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遥远星辰共我【完结】>第86章 命运的注解(上)

  1.

  我叫庄唯,职业是心理医生。

  在哈佛应用心理学博士毕业后,在师兄引荐下,回国在他开办的心理咨询中心任职。

  这个心理咨询中心是针对高端客户开放的:年薪过百万的任何高级白领、有钱有权者的子女们,或者机缘巧合得知这家心理咨询所,又出得起价格的任何人。

  任何人都会有心理问题,抑郁症,或是别的什么,需要足够客观的他者介入,去重塑生活本身。

  这并不稀奇。

  国外的有钱人往往皈依宗教,用劫难或任何词语将痛苦、不安阐释掉,相对地,就要承受所有宗教的仪式感,去束缚自身,反哺宗教与神职者的神圣性;不愿意的人则会求助于心理咨询,高额价格是咨询费,也是封口费,让他们重新回归正确的轨道上去,就是我的责任。

  虽然我对接待的访问者从不设限,但往往,最后要接待的顾客,都回归了师兄设立心理研究所最初的目标群体们。高单价,也有额外的物质优待:三个月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但靠着口碑人传人,名声在外后,也不会有太多闲暇。

  刘姿就是我的常客。

  在国内娱乐圈做经纪人的她,常年生活在高压状态下,也有很多即使面对心理咨询师保密原则也无从谈起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打哑谜:尽管我想猜,也可以猜到什么,但我并不是推崇娱乐圈的人,于是对话总在她想要的时候,恰如其分地结束掉。

  但今天不同。

  刘姿提前告知我要送来一位咨询者,因为抑郁,生活已经无法自理。

  我跟师兄申请好病房,在门口等候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要面对的是一位当红明星:

  李洹载。

  他的成名路径,我多少也知道:音乐科班生,一年前参加《Super Idol》比赛出道,半年来全团都是无人不知的程度:去超市的任意一个区域,都有他们代言的产品。饶是我再不关注娱乐新闻,也很难不从微博热搜知道,他在一个月前的巡演中因病退出,现在处于养伤状态。

  我并没有立刻认出他来。

  因为车门打开,他的状态全然像该去急诊抢救:全身皮肤发白,很久没晒过太阳一般,我的白大褂都要逊色三分;面容憔悴,尽管看着皮肤状态良好,嘴唇却格外干燥,说明并不是本人在维持状态;呼吸很微弱。

  护士将他的床推下车门,颠簸让他只是张开眼看了看,就又闭上了,没有问自己在哪,也不愿意再睁开眼睛,像再也不想理会外界一样。

  一根吊瓶跟着他下车,我看一眼标签:葡萄糖。

  无法进食,没有对外沟通意愿,没有外伤。

  我很快得出初步结论:重大打击。

  将李洹载送入有落地窗的病房,他还是没有睁开眼。

  我退出病房,看到刘姿面容里隐约的担忧和烦燥不安,出声问询:“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吗?”

  刘姿沉默一阵,回答:“去你的咨询室说。”

  于是我们回到咨询室,我打开档案建档,刘姿提供了我所需要的一切:

  “直接原因,失恋。

  “你知道那个选秀,比赛五个月,暗恋吴樾就有四个月。知道自己出道是因为吴樾对赌送他出道,疯了一样去找吴樾表白。吴樾不喜欢他,只是慕强又自卑,他清楚。吴樾拍戏,他死活找了个借口待在那,想追吴樾。吴樾刚答应,他们接吻就被粉丝拍到了。费了大价钱买下消息,有病态粉丝在片场对炸弹做手脚,把吴樾炸进医院。都是皮外伤,ICU都不用住,他能担心到滴水不进,熬了好几个通宵,吴樾醒来跟他提分手,他就分手了。

  “然后就开始抑郁。

  “一开始很正常,后来突然做什么都会哭。哭了几天,看起来没事了,演唱会掉下舞台,万幸只是小腿骨折,不严重。退出演唱会让他在家养伤,我在外地,让助理带医生上门做检查,骨头长得很好,但发现他开始幻听,幻视。”

  刘姿叹气。

  我问:“是什么样的幻听、幻视呢?”

