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意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雪白的天花板,还有他最讨厌的消毒水的味道。

  氧气罩随着呼吸的频率间断染上白雾,心电图显示在平稳的范围以内,输液器一滴一滴灌注进脉搏之中。

  他摘掉氧气罩,撑着床一点点地让自己直起身体。

  旁边刚要重新换一瓶葡萄糖的护士见了,连忙去扶他:“小心点。”

  “你终于醒了。”护士声音轻柔,“你都已经昏睡两天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宋时意沉默着摇摇头。

  “到我们医院以后,我们给你做过检查,除了少量吸入肺中的尘烟以外,并没有其他问题。但你一直醒不来,中间有几次心跳快得异常,保险起见,我让主治医生再过来看看吧。”

  温热的手背抵上他的额头,然后很快就移开了:“你昏迷时体温特别高,现在看着还好,我去拿体温计给你测一次。”

  病床上的少年似乎还没有从两天两夜的昏睡中缓过神来,他雪白的脸上笼罩着迷茫而又恍惚的神色,过于宽松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垂落下来,在臂弯处形成柔软的褶皱,让他看起来格外单薄。

  护士刚想再说点什么,病房口传来克制的敲门声,几声以后,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看起来人已经醒了。”较为年长稳重的那个说道,转头看向护士,“我们可以占用病人几分钟时间吗?”

  听到这话,护士眉头下意识皱起来:“病人才醒,还需要休息,不能接受刺激。徐警官,我知道这几天你们来了好几次也不容易,但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徐警官脸上两条粗浓的眉毛拧在一起:“几分钟而已。”

  护士脸上那份不满更加明显,但宋时意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请问,是什么事情。”

  他的声音因为许久不说话而稍显滞涩,偏偏语调放得很缓,有种奇异的柔软感,漆黑的发丝随着偏头的动作晃动,嘴角带上些许笑容,平静地将目光投向两位警察。

  后面那个长相端正的年轻警察被这么一看,突然间就紧张了起来,连带着站姿都板正了几分。

  “上次的事情,谢谢你了。”宋时意冲他点头。

  被这么一提醒,年轻警察这才恍然般地将面前的少年,和那天昏暗夜色下被入室行凶的受害者联系在了一起。

  “都是我该做的。”他挠挠头,没什么心眼地笑了下。

  “小周,你们俩认识?”徐警官问道。

  “之前这位同志报过警,我出的外勤。”

  “这样。”徐警官点了点头,轻咳一声训斥道,“工作期间,少嬉皮笑脸的。”

  见没法组织,护士也只能先离开这里,把场地交给这三人。

  “宋时意同志,是吧。”徐警官掏出警察证给对方看了一眼,“我们这次来,是对于两天前的火灾案进行询问的。”

  他看了眼同伴,周警官会意地往前走一步,掏出纸笔开始询问。

  “火灾现场,你的母亲拨打了火警电话,救助人员赶到时发现他们二人被反锁在四楼的卧室内,而你当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被一位路过的男子抱到了户外。”

  “这是本次事情的大致经过,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宋时意手掌往下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非常冷静地说道,“那不是我的母亲,他是我爸找过来的小三。”

  两位警官:“?”

  “……然后呢?”周警官嗅到狗血气息,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了,我就是纠正一下,你们继续。”

  嫌疑人的情绪看起来过于稳定,以至于显得不太正常。

  经验浅薄的周警官在莫名的压力下,居然就这么硬生生改了口:“那就是那位第三者向我们报的案。”

  听见这话,宋时意满意地点点头,徐警官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场踹对方一脚。

  “那位女士向我们指控,是你将他们锁在房间里面,纵火去烧房子。”

  徐警官往前跨步,严肃地将画风掰了回来:“房间确实是用钥匙从外反锁,我们也在现场找到了助燃剂的痕迹。”

  “当天在现场的只有你一个人,因此你就是最大嫌疑人,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老刑警的气势就是和小年轻完全不一样,换做是个心虚的,被这么一瞪,心里早该七上八下了。

  但宋时意只是懒洋洋地歪着身体,见他面上还是一副没什么血色的样子,周警官连忙把执笔夹在腋下,贴心地帮对方把床板的靠背摇了上去。

  宋时意安然地靠了下去,挑唇对着他们一笑。

  方才营造出来的那点逼仄氛围瞬间消散地无影无踪。

  徐警官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带出来的徒弟。

  气势被打断,徐警官左右不太是滋味,他组织语言要重新开口,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

  “时意!”长相柔弱清秀的女人从门口快步走了进来,她看起来满脸真切的担忧。

  “我听说你醒了,急得什么事也顾不上就过来了。”

  “呀,两位警官!你们也在这里?”林念惊讶地捂住嘴,然后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脸上的担忧逐渐过渡成难过和恐惧,往后退了好几步。

  “时意,实在是对不起,我当时实在是太害怕了才报警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们,我们是你的父母啊,你怎么忍心放火烧死我们的?”

