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快跑!别和偏执狂谈恋爱!>第50章 干戈玉帛

坐电梯也是分三六九等。

王耀第一次来到这家公司的时候,就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一样,迷失在一楼的六台电梯之间。后来经好心人指点,才知道靠左边且朝着公司大门的两台电梯分别通向A座的1-24楼以及25-35楼,而右边的两台电梯除了通向B座也是如此。“那剩下两台是干什么的?”当时他问那个同事,同事回答:“那两台都要刷卡进,一台是公司领导们的直梯,一台是货梯,全楼层都能去。”

后来有一回,王耀照常在一楼里一圈外一圈的人潮中等电梯。炎热的天气蒸透了他的西装外套,衬衣像水蛇一样在后背游来游去,人们怀着崇敬的心情,不约而同抬头盯着电梯门上嵌在大理石里的数字,他记得上一次这样万众瞩目的场景还是上学的时候升国旗。

就在那时,在一片沉闷焦灼的氛围中,他清晰地听到一声清脆的高跟鞋碰撞地面的“哒,哒,哒”——如果是那种急促的“哒哒哒哒哒”,他只会当她是和自己一样的打工人而充耳不闻。但他现在听到的却不是如此——铿锵,轻快,不急不缓,从容自持,甚至在她从背后路过时,都会捎来一阵与季节不同的凉风。

正当他要好奇地回头瞧——

“借过,借过。”

一个身材壮硕、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推着一个半人高的纸箱子在人群前吆喝,见没人当回事,于是不由分说就要把推车挤进来。在一阵又一阵“对不起”和“哎哟!”的叫喊声中,那个男人终于挤过人群,来到货运梯前。

王耀刚站直,有些恼火地回头瞪那个男人,正好看见一个女人正隔着大约有一米的距离跟他讲话,她脚踩细高跟,戴褐色墨镜,扎高马尾,一身米色的扎腰职装,嘴角噙着自信的微笑,光彩照人。两人的对话忽而终止,转过身背对着背刷卡,分别走进了他们不用等待的专属电梯。

王耀又回头瞅了瞅头顶的数字,竟然还停在10楼没有动。

在一阵阵焦虑的抱怨声中,王耀忽然悟到一个道理:社会是橄榄球型的,要么当人上人,要么就不当人。


再一次回到公司,王耀一眼就望见了电梯间前的人满为患。好在调岗之后他不用再挤第一台人最多的电梯,而且十分惊奇的是,等待第二台电梯的人寥寥无几,除了一个……呃,他不是很确定那个戴着墨镜、手臂防御性很强地抱在胸前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想搭电梯,因为她站在两台电梯之间一直左顾右盼,还时不时看一眼表。

出于好心,王耀走上前问她是不是要搭电梯上楼。

对方愣了一下,刚要摆手,忽然动作顿了一下,“你是商务部的?”她狐疑地摘下眼镜,栗色斜刘海下露出一双猫似的绿眼睛,眉毛修得有棱有角,于是平添几分锐气。

她的问题反倒是让王耀本人愣住了。低头一瞧,原来她是看见了自己的工牌,于是他一边点点头,一边本能地打量了一下对方,她夹着一个黑色的反光的单肩包,但以她的气质,王耀更相信下一秒她会从里面掏出一把利剑而不是一些胭脂粉黛。

“你是中国人?”她接着问。

王耀迟疑了一下,点头。心里突然犯嘀咕:这不会好人好事还搞出种族歧视了吧?

然而对方快速审视了他一遍,竟然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你的同事。我的姓不好念,你可以直接叫我伊丽莎白。”

惊讶之余,他也连忙握住那只白皙的手:“你好,我叫王耀。”

这时电梯“叮”一声到达一楼。

“要一起上去吗?”他问。

“好。”说完,她径直走进电梯。

因为从一楼到二十五楼也是个漫长的过程,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着,为了不让气氛过于尴尬,王耀决定主动说点儿什么。

“你平时是负责哪部分的啊?感觉没见过你。”

“我负责统筹,之前一直在出差,今天才回来。”

负责统筹?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商务部除了他们组,还有好几个组,加起来三四十号人,所以一时也没有深究。

“哦,原来如此。我是刚调来不久的……呃,今天天气不错?”

“嗯,不错。”说完,伊丽莎白盯着他紧绷的侧脸轻笑了一下,脸上的严肃和压迫感顿时减轻了几分。她张了一下嘴,但抬头又瞄到已经快到25楼了,于是又重新戴上了墨镜。

“很高兴认识你王耀,也很高兴见到你。希望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

电梯到达,两人在门口分别。伊丽莎白两只手插进上衣口袋,目送着那个黑发偏瘦的男人走进商务部,隔着一堵玻璃墙,她看到他微笑着和路过的每个人打招呼,尽管不是每个人都会回应。他的工位上贴着几张各种荧光色的便利贴,因为贴的地方都非常散乱,所以大概不是他本人的行为——果然,当他坐下之后,桌上的便利贴被他一张一张揭下来,阅读之后,又一张盖着一张妥善地收起来。

他甚至都不忍心揉皱扔进垃圾桶。

伊丽莎白正在这边翘着嘴角,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忽然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是说在楼下见面吗?”

