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来得突然, 人也来得突然。依礼依例,皇族出行近侍随行,可温明裳抬眸往这位长公主身后看了一眼, 莫说羽林,就连侍候的宫婢都没见着。嘉营山虽是生人难近, 到底也算是京郊了。
“微臣见过殿下。”温明裳垂首, 纵然心下思绪纷杂也还是先给人见了礼。
“免礼。”慕奚瞧着她的目光依旧有几分若有所思,“天色将晚, 不知司丞此时来此,所为何事?”
“回禀殿下, 臣奉旨前来查找大理寺所需的户部记档。”温明裳道, 她此刻站在阶下,慕奚又本就比她略高一点, 叫人连说话看人都不自觉地得抬起头。她话音刚落, 伸手便要从袖袋里拿那份户部的文书。
然而对方似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摆了摆手。
“上山用的, 给羽林看便好,不必给我。”慕奚把手中捏着的信笺收好, 冲她微笑道, “只是户部记档尽皆收入内库账册, 司丞若是要调用这些, 那便请随本宫来吧。”
“这……不敢劳烦殿下。”温明裳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 委婉道, “贸然前来未曾通禀,本就有扰殿下清净。”
“倒是谈不上有扰二字。”慕奚转过身朝阶上行去,声音却仍旧低柔, “本宫虽退居嘉营山为历代天子看护皇陵, 但内库记档同样为朝中密辛, 外人无权窥看,带司丞过去,也不过职责所司。温司丞,且随行吧。”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没了拒绝的余地。温明裳恭敬应了声是,隔着几步跟在她身后。
长阶冷清,山风把路旁挂着的灯笼吹得左右摇摆,火烛明明灭灭地晃动,驱散了入夜的阴影。
翠微的羽林就守在长阶尽头。为首的校尉看过文书后便放了人,见到前头站着的慕奚还犹豫了一下问温明裳要不要分一队人护送她们上山。
温明裳怔了一瞬,想起山下遇见慕奚的时候她身边并无随行的人,便摇头婉拒了这校尉的提议。
想来这位长公主是不喜有人随行的。
山间寂静,行于路上只有偶尔从林间传来的鸟雀啁啾,守着内库的羽林没有那么多话,瞧见来人恭敬地行了礼便又肃穆而立。
屋里堆了层层文书,甫一踏进去便能嗅见陈年的墨香。
慕奚领着她进了门,却没有走,她缓步行到一处书架前,这才回头道:“温司丞想要的户部记档,便在此处。若是只查钦州,这一层便足矣,再往后年月渐长,查与不查,怕是都没什么裨益。”
温明裳抬头,眸光在烛火下显得比平常深沉,“殿下知道我所查的是什么案子?”她想起山下时对方手里捏着的那一纸信笺,原以为是要递出去的,如今看来是收到从外头递回来的才是。
身不在京,未必对城中风起云涌一无所知。
“略有耳闻。”慕奚却也不避讳,直言道,“能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揪出线索,温司丞好手段。但而后要查户部的档册,却不再是一时之功。”
温明裳闻言目光微凛,她立在灯下,反问道:“殿下是想说什么?”
“有些问题想问司丞。”慕奚笑笑,玉白的指尖在书架上缓缓划过,落在了角落的一卷档册上,她把那档册抽出来,朝着温明裳递过去,“作为回报,我也会告诉司丞一些大理寺查案所需的东西。”
三司在朝堂中一直不站在任何一边,若真要讲,他们向上直属御前天子,向下要对得起数州的苍生黎民。温明裳没想过慕奚会问这些,但既然问了,不说有没有回报,她也不可能有所隐瞒。
“殿下且问。”
“钦州一案,司丞继续查,是因为什么?”慕奚望着她的眼睛,微微侧过头,“只算李怀山的案子,这算是个不错的差,但往下查,司丞要开罪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因为本该查。”温明裳伸出手,把她递过来的那卷档册接了,“殿下身为皇族,也觉着在这种事上人人皆该明哲保身吗?”
“土地田籍,计税账册,个中冗杂,连户部的诸位大人都不敢说能查清。”慕奚走到小几前,伸出手去倒了杯茶,“司丞倒是真有些初生牛犊的意气在。钦州说远不远,但却也是在远离京城,诏令传过去,州府接与不接,也不过是个名头。大理寺到了那儿,如何行事都还是个未知数。”
温明裳捏着档册,抿着唇没答话。
慕奚转过头,轻声道:“第二个问题,田产案后,上京诉状的那位老妇,现下如何了?”
“由大理寺看护,仍在寺中。”温明裳答道,“李怀山的罪名要等到钦州详查后才能定,桩桩件件,依旧要等。为防有心之人图谋,眼下她们二人还不能随意出入。”
“司丞可想过……”慕奚顿了一下,“这样的例子在钦州或许并非一户。司丞都要管吗?”
“若是可以,为何不呢?”温明裳倚着书架,淡声道,“或许殿下会觉着这世间事管不尽,但若眼前疾苦尚不能止,何谈放眼天下苍生。”
话音刚落,她发觉慕奚的动作似乎顿了一刹。
“如此……最后一个问题。”窗前盆景枝叶疯长,慕奚伸手压下枝梢,抬眸时眸底的探究毫不遮掩,“温司丞是如何知道洛然这个名字的?”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山下那个问题。
“京中几乎无人以名唤洛氏儿女,司丞知道这个名字,清河也允你这样唤她,想来这名字是她自己告知于你的。”
温明裳点了头,将初时大昭寺的那一面道出,而后方道:“大理寺此案与雁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避不过洛将军,哪怕此后到了钦州亦如是。但……还请殿下放心。”
“什么?”