  “他对空气聊日常,像在跟一个我们谁都看不见的人生活。比如说,做个三明治,摆盘摆两个人,他只吃自己的,另一份就那么放着,放臭。我们查遍了,到底是谁在跟他说话,谁问他他都很警觉,什么都不说。后来放了个监控在他家,我们才知道,他在跟‘吴樾’说话。在他的意识里,就好像他跟吴樾一直都没分手过,甚至还同居了。他用的所有东西,都偷偷买了适合吴樾用的尺寸,整整一衣柜几百件衣服,我数的时候人都傻了。我活到五十多了,第一次见到这么自欺欺人的人。”

  这情况常见于,共同生活几十年的亲人,一方病故,另一方思念,几十年的爱让“对方存在”这个念头成为习惯,以至于离开也会暂时认知失常,经过治疗可以恢复正常。

  但现在不同,他们没有共同生活过的基础。可以说他很爱他,离不开他。

  但对方并不怀有相同的情感基础。这就会成为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需要强力介入认知的状况。

  我在病历本记下。

  刘姿继续说:“当时吴樾住院,我叫他回去工作,他甚至放话说吴樾死了他也不会再活着。我当时只以为是年轻人热恋上头开玩笑。所以我知道他已经开始幻听、幻视的时候,我就介入了。我把真的吴樾最近在做什么的事情告诉他,甚至拍了照片。他起初没听进去,监控里还跟之前一样。过了三天,他越来越沉默,好像我带给他的照片、新闻、报纸杂志都起作用了,他不再以为自己跟吴樾同居了。我以为他能回去工作了,正准备给他重新安排日程,他忽然开始酗酒。

  “他一个人,一天之内喝了三箱酒。啤酒、红酒、白酒,都喝了。要不是他助理去给他打扫卫生,他说不定已经酒精中毒死了。送去急救,血液透析,ICU住了三天。刚恢复意识,就问助理,‘吴樾呢,他说出门买菜,怎么还不回来啊’。

  “我第二次告诉他,这期间他做了什么。他彻底清醒了,但是也像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意愿做了。起床,穿衣服,上厕所,都很困难。主治医师说他没有任何生理问题,建议做精神测试。做精神测试也不配合,什么都不做,像个缩头乌龟,你能理解吗。

  “从营收方面讲,他是个人才,Peak9音源收入各平台前十,公司股价跃居同行第一,他功不可没。但是他也没有重要到,全公司必须围着他转。所有事情我如实反映给董事会后,董事放话,最多,两个月内没法恢复正常,就放弃他。

  “所以我把他交给你。钱,我和他都有的是。我希望他能恢复正常,像个正常人一样回去工作。他很缺爱,我知道,但是爱不应该是他人生的全部。他的才能,他的事业,所有被他吸引的人,所有他本该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他身价过亿,钱都不够他看吗?因为区区一个吴樾就把他压垮了,我们谁都没办法接受。”

  我露出职业微笑,友好作出风险提示:“你知道,心理咨询是出乎本人意愿的。如果他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

  “你对我就有办法。”刘姿长呼一口气,“Tina,一个就够了。他不能是第二个Tina,我也不会让他成为第二个Tina。”

  Tina,十几年前年红极一时的女歌手,刘姿当做女儿一样对待的艺人,在她生日那天,从酒店顶楼一跃而下。

  刘姿主动谈起Tina的死亡,是我们咨询成功的开始。

  将他们相提并论,此刻我也明白了,李洹载对她而言,是另一个期待,也是另一种寄托。

  “我会尽力而为。”我回答。

  我送她出大楼,她看一眼李洹载的方向,离开了。

  2.

