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沾洲叹>第73章 73

  飞绝城一连放晴几日,祝神来的第三天便有探子来报,说靠近南面的一处镇子上有百姓见过一男一女,男的像个书生,女子则疑似贺兰明棋,因为背上像是背着惊霆。

  贺兰破问过地点,确定是在北方疆域内,当即派人前去接应。

  贺兰明棋——由于西飞台围剿古氏太过顺利,决定一鼓作气单枪匹马追杀那名青杖法师,结果马失前蹄,在轮船入海时遭遇顾加白的突袭,负伤之后从船上滚进了海里。

  落水的那一瞬间,她看见海面有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蝴蝶朝自己飞来,与此同时,还有一堆白骨呈漩涡状自她脚下而来。

  随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她躺在一个岩石洞里,耳边是忽近忽远的潮汐声。

  她试着动了动,发觉自己腿上被绑了夹板,浑身伤口刹那间迸发出灼烧的痛感。

  贺兰明棋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没有出声。

  本着提防的习惯,她知道自己这是才醒,摸不准眼下状况,故而不愿自己的动静惊动到任何人。

  “姑娘醒了?”

  贺兰明棋动作一僵,扭头望去,只见身体侧后方烧着火堆,旁边是个眉清目秀的布衣男子,生得斯文白净,青衫墨发,眉心不偏不倚长着一点朱砂痣,腰间悬挂一枚白月翡翠。那翡翠种色极好,与他一身粗布麻衣的打扮可以说是格格不入。

  见贺兰明棋意欲起身,他便探过身来搭了把手,把她扶到岩壁下靠坐着。

  贺兰明棋借机观察了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发觉这岩壁内部岩石乌黑,想是附近的渔民为了躲雨而垒造的,应该是常有人来生火过夜。

  洞中一览无余,除了这书生和他随身的一个背篓,再无他物。

  粗浅地将人打量了一番,贺兰明棋估摸着,这书生若和此时的自己厮杀起来,胜负顶多占个五五分,便略微放松了些。

  她垂眼看着书生递来的水壶,沙哑道:“我不渴,你喝吧。”

  书生先是一愣,弯眼笑了笑,拔开壶塞仰头喝了一口,再递过去:“这下可以放心了,贺兰姑娘。”

  贺兰明棋猛地抬眼,盯着书生看了片刻,却没多言,只是接过水壶,嘴唇挨在方才书生喝水的壶口喝了半壶水,以免别的地方抹了毒。

  喝完之后,她把水还回去,一边擦嘴一边问:“我的刀呢?”

  “噢,”书生像被点醒似的,从背篓的后方黑暗处抽出一把漆黑的长刀:“这里。”

  贺兰明棋拿过惊霆,正反检查了两遍,确认是自己的刀后,便扶着岩壁要起身。

  “贺兰姑娘啊,”书生见状便伸手要扶,生怕她一个不小心跌坐下去,“你断了一条腿,最好还是先不要走动。”

  “无碍。”贺兰明棋冲他扬手,拒绝了他的搀扶,“我只是随便看看。”

  说着,她当着就扶着岩壁走了一圈。

  一边走,她一边问:“你救了我?”

  “是呢。”书生对自己的善举直认不讳,“本拟着北上时顺便来海边玩一玩,没想到恰巧看见姑娘昏迷在海上,便救了下来。”

  “你是个好人。”贺兰明棋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着,随口道。

  书生点点头:“是呢是呢。”

  贺兰明棋瞥了他一眼,哂笑道:“你脸皮子倒是不比读书人的薄。”

  这不是什么赞扬的话。书生不同意,可因为自己确实脸皮比较厚,所以也无法否认,于是笑而不语。

  “你要北上?”贺兰明棋接着问,“北上去哪?”

  “就快到了。”书生说,“十六声河。”

  “唔。”

  贺兰明棋不再接话。

  她走到背篓前,发现里头乌漆嘛黑,隐约像是一筐的草药;再走到书生身后,她骤然抽出惊霆,架在了书生的肩上。

  贺兰明棋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森寒:“你怎么知道我姓贺兰?”

  书生这会儿正佝着脖子要去挖自己埋在火下的叫花鸡,身后突然来了一刀,他依旧是不慌不忙,笑眯眯地挖着土说:“数年前有幸见过这柄刀,知道它如今的主人是贺兰氏未来的家主之一。”

  天底下有很多人认不出贺兰家的人,但认识惊霆的却很多。百年名刀,就是街巷的黄毛小儿之间也流传着惊霆雪掖的画像。

  贺兰明棋并未因此放下戒备:“数年,是几年?”

