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沾洲叹>第15章 15

  祝神醒来时天刚黑不久。

  屋内一片灰蒙蒙的暗光,架子上是十三幺放好的衣服,旁边的热水已经温凉。

  他习惯性先朝枕下伸手,摸到那只愈疾神,又对着屋顶茫然发了很久的呆。

  祝神脑内还残留着轻飘飘的眩晕感,这是每次用完小霁粉以后会出现的反应。

  醒神醒得差不多了,他活动活动眼珠子,再慢慢坐起。肩颈上的金叶子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到被褥上,还有几片滑进了他的领口。

  祝神侧头一看,床头柜子开着,里头金叶子少了一大把,桌面的香炉像被水泼过,湿淋淋的。

  他没有很惊讶。

  祝神在服用小霁粉以后通常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事,正如他现在,脑中除了发晕就是发白。在人事不清的情况下,自己干出什么事他都不意外。

  唯一一次有印象,是陆穿原才试着给他用小霁粉时,知道他会不舒服,擅自打发人去青楼请了伺候的来。

  那次祝神刚从暗室回到房里,忍着一身剧痛,看路都快重影了,一抬头,床上衣衫不整躺着个人,怀里抱着香炉,连药粉都贴心给他燃好,说是陆掌柜叫来帮他舒快的。

  祝神撑着最后一丝意识从抽屉里抓出一把金叶子塞进那人手里,倒下去前往门口一指,示意那人出去。

  后来他用小霁粉总出现幻觉,神志不清时,为了辨别真假,祝神就习惯从抽屉里抓一把金叶子放人手里,若醒来金叶子散落在地上或身上,那便是假的,若金叶子不见了,那便是有人来过。

  祝神把领口的金叶子挑出来扔在一边,下床擦洗过,换好衣裳,到门口扯动摇铃的挂绳,不多时便进了人收拾。

  容珲推门而入时,屋子已打扫得恢复如常。

  祝神正临窗点灯,依旧披着件碧蓝的绸衣,柔和的光晕里,只一个清清落落的背影。

  容珲跟随祝神这许多年,最常见的就是这样的背影。太瘦,太单薄,水月镜花似的,下一瞬就会从灯下消失。他总觉得祝神不属于这间客栈,不属于喜荣华,甚至不属于沾洲这片土地。

  容珲看着祝神时时常有种不真切的感觉,像一握烟,随时都会悄无声息地流逝,离开他们所有人。兴许是因为祝神朝不保夕的身子,兴许是祝神终年对所有人都不亲不疏的态度,兴许还因为别的什么,他猜不透。

  “进来了就关门。”祝神冷冷淡淡的声音将他点醒,头也不回地说道,“要我请你?”

  容珲赶紧关了门,放好食盒,拿出茶水吃食并祝神夜里服用的药。

  屋里不甚明亮,祝神只点了一盏灯,窗外晚风一吹,忽明忽灭。

  祝神放下点灯的手柄,过来吃了药,用茶送服下去。容珲摆好碗筷,实在难忍昏暗,便起身又在周边点了两盏蜡烛。

  “二爷可好些了?”他边点边问。

  祝神应了一声,夹了一筷子山笋又放下:“这两日可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大家伙都守着呢。”容珲说起这个就来劲,“您在祠堂晕倒那会儿可把小公子吓坏了,一路话也不讲,我也不敢乱说,大掌柜脸色也难看,小公子送您回了房又不肯走,场面差点就不好收拾。还好后边他就安分了,只是您要再不醒,赶明儿我还要挨大掌柜的骂。”

  “你说什么?”

  “我说……”容珲挠挠后脑勺,“您要再不醒,我还得挨一天的骂……”

  “上一句。”

  “上一句?”容珲想了想,恍然道,“我说小公子后边就安分了。”

  祝神眼底掠过一抹洞悉的笑意:“他会安分?”

  容珲说着也纳闷:“按理就算您在,也没见他这么听话过。可今儿大掌柜走了以后他确是没闹着要上楼来的。”

  说完又赶紧找补:“不过闹也不会让他上来。您放心。”

  祝神低头夹菜:“回去做个闲人免进的牌子,挂在这外头。”

  “是。”容珲应了,又斟酌道,“小公子见了不会生气?”

  “不是他让做的?”

  “也是。”容珲想起来,便笑了笑,忽瞥见祝神嘴角的伤,“您这是怎么了?”

  见祝神不解,他便起身拿了铜镜过来。

  祝神抬头一看,下嘴唇上糊了块血痂。

  他微怔了怔,随即伸手往伤口上摸,辣辣的钝痛感这才涌上来。

  祝神有些许的茫然和无措。

  这回吃了小霁粉,是不是糊涂时候玩过头了?

  容珲也瞧出来,颇为尴尬地放下镜子:“我去叫人打些热水上来。”

  “先等等。”祝神示意他坐下,“我交代你几件事。”

  容珲便听着。

  祝神先说第一件:“下去派人打听一下,凡是进古家祠堂住过又出来的人里,有多少性情大变的。”

  容珲记下,又问:“您觉得跟那位红杖法师有关?”