  人每天都会说很多话,发自肺腑的,心口不一的,装腔作势的,无论是哪种表达,都深深来源于他们内心的想法。

  识别那些防御、攻击、敷衍背后的动机、成因,让咨询者重新发现自我,重新找到出发点,是我的工作。

  也所以,如果防御够多,抵触够足,我是没有办法展开工作的。

  建立信任,是人与人社交的第一步,也是我工作的第一步。

  接到护士报告:李洹载两天没有下过床,进食全靠营养针,排泄全靠护工。

  我将两天内搜集到的所有资料做了整合——李洹载,父母离异,各自组成家庭,成年后经济独立生活——预备开始工作:

  我在院子里掐了几朵玫瑰花,一个开得刚好,一个半开需要关照,还有一个含苞的骨朵,找个普通水杯放进去,就去拜访他了。

  我进门的时候,他醒着,看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的。

  心理咨询的高级病房跟医院的VIP比更加柔和一些,但缺乏生机。所以窗外的玫瑰田、园林很重要,激起对外界的关注是一切的开始,他甚至不愿意下床的情形下,我把它们带进他身边。

  会发生什么呢?

  他没看我。

  我把水杯放在他床头柜上,三支花乱插着。我左摆弄,右摆弄,它们始终乱叉着。于是我放弃让它们展出一些形状的想法,自言自语:“没有营养剂了,不知道能开几天,得提醒护士每天换水啊。”

  然后我退出房间,嘱咐护士不要换水。

  剩下的是等待。

  我需要了解他的生存方式,缺爱的根源可以是父母分开对他不管不顾,也可以是他在残缺中摸索到理想的情感模式。表面上看,失恋,造成现在这一切的,到底是吴樾本身真的那么好,征服了他对爱本身的评判标准,让答案唯一;还是他在吴樾身上寄托的东西,是他对他人生的全部答案,对方换一个差不多的,也能够成为正解……这样的逻辑关系,完全不一样。需要应对的也截然不同。剥离,还是,重塑。

  但首先,他要正视外界。

  花会开,也会谢。

  3.

  “李洹载下床了,他扔了一朵凋谢的花,给花换了水。怎么看出来的?水有点多了。”

  第四天,我收到这个消息,准备了一套茶具和花茶,再次拜访。

  门有一丝缝隙,我看到李洹载确实下床了。花瓶被他放在阳台边接受日光,落地窗开着,他站在室内的阴凉里,望着窗外出神。

  “我可以进来吗?”我端着餐盘,叩门,问着。

  “你是医生,你一直都有权利随时进来,不需要问我。”

  他背对着我,淡然说着。

  我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声音略嘶哑,许久不说话,也不进食,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花在太阳下,晒得很好。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在茶几上放下我的水壶,动作很慢,因为斟酌着要不要开口试探,他现在的认知进展到什么程度。却没想到他先开了口:“我还在魔都吗?”

  “嗯,这里是西三环外。”我拿毫不客气打开热水壶,注水,等着泡茶。

  热水壶烧水,轰隆隆隆。

  李洹载揉了揉脸,深呼吸着,自言自语:“很近……去看看?车……”

  他似乎完全忘了我也在这,说完就开始筹谋。

  离什么很近,他想看什么?

  车是不可能了,他来的时候,只有刘姿留下的包,里面应该不会有车钥匙,更无论是车。

  所以他对我说这句话,我一点都不意外:“你住在这里吗?”

  “不,这只是我的工作地点。”

  “你怎么上下班?”

  “开车,车是租的。”

  “你能载我去一个地方吗?不会待很久,你下班前一定回来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

  没有得到回音,李洹载才看向我,面带疑惑:“如果你不愿意,拒绝我就好。”

  “现在是你有求于我,所以你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才会考虑,带不带你出去。”

  水开了,我把它倒进茶壶里,洗茶,倒水,再次注入,玫瑰花茶展开,我慢慢把它们倒进杯子里。

  李洹载考虑完毕,双手抱臂,靠在墙边:“你问吧。”

  “你想去哪?”

  “南三环有一个在开发的文创园。”

  “为什么特意过去?我记得你的公司在市中心,你家也是。”

  李洹载沉默一阵才回答:“吴樾那里。”

  “你从哪得知他在那的呢?”

  “我雇了一个保镖,安插在他身边,他会不定期跟我报告工作情况,我是这样知道的。”

  “刘姿知道你雇保镖的事吗?”

  “知道。”

  “她没有试图阻止你?”

  “但我还是雇了。”李洹载开始不耐烦,“你到底还有多少问题?这跟我拜托你的事有什么关系?”