  书生停下动作想了想:“呃,大概……二十四年?或是二十五年前?记不清了。”

  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像是感慨时光已逝:“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跟着师兄云游天下,无意间偶遇贺兰氏老家主,才得以看到这两把刀呢。”

  贺兰明棋越听越奇怪,皱了眉头问:“你是谁?”

  书生费了好大力气,一边弯腰挖鸡,一边顶着这把八斤重的长刀,终于把沙土下的叫花鸡给刨了出来。

  他扒开干土,再扒开叶子,洞内登时香味扑鼻。

  书生扯下鸡脑袋丢到药篓子旁边,黑暗处不知伸出个什么玩意儿,一眨眼便把那鸡头卷走了。

  他又扯下一个鸡腿,被烫得龇牙咧嘴的同时咬下一大口鸡肉,仰起脖子发出一声喟叹后,书生回头对贺兰明棋笑道:“鄙姓柳,无字,名藏春——柳藏春。”

  “白杖医圣的小师弟,柳藏春?”

  柳藏春笑颜不改:“正是。”

  贺兰明棋果断收刀,这回是信了对方兴许只是单纯地顺手救她。她一屁股在柳藏春身边坐下,毫不客气地扯了叫花鸡另一条腿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敷衍道:“久仰柳先生大名,刚才多有冒犯,请勿怪罪。”

  柳藏春打在海边见到贺兰明棋第一眼起就觉得她非常的面熟,因此对贺兰明棋是存了十分友善的心思,被冒犯了也没有计较的想法,只摆摆手道:“哪里哪里。”

  他张了张嘴,还想跟贺兰明棋接着聊下去,结果对方埋头只是吃鸡,看起来并无要搭理他的意思,又讪讪闭嘴了。

  贺兰明棋在柳藏春的照顾下,浑身伤口快速愈合着。

  五日后,贺兰府的人马成功找到他们下榻的客栈,与贺兰明棋接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贺兰明棋好歹断过腿,尚未康复,不方便骑马,便改为坐马车回府。

  柳藏春背着那个黑不溜秋的药篓子,在客栈门口送她上了马车。

  贺兰明棋钻进车厢放了刀,在队伍出发前闷声坐了会儿,思索着面对柳藏春这等身份的人,该客套还是要客套一下。于是她又掀起帘子探身道:“此次多谢柳先生搭救,事出紧急,当下无以为报,只能日后再登门拜访。眼下既然柳先生要去十六声河,那咱们暂且……”

  “分道扬镳”四个字还没出口,柳藏春一个弯腰,游鱼一般顺着车帘钻到了她的身边,挨着她坐下,笑吟吟道:“我就知道贺兰姑娘不忍心把我丢下。”

  “……”

  贺兰明棋若有所思看了他半晌,此刻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冷下脸一放帘子,转头对外吩咐道:“上路!”

  一行人车如流水马如龙地上路了。

  因知道贺兰明棋回来,府里必定是好大的排场,上上下下提前两天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祝神怕闹,赶在她到家前夕离开了。

  飞绝城半个月来都是晴天,眼瞧着这日也是万里无云,哪晓得行到半路,祝神的马车到一片山林时,林子中无端飘起雪来。

  这雪下得十分怪异,不但是突然来了,还来得无比的大,犹如下雨一般,顷刻间路上和树梢枝头就积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容晖冷得牙齿打架:“好端端的,一下子又闹雪灾!”

  他侧头对马车内喊道:“二爷啊,下雪啦!您手炉里的碳还够不够啊?要不要再加床毯子?”

  祝神正坐躺在马车里打瞌睡,此时摇摇晃晃地醒了——一半是容晖吵的,一半是冻的。

  “下雪了?”他自打醒来后便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便在贺兰破身边也只是个闭眼不睡的状态,只能靠白天的时候补觉,这会儿惊醒,人还混混沌沌的,只挑起了车窗往外看,“这雪下了多久?”

  “才下,不到一刻钟吧。”容晖道,“呵!一眨眼一个样!咱们再不赶快走,怕是要埋雪里了。”

  祝神将目光放远——放到前方密密的丛林中,那一片的雪势最大,且正朝他们的路上扩散着。

  若一直这样下,要不了半个时辰,他们就走不动了。

  “停下。”祝神盯着那片地方,“扶我下车。”

  容晖刘云皆是一愣:“二爷?”

