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沾洲叹>第74章 74

  又被惊梦。

  梦里是阳光和煦的府邸,贺兰明棋回家的消息传来,祝神便打算离开,在九皋园四处乱转着要到贺兰破做个告别。

  前几日贺兰破不是在议事大堂便是在书房,又或是练武场,可今日祝神一连去遍几个地方都扑了个空。正当他寻不出个门道时,听园子里的小厮说,二公子正在小厨房,自打下了议事堂就拉着辛公子扎进里头,半个时辰了还没出来。

  祝神听了,便掉头往小厨房去。

  厨房外一堆婆子丫头并两个挑担的小厮全聚在最外间大门下的走廊里。一见祝神,眼尖的便起身叫了声“祝老板”,得知他果真是来找贺兰破,便往院子里指了指,声称周围这一堆人都是被二公子赶出来的。

  祝神跨进院子,命容晖守在大门外,自顾往里间走去。

  穿过了走廊和一道二门,就闻到隐约的柴火香。

  祝神隔着一段距离,透过打开的门板看见贺兰破站在蒸笼前,只一个侧影,微微弯着腰,似在认真观察什么,旁边辛不归守着灶台打下手。

  又走了几步,他听清辛不归的嘀咕:“院子里的海棠竟然一直开到了冬天,真是奇怪……公子也真是的,桂花过了季,就不做嘛,大不了等明天开花再给祝老板多做几次。你倒好,满城找香料,贺兰府的家底都快被你翻遍了,就非要找出一味桂花气味儿的滴露,我当你是有要紧用呢,结果拿了就往厨房赶,是要给祝老板做糕点!说出去也不怕人笑。”

  “我不会说出去。”贺兰破将笼屉打开一个缝看了一眼,“你会?”

  辛不归愣愣的:“我不会啊。”

  “那谁会说出去?”

  “……”

  辛不归瘪了瘪嘴,不出声了。

  祝神还想凑近听听这俩人能嘀咕出哪些名堂,又深知贺兰破轻功厉害,于是便站在原地,借庭中海棠树遮住了身形,靠着树干,微微侧耳笑听着。

  果不其然,辛不归安静不了片刻,又开口:“你这一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贺兰破这次没接话,而是回头拿目光扫了他一下。

  辛不归嘟嘟囔囔的:“先前还一副成天要跟人算账的架势呢,整天‘祝双衣祝双衣’地叫;如今回来了,他抛弃你那十二年是不作数了,他说他不是祝双衣,我看你也无所谓了,再过两天啊,人家要是咳嗽一声,你是不是立马就跑到喜荣华给祝老板洗手做羹汤去了?”

  贺兰破低头等着蒸笼里的糖糕做熟:“给他做羹汤,不好吗?”

  “这不正做着么……”辛不归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煞有介事地望向他他,忽道,“你会一直待在贺兰府的吧?”

  “我不知道。”贺兰破打开笼屉,从竹筒里抽筷子,“如果有一天他要去很远的地方,我不会留在这儿。”

  辛不归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失望神情:“那你还会回来吗?”

  “看他回不回来。”

  贺兰破夹出一碟子糖糕,等糕凉下去的当儿,转过身对辛不归道:“我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八岁那年突然地来了,枯木一般在这里待下去,是因为他告诉我有一天会把我接走。这是你的家,是贺兰明棋的家,你们出生在这里,活在这里,是这里的一部分。可我并非如此。我的命是他捡来的,路是他领着走的,连一根头发也是他养出来的,我是他的一部分。八岁那年他把我送来,离开他时我便死了,如今他回来,我才长回他的身上。如果再离开他一次,我就长久地死下去了。”

  他从橱柜里取出晒过的桂花干,一瓣一瓣放在糖糕上:“至于他是祝神还是祝双衣,丢了我十二年还是二十年,都不是值得我为他置气的事。我找了他很久,除了死生,与他再无计较之事。”

  院里起了一阵穿堂风,摇曳出一把婆娑树影,映照着正午的阳光,晃动在祝神脸上。

  他不知自己在树下站了多久,直到肩头落了一片枯叶,里间的脚步声渐渐近了,他才恍然回神,转头要走。

  甫一转过去,却被拥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祝神骨头里感到一股恶寒,再抬头时,周边大雪茫茫,戚长敛抱着他笑吟吟问:“你都想起来了?十岁以前的事,也想起来了?”

