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80章 南北

  铁骑千里奔袭, 到苍郡时恰是个飘着雪絮的晌午。

  远处是苍茫的天,望不见边际的穹苍高远,厚厚的云层慢慢踱过, 隐约能窥见燕山山脉高耸的脊背,雁翎关横卧于前, 在大梁北部蜿蜒出了一道巍峨耸立的高墙。

  洛清河摘了头盔, 解下面甲跳下马,呼啸的长风把铁甲后肩披着的黑披风卷得猎猎作响, 飞扬出了猛禽展翅的姿态。

  两侧伫立的军士向她弯身行礼,一张张年轻的面容上挂着掩不住的欢欣喜悦。

  洛清河踩在湿润的土地上, 呵出一口气时有些事隔经年的恍惚感。

  她抬手取下挂在马鞍上的新亭, 忽而听见身后一阵细微的响动,随即便是铮然的破风声和人群的惊呼。

  “林将军!”

  新亭在眨眼间应声出鞘, 长|枪和刀锋骤然擦过, 溅起火星, 洛清河手腕微沉,足下一转卸了长|枪的力道, 刀在她手里打了个圈, 她抬腿用力踩在枪身上。

  握枪的人见状果断松开枪杆, 旋身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一脚就往人脸上招呼。

  洛清河挑了下眉, 这样近的距离新亭伸展不开, 她翻腕把刀尖拍入土, 另一只手抬起架住了这来势汹汹的一脚。

  军靴击打在铁甲臂缚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击不中,那人也不恋战, 借力往后一翻抽回了原本被踩着的银枪, 稳稳地立在了几丈之外。

  洛清河拔起插在地上的新亭, 指尖弹去尘泥后收刀归鞘。

  海东青阒然间一声长啸,鹰唳声响彻苍空,但在这里,这样的长鸣不再孤独,数个黑点应声而起,转瞬飞掠而上,唳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应和着归来。

  马蹄声达达而来,林初跳下马,素来镇静的面容有那么一丝裂痕,她看了看两人的架势,扶额叹气道:“阿姐,你便这样着急?清河也不过刚回来。”

  持枪的女子笑了声,她跟林初长得有几分像,但完全不是一个脾性,两个人站在一处,林初反而更像是一营之将。

  “这不就是趁着她刚回来,试一试京城的风水可曾让我们的主将有所懈怠。”林笙把枪抛给了手下人,目光落在了洛清河的手上,“你手上的伤这是彻底好了?”

  洛清河揉了揉手腕,闻言摇头笑道:“不知好没好,你那一脚还往我脸上踹?飞星营人少了,想借我手上的主帅令玩玩啊?”

  林笙白了她一眼,道:“但凡没好全,你敢拿手接这一下?”她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些虚指了指洛清河,“再者说了,我这身轻甲同你身上这身打?吃亏的不还是我呀?”

  没等人回答,林初倒是先非常不给面子地小声嘟囔了句强词夺理。

  长途奔袭,踏雪和其余人的马一起被带了下去,洛清河跟着林笙她们先回了雁翎关的将军府。

  “这次回来待多久?”这宅子许久不曾住人,虽说有人打理,但林笙还是顺手把窗子打开了。

  北境不必中原腹地,南国已见烟雨,此处来时却还能见到飘着细碎的雪籽。宅子里刚点上火盆,炭火跟着外头的北风飘摇。

  “看何时解决黑火的事吧。”雁翎重骑的甲胄一直延伸直第二节掌骨,洛清河解了手甲,一边答道,“还得回去。”

  林笙闻言皱起眉,她看似性情飞扬,实际上心思细得很,否则做不来飞星营的主将,她来来回回踱步了好几圈,等到洛清河把身上的甲胄大致解完了才道:“京城里的那些人就当真不怕拓跋焘打过来?有事让你来,无事把你回去圈着,小人之心。”

  “这话你也就在雁翎能说说。”林初撑着窗帷看她动作,没忍住打断道,“别走了,晃得人眼花。”

  眼见着两个人又要斗起嘴,洛清河侧身喊停道:“好了,木已成舟,不必再论。老将军呢?”

  “早些时候带人出去了,还未回来。”林初道,“交战地那边是左晨晖在忙,为了防止横生枝节,带了一队重骑。”

  “许攸呢?”洛清河转了下手腕,挂好铁甲问道,“平西三营现今在何处?”