  祝神不疑有他:“扶我下车。”

  他回身在塌下摸出一把匕首,揣进袖子,拢好披风站进雪地里:“谁都别跟着。”

  身后两个人不放心:“二……”

  祝神睨了他们一眼,刘云按住容晖的手,一起闭嘴了。

  待祝神走远之后,容晖才急着道:“你怎么拦我不拦他!”

  刘云抱着剑,只是望着祝神离开的方向沉思:“二爷醒来之后,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容晖迟疑了一下,其实他也有所察觉,其实也就是这些日子话更少了,笑也少了,再加之愈发喜欢一个人沉默着发呆罢了,若要细究,看起来与以前并无大异。

  刘云却道:“二爷喜怒更明显了。”

  容晖怔怔的:“这倒是。”

  他琢磨道:“以前二爷也笑,也时常不说话,可没见他真的高兴过,也没见他真的发怒过。可醒来这段日子,光咱们俩,都被他震慑过几次了。”

  刘云说话向来点到为止:“嗯。”

  容晖才起了话头,说到一半还等着刘云接下去,哪晓得这希望落了空。他咂咂嘴,瞪了刘云一眼,只能也不吭声了。

  那边祝神进到林子,正独行于皑皑大雪中,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刮得他无法前行,只能侧身抬起袖子遮住眼睛。

  下一瞬,狂风凝作一股霸道的力量直击他后背,将他卷到树下。

  祝神的脊骨在撞上树干前被人抱住搂进怀里。

  戚长敛的贴着他的鬓角,两手探进他的披风,隔着两层单薄的绸衣在他腰侧摩挲道:“醒了?”

  像不相信一样,他吃吃一笑:“他们真把你救醒了?”

  祝神挣扎着推了他两下,不出意料地没有推开,便寒着脸往后一靠:“你要做什么?”

  戚长敛往他来处的方向看了看:“你知道是我下的雪?”

  祝神不说话。

  “知道你还来,”戚长敛握住他的手,“你也想我了?——手怎么这么凉。”

  祝神认为他疯得可笑:“我不来,天黑之前就下不了山了。”

  “那就不下了。”戚长敛把祝神的手捧到嘴边吹着热气,“跟师父回家。”

  祝神冷冷看着他:“把雪停了,我要下山。”

  戚长敛低着头,对着他的手蓦然片刻,忽道:“好啊。”

  大雪顷刻而止。

  他放开祝神:“你走吧。”

  祝神抽出手,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祝神发出一声惨叫,捂着头,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戚长敛哈哈一笑,冲过去同他一起翻滚在雪地里,又把祝神压在身下,捏了捏祝神的鼻尖:“还走不走了?”

  祝神浑身骨头痛得被敲断一般,豆大的冷汗一滴接一滴地从额头淌下来,直到痛出了眼泪,他在戚长敛怀里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起来:“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

  鹅毛大雪再度落下,比先前更猛,更烈。

  “别下了……别下了!我冷……”祝神忍着通身剧痛,抓着戚长敛的衣领,颤抖着往他身上蜷缩,“我冷!”

  戚长敛对着他的嘴唇侧过脸:“亲我一下。”

  祝神恨恨地瞪着他,不过眨眼,便支撑不住,将额头抵在戚长敛胸前:“痛……好痛。”

  戚长敛最受用的就是祝神这副模样。

  他心满意足摸了摸祝神头发,把祝神整个人拥在怀中:“是不是想吃药了?”

  祝神抖得愈发厉害,并不说话。

  戚长敛偏头从侧腰处的囊袋里拿药,听见利刃划空那一刹他几乎是下意识攥住祝神的手。

  再抬起头,果真见祝神捏着把匕首要往自己心口刺。

  他玩笑中带着点惊讶:“这时候了还想自杀?”

  祝神整张脸惨白,睫毛上落了雪花,又被淌下来的冷汗化掉:“我把心还给你,你放过我。”

  戚长敛夺走匕首扔进雪地:“把心还给我,你就死了。”

  他将裂吻草送进祝神嘴里,当即便见祝神闭了眼睛,举起来的那只手也要往下垂,四肢都软了下去。

  又听祝神吸了口气:“……冷。”

  戚长敛坐起身,把祝神也拉进怀里,在披风里用外衫裹住祝神:“现在呢?”