  终于有情绪波动了,这才是真的开始。

  我笑起来:“说真的,你没回答我之前,我考虑带你出去的可能性尚且有八成,因为你生活不能自理,还在打营养针,带你出去有利于散心。但现在,我不带你出去的可能性,是九成。”

  “浪费彼此时间好玩吗?”

  “知道我为什么不带你出去吗?”

  李洹载的表情冷峻极了,或者说,他开始厌恶我。

  我慢慢回答:“失恋、恢复需要时间,都可以理解。但你居然安排人盯着吴樾。现在开始,你需要向我证明,你不会伤害吴樾。在你证明之前,我会禁止你的任何出门安排。别试图跟安保打架,他们都是专业的。我应该说得足够明确了吧?”

  李洹载的手放了下来,垂在身侧,他错愕地看着我。

  我喝完我的茶,收好杯子之前,他再也没有说什么。

  于是我退出门去,对他的房间加强安保监护,嘱咐护士安排正常的一日三餐。

  下一次,该去咨询室见面了。

  毫无疑问。

  控制行为往往伴随伤害。

  语言,辱骂,肢体,软暴力,暴力……或者更多,限制人身自由。

  失控的种种行为背后,一念之差,就会让爱变成恨,扩大爱不得的伤口,成为暴力的源头。

  李洹载雇保镖,保护吴樾,没有告知吴樾,本身也可以说是一种限制人身自由。

  我从李洹载的错愕中看出,他并不是想伤害他,但谁知道呢。

  如果他不从根源上正视自己,并准备好新生活,那他永远走不出来。吴樾永远处在一种被盯梢的风险之中,他永远知道他在哪,趁他不防备的时候,想做什么事都可以。

  这触发了犯罪条件的前兆。

  4.

  又过了三天,我驱车抵达办公室,跟助理核对今日候诊名单的时候,助理告诉我,李洹载是第一个。

  我看了时间,他是那天立刻告知护士要预约的,然而最近我有空的时间段是现在,于是他只好等了三天。

  有点好笑。

  其实留院查看的只有他一个,他可以随时找我。

  护士向我报告:“这几天他一日三餐都按时吃了,吃得不多,但是逐步开始自理了。”

  反馈在他进门时得到验证:他穿着宽松的棉打底衫和运动裤,趿拉着拖鞋,神情比起前两次见面松弛很多,重要的是,他剃了胡子,尽管眼神依旧疲惫,但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

  穿着住院服来见我也不是不可以,或许在他看来略失礼貌。

  总而言之,这是适合深入聊天的时候。

  他进门时我在倒茶,他叩门,我说请坐,他打量了四周,很慢才坐下。

  “你喜欢喝茶?”

  我分给他一杯茶时,他这么问。

  “嗯,我喜欢。”

  话音戛然而止,我喝我的茶,等待着。

  他地下手,双手握在一起,深深地叹了口气,才开口:“我没有抱着害他的念头,雇保镖。我只是怕重蹈覆辙。当时处理粉丝照片的时候,她们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再做文章,但是总有个别边缘化的人,得知消息之后发疯。我是想保护他。至于汇报,也不是我要求保镖做的,是他说工作比较清闲,起码留个底,让我知道没白花钱,所以这样的。我不是追踪狂,或者怎么形容。”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你们分手了。”

  “是,我本来该回去工作的。躺了够久,一个多月了吧。但是我空闲下来就会想他,做梦也会想他。看看他,确认他没事,我才能慢慢放下。”

  “放下什么?你们分手了。”

  “……“李洹载搓搓脸,过了一阵才回答,“是,我们分手了。我去找他那天我就下定决心,如果追到了,我这辈子就是他了,不会有别人;但是追不到才是正常的,是我喜欢他,不是他非我不可,在我表白以后我就不能指望跟以前一样,找我们是朋友的借口,增加肢体接触,故意逗他……什么都好。道理我都明白,我知道的。”

  “但你还是想去找他。”我慢慢问,”对你而言,他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问题。他就是他。”

  “如果你面前有一个家庭模型,模型里有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认为你在什么位置上,他又在什么位置上?”

  “……我没有把他当做女人看待。”

  “这不关乎性。”我纠正他。

  沉默一阵,他回答:“我大概明白你想说什么,如果非要这么形容,我想和他组成家庭,不要子女,也不会有父母。当然,这只是我想。”

  “我想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或者我这么说,在他身上,你感受到了什么?”

