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四口水棺层叠在一起,活水还在周边不停环绕交错,哪怕在如此阴寒的地窖里,也没能结上冰。

  他突然不羡慕张家人的夜视力了。

  隔得这么远,四周又那么黑,能看得见什么。

  可他知道,他看见了。

  他感到闷油瓶的呼吸重了几分,膝盖往前弯了一个弧度,又渐渐收了回来。

  解殊是看不到的,嘴里念叨什么惊喜要用这么大的冷冻库,然后在凑近看见吴邪的尸体时沉默了下来。

  他定定的看着吴邪,眼球就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不信邪的手一把伸进棺材,解殊像是丢了魂,呼吸、心跳、动脉,每一个能确认人活着的特征他挨个去试,最后着了道,拼命摩擦水棺中那人的脸,很重很重,重到那脸都泛起了红升了温度,似乎这样就能把那张皮撕下来,最后露出另一张不认识的脸一样。

  地窖安静的很,好像只剩下几个活人的心跳。

  张海杏看着解殊扶着膝盖缓缓蹲下,眼泪霎时就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可有些人只是沉默的站在她面前,便让人感受到了莫大的绝望。

  没有撕心裂肺哀哀欲绝,没有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只是呼吸着。

  张海盐不太懂现在的状况,为什么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为什么空气里只剩下悲伤,为什么这样的死亡还能叫做惊喜,又当棋子又当傻子,居然把人命当玩笑!

  青筋暴突的拳头瞬间握紧,他两大步就冲出了地窖,埋头挺进黑暗里。张海杏一把没扯住,跟着少年一起追了出去。

  “我以前,胆子很小……”黑暗里响起了一道声音,很微弱,却足够剩下的人听见。

  “却总喜欢跟他出去疯。放过霍家牛棚的火,在稻麦田里尿过尿,上树掏鸟蛋掉下来一坨粪,直接砸了吴老太爷一身,被大黄牙训还颇不服气,半夜去拔他的嘴毛让他追着我们骂了三条街……呵,缺德事,是一件也没少干……唯一有点遗憾的,竟然是没有好好给他过过一次生日。”解殊挨着水棺起身,站到一半腿软又去扶了一下水棺,摇摇晃晃勉强站稳。

  “小时候我还嫉妒过你,明明陪他胡天野地的是我,挨骂受训的是我,痛哭流涕的是我,荒诞大笑的……也是我,可凡是最好的东西他都自个儿留着,我当时还奇怪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和我分享的,直到我跟着他,看见你房里……满眼都是他自己都舍不得拿来吃和玩的……因为这件事,我还和他闹过别扭,明明我才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为什么他生日……心心念念的全是你。就这样……过了两年,他出了国,我也算是明白了。有些人……注定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可是……”解殊拍上闷油瓶的肩,抬头时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终是没绷住,在回忆中带上了哭腔,“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拿他当我最好的兄弟,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兄弟。”

  闷油瓶第一次觉得,呼吸居然也能痛。

  就像有无数细小的银针堵在鼻尖,最后随着空气吸进肺里。之后每一次的胸腔挤压,都能将肺戳个千疮百孔。解殊蹲在他的脚边恸哭,而他却感到奇怪。这地窖远没到冰天雪地的地步,为什么身体却在发冷,还不受控制的打颤。

  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控制的感觉,就好像,他不喜欢那个人如此安静的躺在那里。

  四周很吵又很静,有人似乎还在等他叫醒他。

  黑金古刀噌的出鞘,刀尖抵着地面缓缓滑向远方,有刀尖摩挲地面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耳室里。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往前走着,许是解殊哭的声音太大,又或者他哭了太久太久,直至张海杏他们都已回来,地窖旁的耳室才又打开了门。

  闷油瓶于背光处走来,背后唯见刺目的红和深青的绿,地面不见原来之色,满目疮痍。

  而他们根本没看见耳室内的情况,大门又匆匆关上了。

  只有吴邪陪着闷油瓶,经历了屠杀。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死了,还要眼睁睁看着闷油瓶跟他一起坠入地狱。

  鬼王被劈成两半之时,恐怕还在希望晋级场能救他一命。

  闷油瓶扶着墙疲惫的滑了下去,吴邪就靠在墙上,像能触碰到闷油瓶般由背后拥他入怀。他身上有无数伤口,只有胸口那道最为致命。吴邪就看着小鬼捅穿他胸口时,闷油瓶冰冷一笑。像火山中的雪莲,绽开能冰封万千熔浆。

