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沾洲叹>第16章 16

  贺兰府的婚事还未开办,先轰动沾洲。

  一来这是在整片洲土上有“马吃金,水漂银,琉璃珍珠堆屋顶”之称的贺兰氏,二来如此穷奢极欲、钟鸣鼎食的人家,少主三书六礼取的正妻不过小小步氏庶女,更叫看热闹的人又多了一层。

  “凭他贺兰府的门槛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只怕这回都要被踏烂咯。”容珲坐在一楼饭桌边,吃着后厨做的竹荪千丝面,“也不晓得是真心祝礼的人多还是看笑话的人多。”

  “我倒觉着进去蹭饭的更多。”十三幺在账台前拨算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那可是贺兰家的喜酒,人家说了是大喜事,婚事前先摆半个月的流水席,凡是真心贺礼的,来者不拒。听说还不是正席呢,光碗口大的黑鲍鱼就上了三天三夜,顿顿都有。这几天贺兰府门口的野猫都肥了两圈!谁不想尝尝那酒席什么味儿?”

  “我看就你最想尝。”陆穿原拿着一卷医书从后头绕过来给他脑门一下,“鲍鱼哪吃不着?家里这块地缺你还是短你了?”

  “自家东西哪有捡便宜来得香?”十三幺摸着脑袋嘀咕,“不吃白不吃嘛。”

  “我倒是听说了点别的。”容珲吃完面,吹开汤上的浮油,闷头喝了一口,“虽然步二姑娘是贺兰明棋主张娶的,但是贺兰哀不乐意,说自己堂堂少主,凭什么娶一个被退婚的女人。这婚还没办呢,贺兰哀已经挨了贺兰明棋几顿打了。”

  说完,他放下碗,一扬手,为了免责:“道听途说啊,不包真假。”

  喜荣华偌大的底厅有一个专门开辟出的问诊堂,与账台一柱之隔,背后一面墙是装药材的柜子,配了两个抓药伙计,给陆穿原平日坐诊看病和写方子使。

  陆穿原未满三十,平日一身粗布麻衫,五岁拜入沾洲第一白杖——医圣门下,医圣终年云游海外,陆穿原七岁起便开始由他的小师叔柳藏春带大。二十岁出师那年,陆穿原在雪山脚下捡到昏迷的祝神,把人救起来,被祝神缠着,非说要报答救命之恩,实则是拿他行医挣的钱鸡生蛋蛋生鸡去做生意。两个人鸡飞狗跳地混日子,慢慢就让祝神折腾出了这间喜荣华。

  这会儿他坐在桌前写下个月给祝神配的药方,一边写,一边跟容珲他们一伙子闲聊:“你还打听到什么?”

  容珲便说起祝神派他调查从古氏祠堂住过的几批人的结果。

  “说起来也真是奇了!”容珲讲起这个就十分来劲,凑到陆穿原跟前,捡了根人参须放嘴里干嚼,“往日那些去古家祠混吃混喝的,多是游手好闲、没个正经活计的人,但凡在祠堂住了一两个月出去,尤其是被法师点过绿砂的那些,之后简直判若两人!”

  十三幺收了账本,走出帐台,将就肩上的抹布帮他收了面碗,又顺手擦了桌子:“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判若两人法?”

  容珲侧靠着抓药台,一支胳膊肘撑在台面,两手交握,眯起眼睛琢磨:“要说模样相貌什么的,倒是没什么改变,顶多是肥头大耳的一些出来以后变勤快,活儿干得多,就瘦了——奇也是奇在这儿!”