“我们并无过深私交。”温明裳咬了下唇,“殿下也不必担心我有所图。”
话音未落,她却看见眼前的人蓦地笑出了声。
“嗯,知道了。”慕奚唇边噙着笑,指了指那边的书架,“劳烦司丞将那几册拿来。既是交换,本宫便将所知的告诉你。”
温明裳起初还在奇怪为何她听这话会失笑,但其后她所听到的桩桩件件,却叫她只觉得满心震惊。
慕奚说的是近五年内,从钦州到丹济两州所有田税账册有异的细节,她将这几年的州府记档用最简略的言语给温明裳讲得清楚明白。
这几乎是将可供思虑的方向直接点明了。
温明裳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长公主,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样细致的说明,绝非一时之功,记档虽在嘉营山,她以皇族之身可随意出入,可……五年的记档,不看一眼便可和盘托出,这其中究竟费了多少功夫?
“殿下早知道这些,却一直不曾对人言说半句,直至今日。”她叹了口气,“洛将军选我是因着我不与朝中任何一方有所勾连,殿下如今这样做,也是一个意思吗?”
慕奚却只是笑,“温司丞,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想做却又不能去做的。非我放任州府贪墨不报,置百姓于水火,而是我不能去做。在这京城中,有多少是高居云端之人,让这些人认错,多难呢?”
温明裳垂下眸不语。
“你与洛氏交浅言深,这很好。”慕奚最后叹息着摇头,“我知天下人对阿然抱有何样的疑窦,她不愿说,我也不会将雁翎的事与司丞讲。但……请司丞相信,她非好战嗜杀之辈,只是不论将何人放到四年前的燕州,结果都不会有所更改。”
“三万人或是三十万,只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旁人而言这是一个数字,但于切身者,皆是累累血债,没有人比下命令的那一个更加痛苦。”
太极殿的灯烛点到了深夜。
咸诚帝接过宦官奉上的酽茶,吊着精神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钦州之行,避无可避,但禁军在京城,断不会让洛清河带走任何一个。”
下首的男子闻言低眉应了声是,他腰间坠着金玉鱼符,在烛火下似乎也跟着闪烁光晕。
“然洛清河回京所带铁骑不过几十,若不带禁军,陛下想让雁翎的铁骑与大理寺随行吗?”
咸诚帝皱着眉,沉吟片刻道:“带着,也无不可,不过几十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她擅练兵布阵,那便让她会一会钦州府。”
“那位温司丞本事不错。”男子轻声低语,“臣以为,是枚可用之棋。”
“闻说今日洛清河强行以前往嘉营山之名将人带出了京,想来此二人的关系,应当不会太好。生于微末者,若有人此时递上一个可供上行的藤枝,便会如同捉住了救命的稻草。”
“阁老亦说,此人可用。”咸诚帝目光深深,“但朕要的不是可用,是此子只能忠于一人。世家锢她出身,朕可以让她从樊笼中逃离,寒门厌她所学,朕也可以推她触及高位而不被儒生所限。”
可这样的前提是,整个人必须牢牢握在他一个人手中。
“阁老虽为其师,可其父远调济州数年,臣查过,她师承北林。”男子的声音里似有讥讽之味,“林相前车之鉴几何,恐怕无人比她更了解,这是北林士子的心病。”
咸诚帝抿唇,没立时回话。君王端坐至尊之位,面上尽是沉凝。
“这世上情义太薄,不过须臾尽可破,见多了世态炎凉,纵然心有天下之念,也会变得疑心。”疑心出手相帮,换不来所谓感恩戴德。他站在阴影中,继续道,“陛下若是还有所疑虑,不妨看看大理寺的钦州之行结果几何。阁老给弟子套上了名为仁义的锁,把一把真正的刀锁在了刀鞘里,陛下要想用,不妨看看,当这把锁被世道击溃,它会指向谁。”
“若当真可用。”咸诚帝嗤笑一声,“洛清河恐怕第一个不答应。”
“可她答不答应无关紧要,天下如何,只系于主君一人,天子为先。”男子俯首行礼,“若是不答应,那便看这把刀会否将洛氏第一个割得鲜血淋漓。”
“种子早已埋下了。”
寒鸦啼鸣。
海东青从天穹之上俯冲而下,落在女子的臂缚上,它叼了肉干,振翅飞到枯木的枝干上阖眼假寐。
头顶是朗朗星夜。
洛清河右手握着刀,眼前的沙土被她画成了一幅不知名的图。
新亭的刀尖悬在一角。
“钦州啊……”她凝视着那一隅低声喃喃,“用几十个铁骑对抗一州,倒是真看得起我。”
校场的风卷起周遭疯长的草,但这样的高度并不能像旷野的草植那样将人彻底遮蔽。
洛清河蹲下了身,扯了一把手边的草。
“温颜,关键的人不是我,是你。若想知道雁翎的过往真相,你能如往昔一般守住本心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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