  解殊别开头,见不得这样的闷油瓶,话语抵着唇问他,你怎么不去看看吴邪。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回答他。要是能见,要是可以见,谁还会坐在这里苟延残喘,靠屠杀来填补内心的缺口。可要是不能见了……要是不给见了……那他岂不是连他最后一丝体温,都染不热了吗……

  张海杏启唇,又在闷油瓶支着墙壁起身的时候闭上了。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毫无用处。

  张海盐没见过这等场面,心里压抑的厉害。他烦躁的走了两圈,猛地一拳垂向了墙壁,咬牙切齿的说道,“刚刚11号房房主临死前还想用钥匙换他一命,我呸他个大爷祖宗的,给他一刀算是便宜这种狗杂种了。”

  往前迈步的长腿一顿,闷油瓶闻言突然抬头,嘴里重复了一遍,“钥匙。”

  众人皆愣了一下,几秒过后,便是再迟钝的解殊都能反应过来,立马疯了一般的朝水棺中的尸身跑去,嘴里大喊,“有救了有救了,老吴有救了。”被悲伤笼罩的思维瞬间突破牢笼,众人立刻围到吴邪身边,就见他胸前那把钥匙鲜红夺目,显眼的不能再显眼。

  解殊扯下钥匙,搀起还在闷咳的闷油瓶就往日晷处赶。

  石柱在他们回房时就已重新升起,解殊定定看了两眼钥匙,嘴里念着诸神保佑天灵灵地灵灵,颤微着手对准锁孔,咔嚓一声将它插了进去。不过瞬间,原本还在向前滑过的指针停顿,立刻开始逆时针旋转。

  日晷上的凹槽莫名出现了液体涌动,可拿手去触碰,却是丝毫都未感受到指尖有水流的痕迹。众人紧紧盯着面盘,便见闷油瓶抹了一点唇角的血,直接划在了凹槽里。霎时一阵地动山摇,石柱开始猛烈的晃动全身,然后就听到一些细细碎碎破裂的声音,从日晷表面发出。闷油瓶皱眉看向日晷,突然长指一夹将钥匙猛然拔出,啪啪啪啪啪,日晷上的花纹随着钥匙拔出的后续效应,接连开始破碎。

  “怎么回事?”张海杏手扶日晷,大叫道。

  闷油瓶看向掌心中的钥匙良久,五指刷的收拢,再摊开时钥匙已从鲜红染成了深红。他对准锁孔快准狠的将钥匙再次插入,肉眼可见破碎的花纹竟随着流动的液体,开始浮沉漂移。

  “回到什么时候?”解殊看了眼闷油瓶,知道事情要成了。

  闷油瓶不语,染血的指尖随着花纹移动,时不时将其拨向一边,最终面盘上缓缓浮现三个字体,契约成。

  一阵昏黄交替的光芒过后,吴邪的魂魄便跟着闷油瓶一行人回到了鬼王娶亲当日。

  然而他们下落的地点刚好不巧,又刚好那么巧,正撞上鬼王抽取吴邪魂魄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处,不知道自己哪一环节出了岔子。

  “不对。有人在篡改时间。”

  闷油瓶转身就要返回日晷处,鬼王显然对这一群突然冒出来的人类很是讶异。于是自不量力的他又在黑金古刀下走了个过场。

  回到石柱旁边他们便发现,11号房房主正一脸诡异地看向他们,而他手下的日晷,正冒着红光。

  时间回溯的好处之一便是,所有人的伤都在不经意间痊愈了。

  “他‘娘‘的狗杂种。”张海盐狠狠朝手心呸了两下,上去就是两个大耳光子直接将人扇飞。房主咳着吐出了一口牙,低声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想救他?除非我死。”

  解殊啧了一声,颇为想不通他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他们不敢动手。

  “我死,晋级场不会放过你们的!长老们也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休想拿到房主指定物品,你们都得死哈哈哈哈哈哈……”这个笑声在中途便戛然而止,张海杏收回血淋淋的玉屏箫,拿房主的衣角擦了擦,冷眼道,“不用你来操心。”

  闷油瓶快速的拨动被房主打乱的花纹,眼睛一刻也不离面盘。锁孔处有黄红两种光芒在互相较劲,可当他的食指拨开最角落的一块花纹时,竟发现它纹丝不动,并且有隐隐抗拒之意。闷油瓶看向自己的双指,停顿片刻,猛地朝下发力,就听一声凄厉的尖叫,这块花纹硬生生被他连根拔起。霎时昏黄的灯光从锁孔处迸发出来,直接将红光淹没。

  时光回溯,第三次,日晷的时间停在了手电筒被打亮的那一刻。

  吴邪飘飘荡荡的游魂落回了自己的身躯,他轻皱眉头,想醒又醒不过来,只感头疼欲裂。

  张海盐收起怀表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去鬼王那里取钥匙回到小道被炸毁之前的日子吗?”

