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香脂刀>第十九章 脱逃

  “你醒了。”

  图罗遮拨开朱红色的床帐,床帐之外的椅子上,闲适安然地坐着一人。

  那人图罗遮没见过,就算见过也当没见过。只见他伸手拿了桌上摆的橙子,一片片地剥皮,十指修长有力,也该是一双使剑的手。

  图罗遮只看见他的侧脸,一双杏眼,鼻梁挺秀,眉目狡黠,转过脸来,才看出还带着点婴儿肥。

  他吃橙子和李殷那令人心惊胆战的吃法还不同,剥好了不要一瓣瓣地吃,反而把橙子当苹果,囫囵个儿地啃,看得图罗遮嫌他吃得脏。

  这人也不理会他皱眉,吃完了橙子,心满意足地牵来朱红色床帐的一角来擦手,直到把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上的汁液全都擦干净。

  “行了,你也醒了,我也不渴了。说正事吧!”

  图罗遮的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只用鹰隼一样的眸子警惕地凝视着,他动了动,手腕上从未卸下的铁链便发出细碎的响动。

  “有人要我来杀你。”

  图罗遮笑了。

  他笑起来没有没动静的道理,整个溶洞都回荡着他的笑声,尽管他此刻衣衫不整,双手被缚,照旧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样子。

  这个少年人也跟着笑起来,他笑声十分清越,合着图罗遮的狷介,长歌当哭一般,洞内嗡声阵阵。

  图罗遮笑够了,靠在床头,绒毯十分随意地搭着下身,露着满是吻痕的肌肉丰满的胸膛和乳铃。

  “不错。那你来杀杀看呢?”

  “没时间了。李殷还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要回来,事不宜迟。”

  来人拍了拍巴掌,说着站起身来,便开始满室地摸索,好像杀人的委托还不着急。他在室内摸了一圈,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就在那图罗遮平时丝毫不会注意的地方轻叩了两下,只听得“咔咔”两声,图罗遮手上的钢铐应声而落,轻轻巧巧地落在铺着波斯绒毯的床铺之上。

  “厉害吧。”

  少年人一笑,露出一口细米般的白牙。又不知从何处变来一套衣裳,丢到图罗遮身上。

  图罗遮伸手来接,抱个满怀,束缚日久的双腕倏尔轻得不像话,低头一瞧,只见其上各自绕着一圈瘢痕,他忽而冁然一笑,毫不忸怩地当着人面穿起衣裳来。

  少年人身手利落,见他穿好了,便轻车熟路地引着图罗遮,从李殷惯常出现的那条密道走出去。他灵巧得猫儿也似,眼睛也如猫儿一般利,火石都不用点。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暗道里,脚步不约而同都放得极轻,配合十分默契。少年人在密道之中走走停停,居然摸索着敲敲打打走出一条新路来,等眼前现出亮光,豁然开朗之时,图罗遮才发现二人竟已到了断云峰的后山,离山下只有一条小路的距离。

  二人并肩下山,从断云峰到山下的村落,加上二人的脚力,居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山下有一匹快马,就拴在一处住店的门口,由人代为看管。

  图罗遮抱着膀子,卷曲的长发用一条布带子随手扎在脑后,一只手在袖中凝起内力——丹田空空,一无所有。

  少年人的后脑勺圆溜溜的,大剌剌地对着他。

  “咱们到了地方再动手罢。”

  他甚至没有回头,说完这句话,和住店的老板道过谢,牵过马来,对图罗遮笑道:

  “我虽算不上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可也知道一诺千金的道理。”

  说罢,他翻身上马,向图罗遮也伸出手来。

  “图公子得和我共乘一骑了。”

  *

  不知道多久,断云峰才能发现他脱逃了。

  图罗遮坐在马上,凝视着那圆圆的后脑勺。

  如果李殷知道了他逃跑,想必立刻就要来寻——可他身为一峰之主,必不能轻易脱身亲自来找;但他私藏武林魔头,做主诈死,这事不可张扬,也必不能派出人手来大张旗鼓地找。

  怪不得这马叫这小子骑得跟驴一样。

  图罗遮不耐烦地皱眉,禁不住动了动屁股——这人给他准备的衣服中独独没有亵裤,他下身唯有一件单裤,那处又戴着环,阴蒂轻易缩不回去,这么磨在外头,又疼又痒,没一会儿他额头就见了汗。