  “……他为人很积极,像个太阳,总是很照顾身边的人。从情感上讲,他是毫不吝啬的给予者,会主动承担责任。很照顾朋友,遇事能屈能伸,很大方。尽管专业能力不够强,他会不断学习,不断努力,笑着接受结果。这些都是我不具备的。”

  “像你说的,他照顾很多人,他们又是怎么做的?”

  李洹载笑了一声:“他们很正常,对待他像朋友一样,有打有闹。”

  “你是怎么看待这种区别的?”

  “你想说我缺爱。是,我承认。我想要累的时候有人能靠,失败的时候有人能鼓励,高兴的时候有人能分享,知道我的过去,包容我的嫉妒、不甘、愤怒、愚蠢、无能,还能站在我这边,始终无条件维护我……我在他身上看到这种可能。

  “我的亲生父母总是吵架,我初中时他们终于离婚了。后来我才得知,根本原因,是我父亲出轨有了孩子,出轨的理由是我母亲不爱他……我的监护权在父亲那里,后妈带弟弟进门,我父亲就安排我住校。逢年过节回家,父亲、后妈、弟弟会聊生活,坐在一个桌子上,我像局外人。

  “母亲后来出国,在国外嫁给了同样离异的初恋。那个男人经济条件略差于我父亲,但她结婚后很幸福,我很久没见过她那么笑着。起初,我放假还会去母亲家,她的新老公会给我塞点零花钱,再后来妹妹出生,家里条件捉襟见肘,叔叔因为给我零花钱少对我道歉,我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了……任意一方都没去过了。

  “我十六岁起,任何事情都是自己决定。学音乐,起初是因为,只要我弹琴,我爸妈就不会吵架。为了让家庭短暂安宁一些,我才考级,一直学新东西,维系那个家的平衡……他们分开,就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我发现唱歌能赚钱。

  “饭店开业,酒吧热场,红白事宴,我都去,因为给钱,给很多。然后音乐就成了我的朋友,陪我见识形形色色的人。我慢慢学会作曲,摸索着发表歌。到大学,去更大的城市里讨生活。

  “那时候对我而言,钱是第一位的。当枪手写歌?没问题,钱给够就行。几天几夜通宵连轴演出?没问题,加钱就行。从床位搬到隔间,从隔间搬到合租,再到独立租房。我终于有点钱了,独立了。还不够,我需要更多的钱,我想买房,想安定,睁眼闭眼都是钱,直到某个音乐节,刚到音乐节现场,我就眼前一黑,倒下了。再醒来是在医院,一个中年女人守着我,我才知道自己低血糖晕过去了。

  “那个女人是田叙的夫人,我叫她乔阿姨。醒来之后,她陪我做检查。田叙是那场音乐节负责人,他们乐队原本的键盘手因病退出,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临时顶上,又被我搞砸了。田叙是业内不多几个,公平,有原则,乐于提携新人的制作人,他只看品质不搞潜规则。做完检查医生问我多久没吃饭,血糖低得需要输血。我却在懊悔,那本来是我崭露头角的新机会,我却因为没吃饭搞砸了。

  “我很没礼貌,输完液就走了。只跟阿姨说了句辛苦。我当时脸色应该很差。她却挂在心上。音乐节是没机会了,过了几天音乐节结束,我接了个电话,是田叙,我以为是我递交的DEMO有用了,他第一个问题却是,我老婆让我问你,吃饭了吗,我家炖肉吃不完了你过来给解决一下。

  “我就过去了,抱着再次毛遂自荐的心态。田叙和阿姨有个女儿,让我想起来我妹妹,所以当时抵触情绪很多。阿姨和妹妹给我夹菜,我无视了妹妹和阿姨的好意,在饭桌上一个劲地推销自己。饭过去了,田叙没口头承诺任何事,要顺路送我回住处,我还以为是自己诚意不够,还在说。最后分别时田叙才告诉我,我写的歌,虽然编排很华丽,但是没有灵魂,所以他不会收。