  张海杏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杏眼怒瞪,“你要干什么?!”

  张海盐挠挠脑袋刚想辩驳,发现张海杏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竟不是在朝自己说话。他跟着视线看向靠在石柱上的两人,正瞅见那挂着狼牙的黑色长链在空中舞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闷油瓶的掌心。

  所有从房主处获得的指定物品全部被当垃圾一样堆在了地上,闷油瓶扶起还没清醒的吴邪,看向张海杏时面无表情。

  “我不需要这个位置。”

  咔嚓一声一道裂纹,闷油瓶捏爆了手中的狼牙。

  一道红绿交融之光闪过,两人直接出现在了闷油瓶在张家的小屋中。吴邪还在梦魇,怎么也叫不醒,脱离不了梦境。闷油瓶随手洗了块毛巾将他额上的冷汗擦去,还没坐下,不速之客就上门来了。

  他将毛巾扔进盆里,安静地坐在床头等吴邪醒来,跟丝毫不知房里多出来一个人一样。

  长胡子长老看了眼床上之人,带着审视的目光瞬间转向了闷油瓶。

  “我以为你会走到最后的。”

  他自顾自坐下给自己添了一杯水,呷了几口缓缓说道,“张起灵要不行了,你们这届不管有没有最后能通关的,都必须有一个人要顶上去。”端着水杯的手摩挲良久,改而用两指轻轻敲打桌面,可也并没有引起闷油瓶的注意。

  他斟酌一下词汇,又换了一个切口,“你知道张秃和张起灵的关系吗?”

  闷油瓶的眸光动了动,在听到张秃两个字时总算给了面前之人一点眼神。长胡子点点头,算是可以正常交流了。

  “现今的张起灵,并不是命定之人……因为血蟒不认同他。张家族长自即位起,每隔十年就要亲自去取血蟒七寸之血,这血不仅给自己,还要给每位张家族人服用,以享长寿。当然了,血液一般会融进饭菜茶水里,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可张起灵第一次取血时,就遇到了麻烦。血蟒不但不认同他,还差点取了他的性命。反而与他同去的张秃,当时张起灵的第一候选人,轻轻松松拿到了七寸血。至此,他们两人就有了某种关系,或者说,张秃才是张家幕后真正的张起灵。”

  “张秃那人你也知道,根本不屑这个位置。在这点上你们师徒两可谓是……”长胡子一顿,笑了出来,“总之,张秃走后张起灵就再也不能取到七寸血,于公于私都不能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坐下去。”

  闷油瓶蹙眉,看向长胡子的眼神莫名带了某种厌恶。

  长胡子并不介意,这事有关家族兴衰,有能力者上位,没能力者退位,而张家祖训便言,只有上一代张起灵去世之后才能有接替者,所以现今无病无灾的张起灵为什么好端端会“快不行了”,每一个张家的高位者都难辞其咎,或许张起灵自己都是其中一员。

  “张秃走后,将你托给了张起灵照看,他希望你能一世无忧,永远不要靠近张家的权力中心。而张起灵也答应了……”长胡子沉了声,一改先前轻松的态度,“但他代表不了张家。”

  “你得了白熊灵脉的拥护,所以这位置……你是怎么也逃不掉的。本来想你通过晋级场胜出名正言顺继承族长之位,没想到你却退出了。”长胡子捏住一撮胡子磨了几下,一叹三转,“有时候还真是造化弄人……张起灵在床榻弥留之际,竟还是没忘好友嘱托,硬让张隆半应下了永不将你推上族长之位的誓言。呵,这话虽然只对张隆半说,我一猜便能中十之八九。但,张隆半不推,不代表我不推,不代表张家不推……”

  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长胡子拂一拂衣袖,踏过门槛之际又转身提醒道,“其余的候选者我们不日就会召回,张隆半不久便会带人过来,那您先好生休息。族长。”

  大门砰的一声被阖上。

  初代手边的灼青灯忽明忽暗跳了几下,倏然泯灭。

  “醒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