  祝神怔了怔,只觉胃中绞痛,刺得他冷汗淋淋。

  他下意识往后看,却再没看见庭中日光与那株海棠,先时先景,在漫山的雪色中崩塌了。

  他挣扎着要推开戚长敛,口中不断喊道:“小鱼,小鱼!”

  空谷中寂寂无声,戚长敛终于被他推出去,一下子退入了前方的黑暗。

  祝神很快被黑暗吞噬,与此同时周围伸出无数只手,自四面八方,不停地撕扯他的衣服。

  他认得那些手来自何人:陈公子、王掌柜、李员外、周老爷、何大人……祝神在这一瞬间倏忽全想起来,他一个不落地全都认识。

  那一双双手在碰到他的刹那变作无数条毒蛇朝他吐信撕咬,铺天盖地的毒牙钉子般刺入他的皮肤和头骨,祝神反抗着,嘶吼着:“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

  “祝神……”

  “不要过来!”

  祝神惊醒,床顶几根紫檀木床架映入眼中。

  他侧过脸,看见了陆穿原。

  接着发觉自己正握着陆穿原的手,指甲已经快掐进对方的皮肉,隐隐见了血。

  “老陆,”祝神松了力道,却没松手,而是借力把自己拉到陆穿原膝前,仰着头道,“给我吃药。”

  他大概是还没脱离梦境,浑身疼得厉害,那些蛇牙像是长在了他的骨头里,每时每刻都在作痛。

  祝神脸色发白,额下滴着冷汗:“给我吃药!”

  陆穿原皱着眉,欲言又止,最后悔痛着叹了口气,给祝神喂了一颗裂吻草。

  吃毕了药,祝神被扶着靠坐在床上,长出短进地缓了几口气,他才转动眼珠子,发现一直以来静静站在床尾凝视他的柳藏春。

  陆穿原此时反应过来,拉着柳藏春道:“我小师叔。”

  祝神全无了方才的狼狈样,翩翩然好似未曾犯过病似的笑道:“柳先生。”

  柳藏春笑眯眯正要回礼,陆穿原挥挥手:“客气那套就别来了。”

  又扯着柳藏春的胳膊:“你给他看看,能不能治。”

  柳藏春踏上脚踏,往床头靠近:“先把把脉吧。”

  祝神瞧着他伸过来的那只手,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的梦。

  待柳藏春快碰上他时,祝神忽道:“别碰我!”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柳藏春倒是没多大反应,指尖悬在祝神胳膊上方,若有所思地盯着祝神。

  祝神沉默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失态,便勉强又笑道:“明日吧。我现在……想休息一会儿。”

  同时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双手藏进了被子里。

  陆穿原是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柳藏春倒是好脾气,当即收了手道:“那就改日吧!不急。”

  说罢便领着陆穿原出去。

  直下到二楼了,陆穿原一个激灵,暴跳如雷道:“不急个屁!他这毛病晚一天治就早一天死你知不知道!”

  柳藏春背着一只手,脚下无根一般,走得轻快伶俐,连带腰间那块白月翡翠也跟着跃动:“他这毛病是怎么染上的?”

  陆穿原哪里清楚呢?十几年前他捡到祝神那会儿祝神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状态,两个人糊里糊涂把这毛病治个半好,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这回祝神被抓走,更是猝不及防,醒来以后本人又是三缄其口,陆穿原更无从得知了。

  “这回是无缘无故被人抓去关了几天,等我们找着他人的时候,就已经……”陆穿原一个劲儿地回想,“抓他那人,好像是叫……戚长敛。”

  刘云抱着剑跟在他们身后,听到这名字,微微一震:“姓戚?”

  前方二人不约而同转过头。陆穿原道:“怎么了?”

  刘云用手比了比:“是不是比我略高,深眼眶,高鼻子,两唇生得薄薄的一个人?”

  陆穿原一挥袖子:“不知道,我没见过。就听贺兰家那小子说过一个名儿。”

  哪知柳藏春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是呢。英俊得……不太像中原人的一个叔叔。”

  陆穿原和刘云向他投去愕然的目光:“叔叔?”

  “我见过他。”柳藏春接着往下走,“大约……八岁的时候?”