  他正经道:“先前我讲的小公子要抓的那俩——一个叫李折,一个叫老五,还记得吧?那些人出来就跟李折他们一样,个个脚踏实地不说,连性情也变了。我派下去的调查人回来报,那几批古家祠里出去后的人,基本上有邻里邻居的,都被街坊夸赞脾气改好了、手脚麻利了,还有,尤其是以往欺男霸女、暴躁易怒的,回去以后对谁都是笑脸,整日平和有礼,就算被人占点便宜也不置气!就像……”

  “就像被剥离了正常人该拥有的负面情绪一样。”陆穿原低头写着方子,突然接话。

  “对对对!”容珲伸出指头连点了几下,“也说不上让人觉得亲近吧,可瞧着也不虚伪!像真的脾气很好似的。”

  他摸摸下巴,“嘶”的一声:“照理说,古家祠的法师要真想害人,也不该是这么个害法呀?哪有害人把人往好路上害的?”

  容珲说完,还冲十三幺扬下巴:“你说呢?”

  “我说不上来……”十三幺挠挠后脑勺,“总觉着你描述得有点奇怪……”

  “能不奇怪吗?”陆穿原埋首理药方,说话时头也不抬,“让人没有坏脾气、没有坏心思,整天和气生财,那就是好事儿了?吃斋念佛的还藏两分歹计呢。”

  他下笔如飞,边写边说道:“人就是七情六欲交杂成的,有七情六欲,就有爱恨嗔痴。想要得不到,就会发脾气;想见看不到,就会忧郁。没有喜怒哀乐那是人吗?送去当神仙算了。”

  这样一句话点醒了容珲:“那些人就是这儿奇怪!一个个跟假人一样,还是那种……样样体面周到的!挑不出毛病!对谁都慈悲为怀,没半点喜恶的!”

  他说完,扭头道:“掌柜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准确?”

  “我怎么知道?”陆穿原哼了一声,抬眼一扫容珲,“你是脖子上边安个蛋,光顾好看不会转。”

  他放下笔,将方子递给身后抓药的伙计:“我虽不晓得祝神要搞的名堂,可就你方才说的,那对谁都‘整日笑脸相迎,却无亲疏远近之感’的人,楼上不就睡着一个?”

  容珲愣了愣:“您是说……二爷?”

  “不是那死狐狸还能是谁?”陆穿原绕出问诊台,又去抓药材来切,“你见他对谁亲近过,又对谁发怒过?就算他那心肝儿小鱼,他有为人家动过什么情绪吗?”

  容珲讷讷:“我以为那是他自己……”

  “那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陆穿原打断容珲。

  他坐了那么多年的诊,最严重的病人,一直在自己家里。

  想到这儿,他便往祝神常走的那个楼梯口望去,看了很久,才放轻语气,自顾低头道:“死水一样。根本没得治。”

  “说我坏话。”祝神的声音从另一处楼梯口传过来,众人循声望去,见他一袭碧蓝轻衫倚在扶手上笑,“我可听见了啊。”

  陆穿原只随意瞪他一眼,懒得搭理。

  “二爷。”祝神出现,容珲便自然而然沉着了几分,放手站直,作势也要上去扶他。

  祝神摆手,示意他不用上来。

  十三幺紧急站队,往楼梯边上一跨步:“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二爷,您听见的!”

  容珲局促:“我……我也没说什么啊!”

  “那你意思都是大掌柜的错?”祝神下着楼,冲陆穿原挤眼睛,“老陆,容珲告你状呢。”

  “我……我没有……”容珲看向陆穿原,又转向祝神,急得无奈直喊,“二爷!”

  祝神低头偷笑,下到一楼,十三幺站在楼梯边,伸出胳膊去扶他,这才见祝神手里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看样子像是要去送礼。

  突然,他见祝神对自己眨了眨眼。

  十三幺脑子顿时转得飞快。

  又听祝神对陆穿原说:“老陆,你上回打发人给我做的那件灰鼠毛的披风放哪了?”

  “就在你房里。”陆穿原随手指了个方向,“就那个……左边第二个柜子底下压着,放冬衣那块儿。”

  “我看了,没找到。”祝神一本正经,放在十三幺胳膊上的手却悄悄用力捏了一把,“要不你跟十三幺上去替我找找?”