  “前面布庄,停一下。”

  他一开口,声音又低又哑,仿佛是小火炉上“咕嘟咕嘟”烹着的一壶茶,浸润着潮湿滚烫的雾气,叫人想碰上一碰,又怕被吁伤了。

  少年人从善如流,在布庄门口勒马停住,图罗遮立时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小镇子的布庄和成衣店都是一体的,不过也无太好的料子,现做一身又麻烦费时,图罗遮不得不按捺下不满,草草选了一套还算顺眼的——充其量算作雪青色,不如往日的锦袍紫衣似的鲜亮扎眼。他把身上那些七零八碎的环和装饰都拆了,换了亵裤和新衣裳,一挥袖袍,道:“钱找门口那小子去结。”

  伙计不敢惹他,果真去门口找那骑驴似的少年人结账,少年人毫不意外,照单全收,结了这小店两年来最贵的一笔帐,图罗遮这才慢慢悠悠地从店内踱了出来,照旧上马,二人继续前行。

  马走了一日,载着一个壮年男子和一个少年,也累得越走越慢,再一瞧天色渐晚,少年人便做主,在离断云峰二十里的小村落歇歇脚。农户们本有疑心,但见少年人出手阔绰,“兄弟二人出外游历”这一说辞又没有找到破绽,自然眉开眼笑地给他们腾了一间空屋休息,说是住多久都成。

  两个人都打了水洗漱过了,便坐在一处。一个垂着金眸不知道盘算什么,一个笑眯眯地去炉火里拿烤好的苞米,烫得哇哇乱叫。

  “谁叫你来杀我?”

  图罗遮突然开口。

  炉内的秸秆寂静地燃烧,偶尔“哔啵”一声跳一个火花。

  “你师弟。”

  少年人平淡地微笑,把那黑乎乎的苞米在两手中轮番乱滚,希图它快点降温。

  “不是你那个峰主师弟。”他的掌心都给烫红了,加上草灰,红黑红黑的,看着可怜,“你师弟说,你没死,他不忍你在断云峰受辱。叫我带你回西域,到那里,再一剑杀了你。”

  他望着图罗遮古怪的神色,似乎还正咂摸着这其中的内情。

  “毕竟中原人讲,客死异乡,总归不是个好事。”

  “那你又为什么答应呢?”

  图罗遮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我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苞米可以吃了,他低头就啃,啃得嘴巴一圈黑乎乎的。

  “你久负盛名,想来也没有听说过我。我自来是个‘混不吝’,虽然也出身名门正派,但人人都知道,一件事儿有趣,就算没人请我,我也会去做的。”

  应独舸把嘴巴一抹,对着图罗遮笑出一口细米一样的牙齿。

  “护送武林最大最恶的魔头归乡,然后杀了他。不有趣么?”

  番外 海东青

  李殷有过一只海东青。

  之所以说是有过,而不是有,是因为那只海东青,并未真正成为他的所有。

  他心肠太软,从未真正驯服过它;也曾和那鹰一块不饮不食过几日,也因为不落忍中途放弃。他和那鹰僵持了半月有余,一日终于狠下心来,从师父那里下了学就要去放了它,到厢房一看,只见笼中空空,连根鸟毛都没有了。

  他气急败坏。春了是最听话懂事的,陈不平也不会擅动他东西,师父更别提了,根本甩手掌柜,除了教他们功夫,什么也不管。那就只有一个人会动他的鹰。

  他“噔噔噔”跑出厢房,去敲师兄的门,把门板擂得“当当”作响。

  “师兄!师兄!我知道你在里头!你出来!”

  苏诫在屋内换衣服,换到一半,出来开门,露着筋肉结实的上半身,蜜色的胸膛大大咧咧地袒露在外:

  “叫魂呢?”

  李殷一见到他的裸身,血从脖子直灌到额头。

  “你穿好衣服再出来不成么!”

  “你等得及么?”

  苏诫反问一句,李殷就不说话了。

  “我的鹰呢!”

  他心一横,露出几份咄咄逼人的架势;他还没有师兄个子高,平视就瞧见师兄赤裸裸的胸膛,只好涨红了脸仰起头瞪着对方的眼睛,瞪了一下,觉得脸更热了。

  “杀了吃肉了。”

  苏诫淡淡地回。

  “你……你怎么能……”

  李殷一下子呆住了,方才通身的气势萎靡了一半,呆呆地瞧着苏诫,不可置信似的喃喃了半句。

  “——瞧你那样。”苏诫垂下眼,极快地勾了勾嘴角,随手揉乱了自己后脑勺的头发,“就是逗逗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你,你……”李殷如梦方醒,眼角的那颗小泪痣颤了颤,“那你把鹰弄到哪里去了?”