  “她不是红杖。”祝神这一会儿工夫把饭菜给磨蹭凉了,懒懒挑几筷子在碗里,又不吃了,“障眼法罢了。”

  容珲愕道:“她是青杖?”

  ——沾洲容不下青杖法师。至少明面上容不下。

  数百年前,曾经有一群青杖法师利用念力钻研巫术,企图教化甚至统治整个沾洲。服从的人被给予他们用念力从各处偷盗而来的无数财产,而反对的人,则被他们变做猪狗牛羊,更多是半人半畜的怪物。红杖法师与白杖法师联手,连同无数个平民百姓对其发动反抗,数十年的争斗下,青杖法师的力量逐渐薄弱,最后逐渐被这片土地边缘化,即便没有被赶尽杀绝,也只能藏匿在人群里,隐姓埋名才能谋得一丝生机。

  “这些年世家之间争斗不止,总有些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祝神放下筷子,往后靠着椅中软枕,“我只是想弄清楚,那个法师背后靠的是哪棵大树。”

  容珲问:“她不是引诱您前去祠堂的人?”

  祝神摇头:“她没那么大本事杀死我的魂蝶。”

  说到这儿,他皱起眉:“起先我去祠堂,原以为是有人想对我做什么。可昨日那个法师站在我眼前,眼睁睁看着小鱼带我离开,并不出手。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容珲好奇:“什么想法?”

  “我怀疑躲在背后那个人,引我前去没有任何目的。”祝神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对方说的那有一句“找到你了”,便若有所思,“他不出现,兴许是受困于什么事情,还不能出现。可他能感知到我的魂蝶——如果他只能感知到我的魂蝶呢?在我去古家祠之前,他不知道我人在何处,只能通过杀死朱砂剑尾的方式引我现身。所以只要我动身到了那儿,那个法师看到了我,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至于所谓的下一步——从祝神回到喜荣华起,对方才会开始下一步。

  容珲惴惴:“那岂不是落套了?”

  “从一开始就是我主动踏进去的。何来落套。”

  祝神望着窗前的灯烛缓缓舒气,隐约感觉从这个秋天开始,每一阵风都在企图对他吹出波澜,日子不会再像过去十年那样平静了。

  思及平静二字,他便问:“小鱼呢?贺兰府还没人送信叫他回去?”

  容珲笑道:“您怎么知道贺兰府来信叫他回去了?今儿下午刚到的传书,说少主贺兰哀大婚,命小公子出面去步府接亲呢。”

  “步家二小姐,贺兰明棋早在一个月前就打起了主意。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祝神目光凝在远处山头,“只是可惜,嫁给贺兰哀这么一个草包。”

  “是啊,”容珲也不免惋惜,“步二小姐,早在闺中就与古氏定了亲。古氏与步氏,几十年互结姻亲,如今败落也一起败落。眼看步二姑娘人都要接去古家了,那古氏又嫌人家是庶出女儿,便闹着退婚。哪晓得这婚一退,步二小姐安稳住在本家操持家业,竟是把早已穷得入不敷出、显露颓迹的步府硬生生整顿得又兴旺起来。也不知道古家看着步氏日进斗金的境况,有没有后悔过。”

  “古家自己火烧眉毛了,顾不上后悔。”祝神道,“原本嫡庶,不论男女,在世家大族府中待遇本就没有区别,但凡讲礼教的人家都是一视同仁,不会偏颇了谁——这是体统。就像在贺兰府,那么多年,跟贺兰哀打归打闹归闹,谁敢低看小鱼一眼?”

  容珲点头:“这大族府中的嫡庶之别,非说有,也就是外头的人求亲时不愿意要庶出女儿的了。”

  “这便是古氏的造化,注定与步二这般厉害的姑娘无缘。”祝神接道,“贺兰明棋不讲究嫡庶,见过步家在二姑娘手里起死回生,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说到这儿容珲又扼腕:“步二小姐嫁给贺兰哀,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听闻早几年喜荣华在江湖上才打出点名声,贺兰哀意图效仿,也想在飞绝城开个大客栈揽金。贺兰明棋从自己私库里直接拨了三十万金给他做生意,不出半年,被败得一分不剩。

  贺兰哀痛哭流涕找他姐认错,贺兰明棋坐在椅子上擦着刀,眼都没眨一下,只伸手摸着贺兰哀的脑袋说:“阿姐给你三十万金,不是要你挣钱。”

  “那是要我做什么?”

  “是想你一次就明白,你没这个能力。懂了吗?”

  贺兰明棋做事讲究一步到位。

  比如这件事就做得很有成效。

  贺兰哀再也没捣鼓过任何挣钱的生意,从此安心当一个只会花钱的少主。

  容珲终于说出心里的想法:“步二姑娘要是能嫁给小公子就好了。这才般配呢。”

  祝神往椅子边一斜,靠在引枕上笑:“不急。日后自有好姑娘等着小鱼去配。”

  “也是,”容珲也笑,“有您在,小公子何愁以后的姻缘呢。不消贺兰府物色,您也会操心的。”

  这话祝神很受用。

  他听了又问:“小鱼呢?几时启程?”