  陆穿原说:“十三幺自个儿去。”

  “我、我、我也去找过了!”十三幺一拍大腿,“没找着呢不是。上次二爷就叫我拉着您一起找来着,都怪我,一下来就给忘了。”

  “啧。”

  “一个个不叫人省心。”陆穿原把手里药材一扔,拿过方巾擦了手,就近上了二楼的一处梯子,噔噔走了两步,回头道,“等我请你?”

  十三幺赶紧跟上。

  脚步声上到二楼,祝神慢悠悠走向门口,漫不经心道:“三姐呢?”

  容珲说:“接宣阳下学。”

  “接宣阳下学?”祝神笑道,“宣阳都十四了,还要人接。”

  容珲:“怕她打架么。”

  “唔……”祝神心猿意马,说话间已走到门口。

  他忽对容珲吩咐:“找辆马车,去飞绝城。”

  “是……啊?”容珲先应了,随即不解道,“去飞绝城做什么?”

  “给贺兰府送贺礼。”祝神在檐下凝目远眺,头顶天空飞过几只朱砂色的蝴蝶,他的指尖抚过手中锦盒,“顺便尝尝贺兰家的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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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穿原在祝神房里被十三幺拖到毫无耐心,最后发现祝神留的离家字条,登时暴跳如雷。等他冲到楼下时,去往飞绝城的马车已驶出十六声河很远。

  祝神在车上服了一枚补气丹,下车来到贺兰府门前尚且还有些精神。

  一别十年,上次祝神站在同样的位置,还是个籍籍无名的流浪汉,身边是穿着他亲手缝的百家衣的小鱼;如今他已是锦衣玉食的祝老板,身边是店里的伙计,而小鱼早已入龙门,成了人上人。

  门口负责接待的是辛不归和贺兰明棋的一个心腹,祝神刚才马车,辛不归便朝这边投来目光,当即眼神一亮,招手跑过来道:“祝老板!”

  祝神笑眯眯道:“小辛啊。”

  “……”辛不归脸上笑容一僵,“祝老板,还是叫我辛不归吧。我家公子不喜欢……”

  祝神问:“不喜欢什么?”

  辛不归话到嘴边,学会了委婉:“不喜欢、不喜欢——任何一个人!叫我小辛。”

  “唔……”祝神若有所思。

  辛不归松一口气。

  祝神慈爱道:“小归啊。”

  辛不归:“……”

  辛不归暗暗叹气,终于放弃说服祝神,只问:“祝老板是来找我们公子的吗?我这就派人去禀报一声。”

  “不用。”祝神从怀中摸出锦盒,“我也来凑个热闹,祝你们少主新婚,吃个酒席——有房间住吧?”

  辛不归忙接过:“有的有的。”

  天下客栈都挤满了,贺兰府也有空房住。

  祝神和容珲被领去景致最好的一处空园子,辛不归又派了十几个府兵并家丁把守伺候,便将此事揭过不提。直到入了夜,贺兰破正沐浴更衣要去接待今日来贺礼的最后一批世家公子们,辛不归方提了一嘴。

  “什么?”

  贺兰破今日在家迎客,便没穿戴护腕,只着便衣,此时本站在屏风前背对大门整理衣袖,听辛不归说祝神已来了半日,蓦地转过头:“你怎么不告诉我?”

  辛不归见他神色和语气竟有了些失态的波动,便解释道:“是……祝老板让我不用说的。”

  “为什么?”贺兰破皱眉,咄咄逼问。

  “他说,他不是来找你的……”辛不归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忙不迭找补,“要不我带你去找他?他就在东南角的绿蜡斋……”

  “不用了。”

  贺兰破脸冷得比谁都快,眨眼便已看不出神情异样,只抬脚出门往迎客厅去:“他既不是找我,我为何要上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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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不归:你清高,我当你俩的受气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