  “他在宁关盯着白石河的动作。”林笙接话道,“平西三营中两营调到了东面,离瓦泽大概三十里,是老将军的意思。剩下的……在樊城旧址。”

  “飞星营分列东西,巡防各处烽火。”

  “知道了。”洛清河点头,“老将军若是回来,请他过来一谈。阿初先回去吧,飞星那边百里一个人看不过来。”

  林初拱手应了声是,刚抬脚要出门却瞧见自家姐姐没有动的意思。

  “……你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

  “啧,有些事情要问。”林笙摸了摸下巴眯起眼,“你回去就是了,我待会儿再走。”说着便把人往外推。

  林初皱着眉看了她好一阵,实在拗不过才遂了她的意先行一步。

  洛清河看着她重新把门阖上,支着下巴道:“有话想问?”

  “有。”林笙叉着腰看了她一阵,“我听说朝廷来查此次案子的和查军粮的是一个人?”

  “嗯。”洛清河在坐榻边上坐下,“你们不也看过最后的折子?想问什么?”

  “你信任她。”林笙一手撑在桌案边上,略微倾身道,“清河,你有多久不曾信任过京城的人了?”

  “她不一样吗?”

  洛清河拿军报的手忽而一顿。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林笙的目光沉下来,似乎在审视着什么,“为什么?”

  墨迹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出一圈很深的痕迹。

  “你看过大理寺的折子,老将军也看过。”洛清河伸出手去抓了飘落下来的一点雪,满手的冰凉,“我在她眼里看见了和我、和你们一样的东西,我们是一类人。”

  她没说那夜的长久寂静与离开时京城外的长亭相望,似乎在她站在燕州的土地上的那刻起,她就把自己剥离,只允许作为将军的那个自己站在最公允的角度评判旁人。

  可是人非草木。

  “你把宗平留在京城给了小泽,把栖谣留给了她……还有你手上扳指的绳子。”林笙看出了她的保留,却沉默了片刻低声继续道,“你把小泽看成雁翎的将来,那么她呢?”

  雪籽无声地从窗外飘落,把整条路润得湿漉漉的。

  洛清河放下笔,很轻地开口。

  “她是大梁的将来啊……”

  南国春时雨水多,车马刚过西州就是连绵的阴雨。雨水淅沥沥地拍打在车顶,好似把什么都润湿了,春衫柔软的衣料贴合在身上,也跟着沁了湿气。

  温明裳听见同行的几个小吏偶尔会在歇脚时抱怨这样的天气,连随身的纸张都变得皱巴巴的,落笔的字也跟着歪斜。

  她唤差役在过荆州后换了船走水道,省了上下的麻烦,人也更清爽些。

  荆楚之地多山川湖泽,江上钓叟击碗而歌,雾气蒙蒙里依稀可见肩上蓑笠,若非连绵春雨和有公务在身,当得是一片可供游赏的好风光。

  温明裳夜里点起烛火时,栖谣会过来同她讲探听到的一些消息,这位近侍如今做了暗卫,活儿办得还是一样漂亮,只是温明裳偶尔抬眸时会瞧见她望着窗外无言,眼里有依稀的怀念。

  “栖谣姑娘,是荆楚人吗?”她有一回干脆放了笔,多问了一句。

  栖谣回眸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是,但是多年未曾归故土。”

  “为何?”

  栖谣静默半晌,低声道:“肩上有责,未敢轻忘。”

  究竟是何责,温明裳没去细问。

  舟船的窗边有时会有鸟雀停住,湿漉漉的羽毛被抖了两下甩干,温明裳伸手过去,雀儿会低头蹭蹭她的手心。

  这些鸟雀亲人,不似北境原野的海东青,即便低头,爪牙也带着锋锐。

  日晷的阴影无声流转,雨在她们踏入济州境内时终于停了。

  栖谣五日前道:“主子已到苍郡。”

  彼时温明裳翻着带出来的那些有关案子的记载,闻言顿了好久才干巴巴道:“为何告诉我这个?”

  栖谣似乎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直言道:“温大人不是想知道?”

  温明裳被她噎了一下,小声道:“……我何时说了我想知道?”