  他扭头对着陆穿原弯了弯眼睛:“也就是把你带在身边的前一年啦。”

  陆穿原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然后呢?”

  “唔……我和师兄四处游历,碰上了他外出游玩,那时他和凤辜已在数年前名扬整个法师界,也隐退到丘墟有些年头了。师兄与他们都是法师中登峰造极的人物,有过结拜之交。不过师兄老得要死,我又年纪小,与他们同辈难免有点占便宜的意思,所以管他们叫叔叔。我们一起待了几天,那两年疟疾横行,我还顺便把自己当时研制的青蒿丸送了一些给他呢——估计以他的本事,也用不上。”柳藏春琢磨了一下,“如果是戚叔叔下的手,那事情就麻烦了。”

  陆穿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这一茬?”

  柳藏春摸摸他的头:“法师之间的事,小孩子不用掺和。”

  陆穿原打掉他的手:“去你的。你也就比我大两岁。”

  说着又对柳藏春骂道:“祝神被他害成这样,你还叫他叔叔!”

  柳藏春不解:“他害的是祝神,并非是我。当年我与他很亲近,为何如今便要因此仇对他?”

  陆穿原问完也深知自己责怪得未免野蛮,可心里又不舒服,于是瞪了柳藏春一眼。

  “好啦。”柳藏春两手揣进袖子,“既是戚叔叔下的手,那这事更急不得。先去看看你小师兄吧,该做饭了。”

  陆穿原停下脚,语气无力又无奈:“就非得这么称呼那只猫吗?”

  柳藏春温声细语地解释:“它比你早一天进玉蝉山,辈分是乱不得的——院子里有鸡脑吗?它喜欢吃这个。”

  “……我知道!”

  -

  傍晚祝神在房里吃过了饭,容晖照旧端着药过来。

  药是陆穿原新配的方子,不知加了什么东西,又酸又腥,苦得人舌头疼。

  祝神勉强喝了大半碗,漱过口后问容晖:“先前让你打发人拿那块绿玛瑙做的戒指怎么样了?”

  容晖道:“问过了,还在做。估摸着还要半天时间。”

  “再催催。”

  “欸。”

  “现在就去。”

  “是。”

  祝神在房里坐了一天,天快黑时闷不住,决定下楼透透气。

  他先去后院看了看池子里的金鱼,没冻死,祝神乐了乐。又碰巧撞见宣阳在亭子里写课业,祝神过去同她玩了一会儿,随后打算绕去前厅看看。

  哪晓得前厅这会儿正热闹,一伙江湖客喝多了酒,同陆穿原起了口角,正指着陆穿原鼻子骂娘。

  陆穿原也不是个吃素的,哪能容人在自己地盘上撒野,当即问候了对方祖宗十八代。

  那边眼见落了下风,就要动手。

  喜荣华上百个伙计身上没点拳脚的也就十三幺一个,哪里轮得到乡间野客在此作威作福。那群刀客左右开弓地撒泼,伙计们只管和稀泥似的拉偏架,推推搡搡的,结果没有一刀一剑落在陆穿原身上,反倒是闹事的一身挂了彩。

  赶巧那群人里头有一个被打到了楼梯边上,正好是祝神站着的地方。

  刀剑无眼,这人又喝得头晕眼花,分不清哪边是自己人哪边是仇家,手里还挥着刀,脚下一个趔趄,后腰抵着扶手就要往后倒。

  慌忙间瞥见一抹碧色衣衫,不由分说便伸手去拽,又怕自己跌落下去,干脆顺着袖子抓住了祝神的手。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听见头顶一声冷喝:“放开。”

  这人抬起脸,就见祝神立于上层台阶,孔雀衣衫衬一副玉雕容颜,眉眼间正是似怒非怒,艳里生寒。

  他这才感受到掌心抓着的那只手真好似丝绸一般,闹事之余,还起了孟浪心思,借着两分酒意大起胆子,将祝神的手带到自己脸上摩挲:“我偏不放。”

  祝神简直恶心得想杀人。

  难得下楼散散心,才刚忘记那一场梦境,就撞上这档子事。

  对面那人还等着看美人发怒欲拒还迎,哪知下一瞬,脸上就挨了响当当的一个耳光,扇得那是惊天动地,响彻一堂。

  这下打闹的看戏的全都停了,齐刷刷望到此处。

  妄图调戏祝神的登徒子被打得脑子嗡嗡响,直等到脸上火辣辣浮起了指印,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大庭广众下丢了面子,当即转过脸,扬手要给祝神一个教训。

