那年我拉她上岸时,却看见了一双极清澈的眼睛。而不管口中吐露出多少锦绣词章,那双眼睛没有变。”

  温明裳那时说早该记起她的这双眼睛,其实洛清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些年过去,她在北林隔着云台水榭窥见昔年那个小姑娘如今长成的清瘦的侧影,又在进京时越过万千人潮对上那一束一如往昔的目光。

  她没告诉过温明裳京畿的那一眼也她心上不轻不重地划下一道痕迹。

  她们重逢在国子监,杏花烟柳下的惊鸿一面让洛清河有一瞬的恍然。太宰年间朝堂双璧的关门弟子,这个称谓在她看见温明裳的那一眼里落到了实处。

  所以她才会对温明裳说,雁翎选了她,才会在回到燕州时对信赖的袍泽点头道这个人是大梁未来的希望。

  林笙蜷起指尖,像是慨叹道:“自古江山初入仕者豪言壮语不在少数,而你在钦州看见了她的所做所为,这也应证了你的期许。”

  “她胸中可纳九州百姓,眼中可见浩浩山河,我不想把她圈在情爱两个字上。”洛清河淡淡笑言,“你问我对她是否有情,若说没有,那是自欺欺人,但这尚且不必说定然要相知相守一生。我的命如万千铁骑一般系于刀尖,本不是良人。”

  “尝过太多苦,我希望她能一生顺遂,不沾霜雪。若有欢喜的人,自当岁岁无忧,相约白首。”

  所以即便不是她自己也没有关系,家国太重,情字太轻了。

  林笙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她顾虑太多还是思虑过深,她把额发撩上去一些,道:“那若是有一日,你能确定她与你一样,乃至更深呢?良人与否,你自己说了可不算。”

  洛清河没立时接话,她仰头看着泼墨般的天幕,凝望着那一颗颗闪烁的星,许久过后才开口。

  “若她想要,若我能给。”

  盏中烛火摇晃,灯芯将熄未熄,鸟雀翻飞过重檐,栖于花枝。

  桌上放着一封被拆开的信笺,纸上字迹飞舞,端得是放浪不羁的姿态。

  距海东青离去数日,济州附近的水匪终于回了信。

  栖谣进来时看见窗边有人披衣而立,她在屋外守了一夜,自然也知道屋内的动静,估摸着就是又熬了大半宿。

  “海东青飞得比马快。”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出声打破属于长夜的寂静,“主子的鹰是雁翎最神骏的那一只。”

  温明裳回过头,她眼尾因着疲累而被揉得有些发红,更显得泪痣殷红如血,在灯下流露出一种苍白易碎的昳丽。

  “少数狼骑不足虑,烦忧的是调整燕州布防。”她没接话,反而低声喃喃道,“雁翎现在不可能调开人来济州,边防南下先要兵部点头。”

  栖谣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道:“大人不担心水匪包藏祸心,反倒担心的是千里之外的铁骑吗?”

  窗外花枝斜斜压入窗口,素白的花瓣轻轻点在手背上。

  栖谣的目光很坦荡,好似当真没有别的深意。

  “我并不担心铁骑。”温明裳沉默了须臾道,“只是想起一些旧例。若是事态超出了预想,这案子就不再是大理寺一家能解决的了。事关北燕……雁翎也必须有人来。”

  只是兵部会在手令上拖多久就不得而知。

  “若真到那一步,那便是大梁内的暗间已威胁到州府人命。”栖谣微微皱眉,“大人觉得会走到这一步?”

  “于公而言,我不希望如此。”温明裳侧过眸,“群狼环伺,多走一步便会有人因此流离颠沛。”

  夜风裹挟着花香卷入屋内

  温明裳抬手折下一枝,低眸轻嗅了一阵,再开口时却显得有些模棱两可。

  “于私,亦如此。”

  作者有话说:

  我其实觉得海东青挺好看的一种鸟(?就是夸张了写,现实应该一只是五六公斤左右x

  她们俩其实本质都是很理智的人,清河目前而言不是没有好感,但这个好感暂时没办法完全支撑起她一定要和小温在一起的一个动机,理智分析局势她会觉得维持现状就好。差不多就是我知道我应该是喜欢你但是比起谈恋爱让人担惊受怕还是更愿意看到你过得开心最重要x

  简而言之就是需要一个催化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