  一系列下来的表演丝滑到天衣无缝,瞬间就将一个深爱孩子但被伤透了心的母亲形象稳稳立住。

  徐警官心里本就偏斜的天平更加偏向了林念那边。

  宋时意张口,感叹道:“你这不是还没死吗?”

  林念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僵住,她没想到对方完全不按套路来。

  “但知道你们没有死,我还挺高兴的。”

  宋时意弯着眼睛,笑意柔和地望着林念:“毕竟死人就什么也感受不到,那样的话也太没劲了。”

  被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林念只觉得遍体生寒,一时间连表演都忘记了,她捂住嘴的手掌缓缓放下来,愣神地看着宋时意。

  “你这是承认,是你放的火了?”徐警官敏锐地说道。

  宋时意偏头,带着不变的笑意看向对方,并没有说话。

  纵使有这么多年的经验,徐警官依然吃不准宋时意此刻是什么意思,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气势在无形之已经短了一截。

  被对方暗含在平静外表下,那股隐隐流露出来的决绝和神经质。

  就在以为这场对峙要僵持下去之时,宋时意突然间若无其事地开了口:“嗯,是我放的。”

  两个警官猛然睁大眼睛。

  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林念也愣住了,她还没来得及狂喜,突然一辆轮椅从门口冲进来,坐在上面的是同样穿病号服,还在膝盖上盖着毛毯的宋顾城。

  宋顾城本就不太良好的身体状况,因为这次火情的惊吓变得更差,在医院修养两天后,还是被建议不要剧烈运动,因此就坐在轮椅上行走。

  “既,既然如此,那按例我们要把你带回警局。”

  徐警官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走上前一步,作势就要把手伸向宋时意。

  “等等!”出声制止的居然是宋顾城。

  顾警官不解地看着对方。

  “你们不能将他带走!”宋顾城拍了下扶手大声说道。

  顾警官皱了皱眉:“这位先生,慈父心肠没有错,但还是要分清场合吧。”

  “警官说的是。”宋时意含笑着将双手伸了出来,偏大的病号服下是纤细的手腕,他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于镇定了。

  眼看着手铐就要落上去,宋顾城急得口不择言:“我这个孩子有点精神上的毛病,犯起病来控制不住自己,事实上他没有任何的恶意!”

  病房里的空气安静了一瞬间,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宋时意的笑声。

  随着胸膛起伏的弧度,他顺势收回了自己的手:“这理由还算不错。”

  顾警官和周警官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有弄清事情的走向。

  一旦被爆出宋氏集团次子纵火想要烧死父母未遂被捕这种级别的丑闻,社会舆论将会大爆炸,届时集团股份必定会大跳水。

  宋时意实在是太懂宋顾城这浅陋的脑回路,所以他有足够的信心,只要率先自爆,宋顾城为了自身的利益,一定会想法帮他脱身。

  “老公!”

  林念咬着嘴唇看向宋顾城,她在不经意间露出胳膊上狰狞的烧伤,那是他们被困火场时她替宋顾城挡的。

  但宋顾城根本没有看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将这件事先作为意外压下去,以免消息走漏造成不必要的动荡。

  “小小年纪,就患精神病了……”顾警官带着几分狐疑。

  “都是他的亲生母亲给遗传的……”

  “有病的不应该是你吗?我亲爱的父亲?”宋时意用手杵着脑袋,幽幽说道。

  “……对,没错,我有病,都是家族史,发病了精神就容易不稳定,让你们见笑了。”宋顾城怕宋时意不可肯配合,只能深吸口气继续勉强说道。

  但凡是在这个岗位上干过几年都知道,家务事最难断。

  扯不清,还容易吃力不讨好。

  见宋顾城这幅一定要把黑说成白,死鸭子嘴硬的态度,顾警官只能松口后退一步:“那稍后你得向我们提供纸质证明。”

  “当然当然,手续方面我会去办妥的。”

  病房里一时间有些凌乱,宋顾城忙着应付警察,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宋时意,却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用冰冷而又虚无地目光注视着一切。

  毫不费力地躲过了这一劫。

  林念精心策划的局面就这么灰飞烟灭,她心里自然是气急,但突然之间,她意识到宋时意在观察她。

  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眼神。

  她转眼望去时,对方确是和平时毫无两样。

  林念还想要试图挣扎一下,却听见宋时意笑意轻松地说着。

  “都是神经病了,就让让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