  栖谣没答,只是直直地盯了她半晌,而后像是明白过来这话有些让人没法接,推开窗子翻了出去。

  江面吹进来的风裹着南国春时的凉,似乎悄无声息地将某种热度降了下去。温明裳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片刻后叹了口气重新翻过了新一页。

  李驰全所言不差,这案子难办,若说军粮案还有什么突破口,这桩命案便是一团乱麻。除开确定黑火是经由济州转运外,几乎没什么线索。仵作早就验过尸,单从死法上看不出什么。温明裳走之前特意去寻了姚言涛,对方把姚家的翻浪鱼玉佩暂借给了她,让她若有什么去问问济州几个铺子的姚家人。

  但温明裳踏入济州州府时却没先去寻那些商铺。

  她去了北林。

  书院长阶雨未干,早时的士子三三两两地并肩往山上爬,当中有几个见到她慢吞吞地迈步上行又不着弟子服,颇有些奇怪地看了她好几眼。

  书院外老翁扫着水,余光瞥见客来,刚要开口问人名姓,可一双老眼看清来人模样时却是蓦地瞪大。

  “温……温姑娘?!”

  几道目光登时定在温明裳身上,他们未必认得她,但瞧着老翁的脸色也猜出这不是个寻常人物。

  温明裳同他问了礼,行的还是身为书院学子的那套礼数,她站在书院前,半点没把自己当个朝廷官吏,就好像仍是少时谦逊求学的士子。

  “山长可在?”

  老翁连忙点头,把扫帚往近旁一扔便引她往里走。

  今日没有萧承之的早课,老人温了茶水,在水榭长亭里同自己对弈,他身侧坐着个半大女童,随着落子声晃悠着脑袋诵读着晦涩难懂的诗文。

  温明裳在竹帘外站了小半刻才抬手掀帘进去,依旧行的是弟子礼。

  小童的诵读声戛然而止,她眨巴着一双无邪的眼睛,见到温明裳时脆生生地管她喊温姐姐,这是她和洛清河在钦州救下的那些个孩子中的一个。

  萧承之闻声抬首,温和地开口让她起来,瞧着并不意外她会回来,更不意外她的突然造访。

  事实上温明裳知道崔德良给他传了信。

  “这样早过来,却不去办大理寺的差。”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没有待外人的那种喜怒无常,老人的面容看着很是慈祥,“明裳。”他轻声唤了句,开口却是一针见血。

  “你心中有惑。”

  温明裳在这样的目光里有些无处遁形,她整理了一番思绪,谨慎着开口道:“先生给您修了书,您知道我此行为何,亦知这差有多难办。”

  “嗯。”萧承之将棋篓推至她跟前,行止中有让她手谈一局的意思,“可这样的差事,不得不办。”

  温明裳垂眸看着棋盘,耳边又想起小童的吟诵,她起手落了一子,听得对座的老先生慢悠悠地开口。

  “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1]。明裳,我教过你,你的先生也教过你,我言你心中有惑,并非指你不知该如何寻到这案子的突破口。”

  棋子再度落下,温明裳捻起一子对垒,在诵读声和珠玉落盘里低声道:“您所指的……是什么?”

  萧承之却不答,反笑问道:“可还记得你离开书院回京时,我骂过你什么?”他话音微顿,侧头扫了一眼小童,轻斥道,“丫头,念你的书吧。”

  小童吐了吐舌头,赶忙埋头翻过一页。

  温明裳见状低笑了声,点头道:“记得。”

  “思量过甚,你这毛病如今还是未改。”老人的笑意里隐含忧虑,“我本该再骂你一回的,若你仍如往常。可你今次的忧虑……不是因你自己的思量了。”

  温明裳蓦地一愣,她执棋的手定在半空,许久不曾落下,“先生觉得……这是好事吗?”

  “你心有顾虑,你在考虑旁人。”萧承之抬手将她的手压下,“你与你先生一般无二,胸中有丘壑,朝闻道夕可死矣[2],可我不喜欢。你要改变这个天下,却无需以命相搏。”

  温明裳沉默不语。

  “你来寻我,是因你自幼所学皆是如此。”萧承之轻叹一声,目光澄明,“可如今,你在忧虑若是此案难终,贻害的不单是你,百姓,还有一人。”

  雨过初霁,飞鸟落于檐上,南有雀,北有雁。

  “你在自问,你能否让她全身而退。”

  作者有话说:

  [1]《韩非子·说林上》。其实就是见微知著。

  [2]论语里的。

  不是我不想日更是我的手做不到(…外加临近毕业搞论文和工作的事挺忙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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