  祝神的意识又混乱了。

  戚长敛的声音忽远忽近,他恍惚间好像置身在冰窖里,只有怀里的人是暖和的。

  这样的错觉使他回到两个月前的那场雪地,听陆穿原说,贺兰破独自在丘墟找了七天才找到他,把他救出来以后脱光了衣裳全裹在他身上,回程的路途中,贺兰破抱着他,从始至终都没动一下。

  他抬起手,回抱住身前的人,喃喃道:“小鱼。”

  “小鱼?”戚长敛垂目,“十几年前那个孩子?你想起来了?”

  他捧起祝神的脸,指腹反复擦拭祝神的眼皮,迫使祝神睁眼。

  “你想起多少了?”戚长敛的目光略微兴奋,“想起我了?对,对……你都要把心还我了,自然是想起我了!你想起了多少?嗯?十岁以前的事,也想起来了?”

  最后一句话让祝神骤然清醒,他将视线凝到戚长敛脸上,看了许久。

  接着他缓缓抽出手,给了对方一个响亮的耳光。

  戚长敛被打得别过头,祝神的指印在他脸上微微浮现,他的神色却更亢奋:“你真的想起来了……你真的想起来了。”

  他扭过头抱着祝神一遍一遍地说:“我是师父啊,祝神,我是师父。”

  他又按着祝神的头,不住去亲吻祝神的发顶:“别害怕,那些人,我们全都杀死了。我帮你杀的。”

  祝神打完那一巴掌算是用完了力气,被戚长敛圈在怀里如何搓揉都无动于衷,等缓过了一口气,他才问:“为什么?”

  戚长敛没听清:“嗯?”

  “我问你为什么。”祝神靠在他肩上,连抬头的姿势都懒得做,只望着雪地低低地问,“为什么非要让我想起来?”

  “嗯……”戚长敛仰起下巴,放在祝神头顶,观望着漫天的大雪,“因为我发现,比起让你恨着我,我更怕你忘了我。”

  他拂去祝神发丝上的雪:“你知道两个月前我把你带走,圈在帝江锁下,你强装镇定跟我斡旋,穿一身扎眼的碧色衣裳,还笑着问我是谁的样子,有多可怕吗——你才不会对我笑,你那是完全忘了我啊。”

  说着他低头掀开祝神的披风看了看:“唔,今天穿的也是这个颜色,我不喜欢。”

  戚长敛把双手放在祝神后背,攥住祝神的衣服,往两侧扯开。

  “刺啦”一声,祝神的一身昂贵的绸缎被撕成了两半。

  祝神突然用尽全力将戚长敛从身上推开,紧了紧披风领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会儿药效正在发散,他强撑着起身,血气上涌,耳朵和鼻下悄无声息冒出几行鲜血。

  祝神感觉到人中温热,也无心去管,只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最后看一眼戚长敛:“我会杀了你的。”

  他转身,步履蹒跚地往回走。没走出两步,两眼发黑,咚的一声栽进雪地。

  戚长敛叹了口气,拍拍手起来,走过去把人翻面,擦赶紧祝神脸上的雪,一把将他拦腰抱起,径直走出林子。

  雪停了,容晖和刘云站在原地焦急地等待着。

  远远地瞅见一个高大英俊的黑衣男子抱着祝神走来,二人赶忙上前。

  “二爷!”

  那黑衣男子听了这称呼,一副讶然神色:“这是你们……二爷?”

  “是!”容晖伸手欲接,可对方没有递过来的意思,他只能一面干着急一面道,“阁下是……”

  “噢。”那人见状便把祝神塞进他们怀里,笑道,“我是这山上的猎户,刚出来打猎就下了雪,回去路上碰见这小公子一个人倒在雪地里,便照着他来时的脚印碰碰运气,没成想真遇见了人。”

  容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想着赶紧把人抱回车里。

  刘云使了个眼色,容晖便赶紧点头,扭身就钻进车厢安置祝神去了。

  “多谢阁下救我们一命。”刘云从身上取下一袋碎银,“小小谢礼,不成敬意。待二爷醒来,我等必定再提重礼道谢。不知阁下尊姓……”

  “道谢就不必了。”那人摆手,扫了刘云身后的马车一眼,含笑道,“免贵姓戚,山高水长,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