弗朗西斯朝她走过来。就在一刻钟前,他收到伊丽莎白发来的约他在楼下咖啡厅见面的消息,于是他一进办公室就把今日的任务布置下去,刚推开门,却发现她就站在离电梯间不远的出口处。

“这不是来迎接你嘛。别总一脸谁都要来谋害你的不耐烦的模样,可以吗?”

“一朝被蛇咬。”

“不识好人心。”伊丽莎白轻哼了一声,“我这次是真的有事要和你说,关于我们在中国找供应商的事,我们先下楼。”


亚瑟如约参加了罗伯特宅邸的私人派对。派对本身当然无法引起他的兴趣,所以他从一进门就目标明确,与许许多多名流政客们擦肩而过,直奔派对主人的所在。

罗伯特一直在露台上看着他。当他在三五成群的人流中穿梭时,一种难言的第六感令他蓦然停下脚步并抬起头,目光穿越嘈杂与喧嚣,与一双深不见底的灰眸恰巧对上——他像猎食老道的鹰隼盘旋在高空,俯瞰着攒动的人群像极在巡视他的领地。没有猎手喜欢这种毫无防备被一览无余的感觉。

罗伯特晦暗不明地注视着他,然后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四指缓慢地向里勾了三下。于是五分钟后,亚瑟出现在了同一个露台上。罗伯特问他要喝茶还是喝酒,亚瑟两者都婉拒,站在欢快的爵士乐与轻柔的月色交织缱绻的晚风中,他只对罗伯特今日鸿门宴的目的感兴趣。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吧。”罗伯特拉开座椅坐下,顺便同时向他示意,神情格外放松。

“除去斯科特与凯特结婚的那天,是的。”亚瑟坐下后回答,“是斯科特让你来找的我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出邀请,而你赴约了,我欣赏你这份胆量。当然不只是这一件事,你默不作声接手安娜和凯文的公司一直隐忍至今,暗中与阿尔弗联手劫走斯科特的货品令他在董事会出丑,甚至于,你谋杀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令我十分欣赏。如果当初凯特来到伦敦第一眼见到的是你就好了。”

“是今夜晚风醉人吗?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呢?我接手A.K.公司是因为凯文要照顾女儿无暇顾及公司的事务,一直以来都是本分经营,信誉良好,之所以公司现在发展势头尚可,都是安娜姑妈和凯文的功劳,与我关系不大。至于什么劫走货品什么谋杀,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罗伯特,我知道你们从政的人向来充满想象力,各种新奇荒诞的故事总能见于报端,但总不能空口白牙诬陷好人吧?”亚瑟一摊手,露出哭笑不得的无奈表情。

听了他一番四两拨千斤的说法,罗伯特不怒反笑,长叹一声,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

“亚瑟,或许你的计划很周密,但百密总有一疏。”顿了顿,他站起身走出露台,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但是手里拿着一个印着“绝密”二字的文件袋。他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一支录音笔,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亚瑟问。

“我从伦敦警署那里拿来的,里面有你家一个女仆的证人口供。”

亚瑟按下播放键。


“史密斯小姐,我们的问询现在开始,问询过程会有录音,请你理解。现在你可以讲述一下在乔治·柯克兰自杀身亡的那天晚上你的行动路线吗?越具体越好。”

“好的,警官先生。那天晚上老爷照例召集全家人到家里吃饭,只有大少爷、大少夫人还有二少爷来了……”

“其他人呢?”

“呃,听说夫人去了国外,而小少爷是常年不回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好的,你继续。”

“嗯,好的。当晚他们都喝了酒,连二少爷也是,但是他的身体不好,平时很少沾酒。”

“我记得你的资料上写的你的工作范围是在二楼的卧房,不在餐厅,你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件事?”

“是因为,我对二少爷有好感,所以平时……会多关注他一点。”

“你继续。”

“我发现他喝得脸红,担心他回房之后会身体不适,所以准备了热毛巾想送到他房间里,那个时候应该是晚上九点左右。当我走出房间打算坐电梯上二楼的时候,突然停电了,所以我只能从大厅的楼梯走上去。我敲了他的房门,但里面没有人应,他当时并不在房间里。”

“你怎么能确定他是不在房间而不是睡着了呢?”

“因为后来在我原路返回的时候,在楼梯上我亲眼看到他又回来了。”

“那个时候是否还在停电?”

