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不断地下沉,眼底的光影破碎开来,然后重新交织。

  「秦先生。」

  面前的少年仰头看着他。

  天气是随时可以落雪的冷度,说话间都会呼出白气。

  所以少年把自己包裹得很暖和。

  质地厚重柔软的双排扣羊绒大衣压着单薄的身躯,米白色的围巾围住了小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眼睛轻柔地看着他,看不出丝毫的攻击性。

  明明是同一张脸,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萦绕在那张脸上化不开的难过反而加深了这份柔软的感觉,像是一片蓬松而颤颤巍巍的羽毛,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刮走。

  「我真的好没用啊。」

  自上而下的角度可以看到对方微红的眼眶,带着弧度的睫毛若隐若现地将外露的脆弱藏匿起来。

  「连妈妈的骨灰都没能守住。」

  「不是你的错,接下来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吧。」他听见自己说道,手掌向前伸,抚摸上宋时意乌黑的头发,一点点往下,指尖略过了脸颊,在对方偏开头之前收了回来。

  「最后24小时,顾烨说,让我去警察局自首,承认是我杀的人。」宋时意脸上被扇开的五指红痕还没有完全消去,显得触目惊心,他不自在地把围巾往上拉,试图掩盖伤痕。

  「我来和顾烨去谈,会把骨灰盒拿回来的。」

  拉上去的围巾遮挡住了脸上的表情,只剩下那双被雾霾笼盖住,氤氲了神色的眼睛。

  「但我不想让你为难啊。」很轻很轻的话,被风吹得零碎,按理来说很难被人耳所捕捉到,但这一刻,他确确实实听到了。

  他刚想要说话,可是身躯后转,走入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下起了雪来。

  洁白轻盈的雪花不断地往下落,落在他黑色的外套上,来不及融化,很快积上了薄薄的一层。

  去往的方向是顾宅,他走得实在是太急,以往在商战上雷厉风行的秦家家主,连谈判的腹稿都没有打好。

  在失神间,他撞上了路过的行人。

  腹部猛然传出尖锐的刺痛感。

  不断濡出来的鲜血很快浸湿了衣服,然后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在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目。

  扎中的是要害,下手的人又快又狠,没留丝毫的余地。

  他回首想要去看清,但只看到一个平静离开的身影,视线就已经黯淡了下来。

  他靠在墙边,失血的晕眩感很快就让他连站都站不稳,但还是捂着伤口,机械地一步步往前走过去,就好像前方有什么正在等待着他。

  意识渐渐归于彻底的黑暗之中,光影交错间,那个俊秀无害的少年无意识地转过了头,朝着虚无中投过最后的一瞥。

  秦怀仓促地披着件外套,在倾泻而下的雨中冲出家门,疾步往外走。

  这个梦境实在是太过于真实,真实到好像必然会在某处某刻发生一样。

  “再见了,秦先生。”

  “你到底在说什么?”

  背景音是男人女人大声的咒骂,大力拍门的敲击,还有挨得很近,平稳而安静的呼吸声。

  下一秒,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然后瞬间弥漫出空气被灼烧的声音。

  熊熊烈火扭曲了空间,热浪扑得人连呼吸都感到艰难。

  火势一路往上蔓延,宋时意安静地坐靠在墙边,看着火舌逐渐吞噬这里的一切。

  电话从手中脱落,掉到了地上,页面还停留在秦怀的通话上,屏幕亮着。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思绪冷静到不可思议。

  这个家中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除了那本被他带过来,原身母亲写下来的手记。

  火焰沾染上了书封,宋时意下意识地拿起来,用袖子去拍灭。

  被烧灰的痕迹下面露出了娟秀的字迹。

  1月11日阴

  我去医院检查了身体,得出的结果是健康,但还是恶心,反胃,不管做什么都缓解不了。

  我问医生如果摄入参杂农药的食物一个多月,会对身体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医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只能建议我多关注自己的身体。

  临走前,她问我是否遇到了什么事情,她的丈夫是警察,可以帮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但我知道这没有用,所以什么也没说。

  1月28日雨

  宋给我打电话,提了离婚和分割财产的事情,我看了协议书,他什么都没有打算给我留下。

  挂了电话后又吐了好几次,手一直在抖。时意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控制不住情绪对他发火。他被吓坏了,一直跟我道歉。

  我真是个差劲的母亲,时意跟着我,没有任何的未来,我不该冲动带走他的。

  2月28日雨

  还是恶心,好像有东西从胃里面泛出来堵住了嗓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宋请了律师,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再待下去,我一定会崩溃的。