  岂料他才要做起姿势,祝神便扫了他一眼,转身往楼上去了。

  这人见状要追,横空过来一把青光剑飞到他眼前,插入他旁边的墙体半尺有余,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愣怔着,朝剑飞来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刘云站在两拨人之间,谁也不理:“诸位,喜荣华的规矩,只接生意,不揽恩仇。我们接了诸位的银子,生意便要做下去。只是不想惹事,天色已晚,若你们还想在此过夜,楼里照样提供你们厢房;若不想,就离开。过了今夜,喜荣华再不欢迎你们。”

  那几人听到这里,皆是面面相觑。他们大概是在外头惹了事,混入十六声河避难,从而也深知此处的形势——被喜荣华赶出去的客人,其他客栈更不会接。故而也悻悻收了武器,灰溜溜回房去了。

  刘云安排人收拾了一地狼藉,又让十三幺去哄着陆穿原,最后上楼看了看祝神:“二爷没事吧?”

  祝神歪在榻上,先沉默着不说话,随后才道:“无碍。”

  这样的混乱,于喜荣华是头一遭。以往酒楼里有点闹事的苗头,伙计们摆不平,早抽身出去找祝神了,而祝神一出面,十有八九都不会起事。今日他却是失了控。

  祝神拇指来回刮着先前被握住的那只手背,刮得皮肤快出了痧。

  他觉出疼来,便停下,隔着屏风问刘云:“刚才那个人,房间是几号?”

  刘云迟疑片刻,摸不准祝神的想法,一五一十道:“金字一号房。”

  “三楼?”

  “是。”

  “你下去吧。”

  刘云离开了。

  祝神又独自坐了许久。

  手背被他一遍一遍擦过,可似乎还残留着楼梯上那个人的触感和温度。

  他很不喜欢。

  怎么才能让这样的感觉彻底消失?

  难不成以后的梦里,这个人也要加入进来?

  祝神思考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床头。

  床前的柜子侧边挂着那柄多年未用的藤剑和一把伞,祝神把剑拿在手里,指腹缓缓摸过剑的每一寸地方。它是祝神最老的朋友,多年封存,剑柄依旧是那样的乌绿,剑脊在今夜的月夜下泛着一线素光。

  祝神拿着剑,不知寒暑似的,穿两层单薄的罗衣,光着脚,长长的衣摆飘荡在他细瘦的脚腕,一阶一阶扫过楼梯。

  喜荣华早已关门谢客,大厅处守夜伙计的灯光散发到三楼时已无比微弱。

  祝神像一缕碧色的月光,拿着钥匙,穿过走廊,打开了金字一号房的房门。

  房中鼾声如雷,弥漫着一股男人的汗味。

  祝神蹙了蹙眉,先走到窗边,打开半扇窗户通了通风。

  房中气味散了许多,因未烧炭,床上的人在一个莫名的寒战后迷迷糊糊睁眼,半梦半醒间,模糊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站在床头。

  光是一抹玉色剪影,便叫他想起今日之景,竟欲发一场春梦。

  正要作笑,窗外呼进的几丝冬风彻底醒了他的觉。

  一个激灵醒来,他彻底睁眼,然而此时冷剑已经从正中穿破了他的喉咙。

  ——祝神的身体是大不如前,如今杀一个人,最繁累的是要拿起这把剑。

  这是一把重剑,叫他要两只手紧紧握住才能举起。

  好在杀人的能力并未完全退化,已然成了他身体的记忆——在出剑那一瞬间,双手便有了意识,知道如何下手可以最快毙命。

  床上的人张大了嘴,祝神几乎能看见他的整个喉咙,以及快瞪出眼眶的眼球。

  等到房中只剩一个人的呼吸,祝神倏地抽剑。同一时间,尸体喉咙里的鲜血从洞口喷薄而出。

  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喷洒到祝神的脸上,他闭眼感知着每一滴血的落点:眉毛、眼睑、鼻梁、下巴,还有他衣襟前的几束头发。

  一种失而复得的快感急速在他心里蔓延开来,几乎遍及四肢百骸。

  祝神浸在淅淅沥沥的血雨里,像沐浴着一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