“是的。”

“所以你能确定乔治·柯克兰自杀的当时,亚瑟·柯克兰曾有外出,对吗?”

“是的。”

“那你觉得二者有关联吗?”

“……警官先生,我不知道,我只能讲实话。”

录音内容到此结束。


亚瑟脸上的表情已经结冰凝固,再度抬头与罗伯特对视时,便多了几分阴鸷。

“请恕我无礼,亚瑟·柯克兰先生,其实我也很好奇当时你在哪里?”虽然罗伯特笑着,但眼睛却透着一种奇异的光,似乎能一眼看破人心,“你不想回答,我能理解。当时警署把这份文件袋交给我的时候,我也同样惊讶不已。‘弑父夺权’,我想这几个字比桃色新闻更能引起公众的兴趣吧。你也知道柯克兰集团底下有几家影响力还算可以的媒体,如果之后我拿这件事做点文章,柯克兰先生觉得自己有几成把握顺利融资呢?而你德国的老朋友这一次会不会还选择站在你这边?”

亚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露台上一时静得骇人,时间如同停止一般。

欢快的爵士乐接近尾声,一转滑入轻柔的蓝调,晚风轻轻推动着树枝,夜莺躲在树叶间啁啾。

突然,一个女人的尖叫打破了这可怖的寂静——!

喧嚣与骚动戛然而止。四散在花园里的人如同被牧羊犬驱赶的羊群,蜂拥到泳池边,围观那个不小心落水的女人,几位骑士精神尚存的男士跃入泳池,拽着她在空中胡乱挥舞的手向岸边拖。人们在热切地观望,窃窃私语。声音险些盖过亚瑟回答的声音——

“既然你有……为什么不……”

罗伯特断断续续捕捉到了几个单词,但这不影响他理解对方想表达的意思。忽然,他伸出一只手,食指指着夜色沉沉的远方,那里依稀有一座尖顶建筑。

“那里,是我妻子的坟墓。大约十年前,我亲手把她葬在那里,她是我走上这条路付出的代价。”说完,他收回手,但目光却没有从那沉重的夜色深处收回,“我的祖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令我一直记忆犹新。她说,‘暴风雨之夜,唯有紧紧抓住一根浮木’,这句话她也曾在我祖父上战场前的圣诞夜说过一次,但我的祖父却再也没有从前线回来。亚瑟,这就是残酷的战场,是死亡的筵席,是政治的延伸,你真的做好准备牺牲了吗?不仅牺牲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朋友,甚至于——请求上帝宽恕,甚至要牺牲自己的灵魂。”

“我不……”他紧绷的下颌线轻轻颤抖了一下,勉强从嘴里挤出几个音节,随即牙齿又紧张地咬在一起,“浮木,是什么意思?”

“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你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画面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第一个画面——当然是王耀。他的笑、他的恼、他的专注、他的温柔、他的洞悉、他的固执、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香气、他的残忍、他的善良、他的平静、他的愤怒、他的过去、他的未来……画面一幕幕从他脑海中闪现——“怦!怦!怦!”心跳声爬进耳鼓,“怦!怦!怦!”如果这样鲜活的一个人有一天躺进冰冷的棺材里,“怦!怦!怦!”如果要我亲手将他埋葬,“怦!怦!怦!”我能接受吗?

——我能接受吗?


“我,不能接受。”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做好准备。”亚瑟握紧了的双拳缓缓松开,尽管冷汗已经浸湿了他贴在后背的衬衫,但表面上还在强装镇静,腰背挺直,目光直视着前方的教堂,一个充满神圣和死亡两种矛盾气息的地方。这或许是他与生俱来的骄傲为他带来的最后一点体面。

罗伯特盯着他看了一阵,眼睛里升起几分赞许,但嘴角却轻轻抿起,代表着一丝不屑。

“想进这一行攫取最大的利益,感情是最大的负累,它会影响你的判断力,软化你的骨头,让你事事优柔寡断。但,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无情无义呢。”罗伯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想你也打听到凯特怀孕的事了,保护她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是我的责任,就像你也有自己要守护的人一样。我和你的矛盾并不是不可调和的,只要今天你能向我保证终止一切针对斯科特的行动,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斯科特不会再找你任何麻烦。如何?”

“我向你保证。”

之后,亚瑟在一份内容为“暂停一切向柯克兰集团攻击行为”的协议书上签字,作为交换,他也得到了罗伯特手里的证据,双方交易达成。

“那么,再会了,柯克兰先生。”

拿着那份文件袋,亚瑟走出罗伯特的宅邸。远离了那些喧嚣的人群,亚瑟仰头望着星辰与弯月、无尽延伸的夜空,缓缓闭上眼睛,所有的光华与荣耀都渐渐在眼前谢幕,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释放出那股积攒在心底十多年的怨气。

至于他作的决定是对是错,值得与否,这一刻,也显得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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