  “我觉得他在玩我。很生气,就再也没联系过。我继续跑酒吧,跑场子,赚钱,做枪手。后来又一次音乐节,我作为出演者参与了,再次遇到田叙。我把新歌放给他听,他的答案还是一样。我就该演出演出了,很不服气,没理会他。直到田叙的乐队压轴演出,田叙临场缺席,乐队少了一个低音贝斯,我走得迟,出于一些不服输的心态,替补上去,弹了没几分钟,田叙终于回来,我们那场演出以我和他即兴吉他对战结束。

  “演出很成功,我们去庆功,喝得烂醉,我才问田叙,你不是看不起我吗?田叙说,我承认你乐器玩得不错,但你的歌真的不行。每一首都透露着孤独。人是不能一个人生活的。我说,我已经一个人生活很久了。田叙笑了,说,所以你还是小孩子,情啊爱啊,你没拥有过,唱也是瞎唱。然后他就喝醉了,睡了,我们的话题就结束了。

  “那天所有人都醉了,我没喝,我把他们各自送上出租车。最后剩下田叙,我想着阿姨妹妹身子瘦弱,就直接送他回家。到他家已经是早上七点,妹妹要上学,阿姨做了早饭。我送他回家,也累了,就想着走,阿姨留我吃饭,她去送妹妹上学,让我帮忙看着田叙别吐了,吐了也行,别让他用呕吐物把自己呛死。理由很充足,我不好推辞,就坐下来吃饭。

  “早饭是三明治,牛奶。吃完我就开始思考,什么是他要求的‘情感’。他家装修很温馨,哪儿都有他们夫妻或者女儿爱用的东西,照片铺满满一墙。熬了一夜其实很累,我想着就趴着睡着了。醒来是下午接近傍晚,我睡在床上,我闻到饭香,我听到他们一家人在聊天,我走出房间,看见妹妹放学回家,一家三口在饭桌上聊天。饭熟了,阿姨招呼我吃饭。那天可能我实在是饿了,或者睡得懵了,我就坐下吃饭。饭很普通,不如我在饭店买来的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吃了几口,妹妹和阿姨又给我夹菜,我哭了。哭得很丢人。

  “然后一家人饭也不吃了,哄我一个客人。我把前面这些老老实实告诉阿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完了饭也吃完了,阿姨硬是让我在他家住一晚上,我就真的住了。第二天醒来都丢人到不敢呼吸。还是田叙送女儿,想起我这号人,过来看我,我才好不容易爬下床。

  “……然后这一波卖惨十分到位,田叙给我安排了一个打杂的兼职岗位。在那之后,阿姨也经常叫我回家吃饭。他们夫妻很幸福,我第一次开始设想关于家的事情。如果我将来有一个家,不仅仅是房子产权,而是说,有真正在乎我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也是那时候,田叙说我写歌越来越有感觉,我的歌也开始逐步卖出高价,我总会挑最好的,自己发。虽然没人听。

  “如果你问我,谁在我人生里充当了父母的角色。而父母的意义除了经济支持,还有情感慰藉、安全感、包容。在我心里,田叙和阿姨,是的。尽管我在他家蹭吃蹭喝,仅仅用了两个月。”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眼里满是怀念。

  我填杯水给他,他喝下去,长长呼了一口气,许久不曾开口。

  到这为止,刚刚好。

  于是我说:“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下次再聊。”

  “……?”李洹载蹙眉,“我等了三天,就聊这么几句?”

  我笑起来,指向挂钟:“已经快一个半小时了,心理咨询每次以一个小时为佳,周期也是一周一次为好。你这样,每次隔三天,一次一个多小时,不知情的会以为是我能力不足呢。”

  “……”李洹载无言半晌,问,“那你直接放我出去不就得了。我可以给你钱。”

  “这可不是钱的问题,是职业道德。”我翻过自己的日程安排,定好下一次的三天后,“这几天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如果需要锻炼,跟护士申请,我会请修复医生过来陪同。三天后见?”

  “……”

  李洹载露出孩童般懵的表情,被我赶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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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写的,稍微改改就先发吧。

  全文一万七千多字,是正文的补充视角,讲述攻视角下的故事。

  狗都不写第一人称(骂骂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