  “放了啊。”苏诫随手用汗巾子抹了抹前胸,因为刚才在练功,他还没消汗,“你一不忍心杀了吃肉,二不忍心下手熬它——把它在笼子里关到死么?”

  “我没有!我……”李殷呛了一句,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那么漂亮的一只鹰,多可惜啊!

  他还在惋惜,刚才因为激动而飞扬起来的眉眼又渐渐地落下来,是个有点委屈的神态:真要放,也应该是他来放才对。师兄根本不明白。

  “别动。”

  他还没从失去了海东青的伤春悲秋中走出来,倏尔手腕一紧,是苏诫将他拉到身前,他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热气喷在他渐红的耳廓上,把他吓了一跳。

  是师父。

  苏伯彦背着手,从小道的那一段走过来。苏诫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几乎将他抓痛了。他转头看师兄,只见师兄也正望着他,仿佛两个人在悄悄说什么私房话,正被走来的师父看个正着。

  师兄脑子里又在转坏主意了。

  他清楚得很,心脏却在耳朵里砰砰直跳。他第一次没法抬头看师父,反而成了欲说还休的佐证。

  后来师父说的什么,他却忘了。

  如果硬要回忆那一天,李殷所能想起的全部,不过是苏诫掌心的温度,和在他耳边的吐息,仿佛就此给他的一生打上烙印,再也抹除不去。

  苏诫第二日就被罚去饮冰池思过。

  那时苏诫逗引他的目的是多么昭然若揭啊!他怎么看不出来呢?他读得懂四书五经和春风拂雪,教得会师兄三字经和千字文,怎么和师兄距离一近就头脑发热,像个傻子。

  李殷在断云峰的璞园坐了一夜。

  更深露重,他身上结了一夜的露水,像是八角亭内下了一场迟来的春雨,打湿了他的发梢和睫毛。他静静地坐着,直到天光熹微,他想,现今师兄该下山了罢。夜路不好走,应该挑白日的。

  小石子路上的晨雾中,缓缓现出一个人影,由远及近,走到他面前。

  清冷的八角亭,站着两个人。

  “师兄。”

  那人艰涩的唤了一声。

  “你明知道……你是故意,让我看见的……是不是?”

  “春了。”李殷转过头来,从头到脚地看这个如同柳芽抽条般的少年,脸上流露出几分怅然若失的欣慰,“你长大了。”

  “长大是这样的么?”

  李殷又开始望那天光,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浅淡得像即将消逝的朝霞。

  “长大就是……要吃很多很多苦。做一些……不想做的事。知道不想知道的事。”

  “师兄——我、我——我不想长大了……”

  苏春了忽而像七岁时第一次掉牙那样哭了起来,正在变得宽阔的,少年的薄肩耸动着瑟缩起来,仿佛要将自己整个蜷缩进谁的怀抱——不管是谁的,师兄的,师父的……那个人的。

  “你是个好孩子。春了。就是心太软了。”

  心太软了。是谁还这样说过他来着?

  “我下不去手,师兄!”

  李殷痴痴望着,苏春了想起,那是下山的方向。他去抓李殷的手,李殷的手放在石桌上,冷得像饮冰池的池水。

  “你若下不去手……”李殷仿佛叹惋一般,呼出一口长气,“何况是……你该杀了他的,春了。”

  “这不公平!师兄!师兄你做不到的,便要我来做么!”

  李殷沉默不语。

  朝霞终于完全散去了,一线天光洒下来,照得他眯起了眼睛。

  “你该杀了他的。该杀了他。”

  他喃喃了一句,不知道心痛欲死的少年已经佝偻着脊背跌跌撞撞地走出八角亭,从璞园离开。他只是自顾自地望着下山的方向。那密室、那囚笼,原来关住的不是图罗遮。

  “若不杀了他……”

  他浑身一颤,一颗露珠顺着他眼角的泪痣缓缓划下来,坠在他自己的衣袍上。他摸了摸那颗泪痣,倏尔想起,泪痣之说,原本就只是昔日少年的玩笑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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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上一些番外补丁。p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