  所以我看都没看签了协议,狼狈地离开这里。

  冷静下来以后,我给他发消息,让他把时意带回去。

  他同意了。

  3月5日阴

  宋派人来接,但时意哭着不要回去,求我不要抛弃他,我没忍下心来,就让人先回去了。

  钢笔字迹被晕染开来,似乎是写到这里时砸下了眼泪。

  宋时意着魔般往后翻了下去。

  1月21日大雨

  我生病了。确症通知书到手里的时候,心情意外没什么起伏,毕竟是早有过预料的事情。

  我没有给时意看,但他好像猜到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孩子没有以前那么活泼了。

  我变得很容易生气,他就很少说话,小心翼翼地揣摩我的心思,照顾我的情绪。

  我应该要去好好爱他,作为他现在身边唯一的家人,教导他,培育他,让他分得清什么是真正的爱,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所托非人。

  只有被很多很多的爱包围,才不会因为小小的甜头而迷失。

  但我现在真的好累,什么都不想做。

  3月5日

  主治医生说她已经无能为力了,她可以帮我对接更好的医院,接受更加先进的治疗。

  我问她成功的概率,她沉默了好久,说能多一个月是一个月吧。

  我为了治病,已经变卖了名下最后一栋房产,连钢琴也一起卖掉,和时意住进了很小的租房里面。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住进这样的房子,它好像还没有小时候家里的玩具房大。

  3月9号阴

  我最终回绝了医生的好意。

  我已经让时意背负了一个灰暗的童年,难道还让他再背负一笔昂贵的债务吗?

  为了缓解压力,时意很早就开始打工了。我不希望他这么做,过早的学会看人脸色不利于自尊的建立,我怕他下意识去讨好别人,委屈了自己。

  但我每天都要吃好多的药,昏昏沉沉的,连走路都感到费劲。

  9月2日阴

  很久没有写手记了,因为一开始思考脑袋就会疼,但萧医生让我坚持,就算不想说,写下来也是有好处的。

  我说我每天只是在吃药治疗,没什么可以写的。

  她说什么都可以,她问我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遇到宋,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只留下了很大一笔财产。

  叔父成为了我的监护人,他是个很清高的人,怕被说觊觎我的财产,一直和我保持距离,所以我还是一个人长大的。

  后来宋出现了,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所以我爱上了他,把一切都给了他。

  如果没有遇上宋的话就好了。

  但那样的话,我就没有办法把时意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

  别的都无所谓,只有这个孩子,我实在是亏欠太多了。

  我的时意,应该要出生在一个非常幸福和谐的家庭里。

  有责任心、能够支撑起这个家庭的父亲,脾气稳定,凡事都宠着他的母亲。

  他是这个家里的小儿子,家业由哥哥来继承,而他只要开开心心,毫无压力地长大就行了。

  他那么喜欢弹钢琴,家里一定要有一间单独的钢琴房,比现在的租房大很多很多。

  我要给他买最好的钢琴,在每天的午后,耐心地教他弹奏。

  我们都会爱着他,会给他最好的一切,没有人能够用小恩小惠去打动他,让他无法自控地一头栽到进去。

  他一定会拥有一个,和我完全不一样,光明又灿烂的人生。

  啪嗒。

  眼泪从眼眶里面聚集起来,不受控制地滴落在手记的最后一面。

  失了魂一样的,越落越多。

  慈爱的母亲,严厉的父亲,还有冷漠却温柔的兄长。

  藏在记忆中最原始而又温暖的底色在这一刻轰然碎裂开来,就像是大梦初醒。

  而狰狞的火焰还在毫无差别地吞噬着这里的一切。

  他终于,全部想了起来。

  攒动而彷惶的线条尽数抽离开来,那些被模糊在记忆黑影中的面容,那些构建出他如今人格的美好回忆。

  都是他的母亲,用爱和愧疚,为他编造出来的幻想。

  让他能够好好地长大,好好地被爱一次。

  所以他才能够理所当然地鄙视来自顾烨的爱意,嗤笑宋时意不顾自己死活的委曲求全,坚决地否定这粉饰太平的大团圆结局。

  爱弥补了他残缺的人格和总是想要抓住点什么的不安定的内心。

  并不是他进入了书中的世界。

  而是在恍惚美好的梦境中,他真正的生平和经历,被安安静静地摊在了他的面前。

  而他的潜意识选择了回来。

  不要虚假的桃花源,而是要真实的地狱。

  在这个充满了血泪,遗憾和仇恨的地方,向着所有辜负过他和母亲,进行一场彻彻底底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