  容珲这才想起来,一拍大腿:“就是今晚了。我上楼那会儿听见他们房里在收拾呢。”

  祝神挑了挑眉,撑着扶手就要起来:“怎么不明年再告诉我?”

  “啊?”容珲一愣,随即红了脸,局促道,“我给忘了么……”

  他忙扶着祝神道:“您小心点,这会儿人还没走。”

  “别管我了。”祝神把他往外推了推,“你去后厨烧点水,找两个鸡蛋。”

  容珲麻溜去了。

  祝神一径下到离后院最近的楼梯,先去看见醉雕还在,便陪醉雕玩了会儿,随后亲自煮了两个鸡蛋,用布包好,走回前厅时正见一应人马嘈杂着,似是整装待发。

  他本欲过去把鸡蛋交人手里,谁成想从后院进来,一眼见着贺兰破,祝神就停下了步子,神色变得晦暗不明,对容珲冷声道:“那坐姿谁教他的?”

  贺兰破坐得实在猖狂。

  他仰靠在平日说书先生坐的那把紫檀太师椅里,一侧手腕杵在雪掖直立的刀鞘上,另一只手玩着他惯爱的那枚铜钱,两只脚交叉着搭在桌上。

  看见祝神,贺兰破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就着这个姿势挪动眼珠,唤了一声:“祝老板。”

  这要是换到十年前,祝神已经满地找棍子,觉得他欠收拾了。

  容珲在他耳边嘀咕:“这下您知道他来这儿那天有多欠了吧。”

  祝神不说话。

  容珲接着嘀咕:“还唱戏呢。也就您唱得下去……”

  话没说完,身边已经没影了。

  “阿拉祝小二来啦,”宵娘坐在柜台后头,正拨算盘算账,头也不抬,“送客来?”

  祝神衣袖如风:“送客。”

  他稳步走到贺兰破跟前,袖子里还揣着那两个热鸡蛋,没拿出来,只道:“贺兰小公子,这是要走?”

  “有事回府一趟。”贺兰破盯着祝神嘴角,神态自若,“祝老板,嘴怎么了?”

  祝神说:“吃饭不小心磕到了,不碍事。”

  贺兰破说:“什么饭,磕得这么厉害?”

  “鱼汤。”祝神面不改色,从容道,“怪我养的鱼,骨头太硬。”

  贺兰破脸色不好了。

  祝神又对辛不归招手:“小辛。”

  辛不归脸色也不好了。

  眼见着祝神就要喊第二声,辛不归一个箭步冲过来:“祝老板有事?”

  祝神这才从袖子里拿出那两个包好的鸡蛋:“两个鸡蛋。你一个,你家公子一个,路上吃。”

  他又看一眼贺兰破:“你家公子不吃的话,就都你吃。”

  辛不归瞅瞅贺兰破,硬着头皮接下,道了声谢。

  一时门外亲兵进来去院子里牵了醉雕过来,贺兰破便放下腿,蹲过去解了醉雕脚上的锁。

  “难为祝老板,还给它新打了副链子。”他站起来,揪着醉雕后颈脖子。

  醉雕一个劲儿想往祝神身上扑,贺兰破和祝神,一个逮着它后颈皮不放,一个装聋作哑当看不到。

  “贺兰小公子客气,”祝神说,“你要是喜欢,就拿去接着用。”

  “不了。”贺兰破把链子一把扔在桌上,“留这儿,下次再来。”

  他把在自己手里四脚朝天还朝祝神流哈喇子的醉雕转了个向,往外一拽,拍了拍豹子背,醉雕便听话窜出去。

  “醉雕喂得很好,”贺兰破问,“祝老板怎么喂的?”

  祝神说:“一天二十斤肉。”

  “没加别的?”

  “没加别的。”

  宵娘闻声从账簿里抬起脸看了这儿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改日我亲自看看。”贺兰破扔下这一句,最后目光在祝神唇角停留片刻,转身离去。

  人出了门,容珲站到祝神旁边来。

  祝神看着喧嚣远去门外,忽问:“他是不是有点生气?”

  容珲:“有吗?”

  祝神也想不明白贺兰破在生什么气。

  他闷头回去,上了几步楼又琢磨:“他那坐姿到底谁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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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辛不归在上马前低头剥鸡蛋。

  他忽然感觉头顶有一片阴影,和一对凛冽的视线。

  辛不归手上动作一顿,咽了咽口水,试探着把鸡蛋递出去:“公子……你吃吗?”

  贺兰破接过他手里这一个鸡蛋,还是没走。

  辛不归:“……”

  “这个……”辛不归犹豫片刻,递出另一个鸡蛋,“这个,你要吗?”

  贺兰破拿走,抬脚离开,淡淡道:“客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