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黑田的可惜夜>第20章 第二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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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田的证词22

  黑田脚步一顿,停在三年甲班的门口,忍不住往回望。坐在单冬隔壁的同学对他挥手,让他快走。

  黑田握着手机,萤幕上是和实习老师的对话纪录,实习老师人很好,给他传了个大大的OK贴图。

  他张着嘴想说些什麽,却又想起单冬刚刚的反应,他窘迫地垂下头,心里头也些难受,他摸摸鼻子,最后灰熘熘地离开了。

  还是传讯息吧,或是请个人帮忙传个话,方法总是很多的。

  他拖着委顿的脚步,脑袋里不断地抽痛,神经也变得迟钝,做什麽事都会愣个半拍。

  这几天睡得不好,一睡着就不断地入梦,黑田入了梦也没做什麽,就一直在海边徘徊,任由冰冷海潮打在他脚上,他疲困地看着海,彷彿被魇住般,连海水捲到大腿时都无知无觉。

  他好像听到海的那边有人,有人在叫他回去,声音很耳熟,是个女孩子的声音,但黑田就是想不起来那是谁。

  他回到办公室,手机跳出简讯,是不认识的号码传来的,上面写着身心科诊所的名字,还有预约门诊的时间。

  黑田才想起来这件事,自从那之后,他就一直都没有取消预约,他看着简讯上「取消预约请来电」,点开通话介面,犹豫着,迟迟拨不出号码。

  他最后在重补修的群组请了假,把作业拍到群组里,顺便和母亲报备,就放下手机,回身去收拾东西,收拾完,就去查询离镇的公车时间和路线。

  黑田抱着包,迎着夕阳,站在公车站牌下,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麽早从学校出来,周围和往常不同,学生都还没放学,只有零星几个人在等车。

  公车来了,他从前门上了车,问司机:「请问有到青阳路口吗?」

  司机脸色青白,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他点点头,沉默地比个手势,示意黑田赶紧找个座位坐下。黑田对他点头算作道谢,抓着栏杆往后走。

  黑田一走上过道,就忍不住捂住鼻子,一股冷意窜上他的身躯,黑田忍不住抓紧自己的西装外套。

  车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这班车瀰漫着潮湿又霉烂的味道,坐垫上还渗着潮气,乘客随着公车摇头晃脑,都在睡觉,身上披着艳红的夕阳。

  车里和车外彷彿是两种温度。

  黑田离开过道,坐到自己常坐的位置上,他往外看,可能是因为还没到放学下班时间,街上的人很少。

  车子越开,天越暗,黑田从车窗内抬头去看天空,隐隐地不安,天空已经开始集结云层,乌压压地一片,只有些许夕阳的光透出来,帮云镶了一层边。

  车子很快就到站了,到青阳路口时,天已经全黑了,公车开走,这里是黑田第一次来,他左右看了看,路口很偏远,周围都是山,对面就是诊所,这条街上几乎没有店家,隔了几条街才远远看到超市的招牌,再远点好像有间警局。

  他走到诊所前,迳自开了门。诊所很暗,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从柜檯后走出来:「请问贵姓大名?」

  黑田看着她,过了几秒才恍然回神,连忙回答:「我叫黑田,我有预约。」

  女人三十几岁,和黑田差不多年纪,身高比黑田还要再矮一些,五官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长得很普通,但气质很柔和,给人的感觉像是严冬里的一杯热茶,特别温暖。

  她的出现让黑田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就像回到熟悉的地方一样,有股莫名的安心,但这明明是他第一次来,眼前这个人也是第一次见。

  女人从柜檯内抽出文件夹,翻了翻,和黑田要了健保卡,就给他指了一个过道,笑笑地和他说:「诊间这边走到底,右转就能看到,直接开门进去就可以了。」

  甬道漆黑一片,黑田看着,想起第一次做梦,那条小路也是这麽黑,黑到看不见路,他有点犹豫,脆弱地问那个女人:「请问能开灯吗?」

  女人背对着他,不停地翻找什麽,手上好像还拿着一茶壶,女人转头,似乎是知道他在担心什麽,自信地和他说:「不用担心,不会怎麽样的。」

  黑田看她的表情,女人微笑着,朝他点点头,鼓励他去试试看,黑田犹疑不决,视线在诊间的地板上徘徊,最终还是往黑暗中试探性地踏了一步。

  他在黑暗里扶着牆,不断地深呼吸,不断地往前走,这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呼吸声、衣服摩擦的声音。他独自一个人,很快就走到底,看见一个像是诊间门口的地方,门缝中透着光,他站在光前,往回看,蓦然发现黑暗只有短暂的一小段。

  他抓着门把,推开门,不由愣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房间和他想像中的诊间完全不一样。

  天花板挂着花苞状的欧式吊灯,金属已经呈现温润的黑色光泽,牆上挂着几盏暖灯,昏黄的光线打在乳白色旧壁纸上,脚下的地板是木质的,上面铺着厚厚的地毯和软垫,垫子上摆满了抱枕,色彩和花纹都很鲜豔。

  黑田把怀里的包放下,脱掉鞋子,踩进房间里,坐在软垫上,怔怔地环顾四周,这里到处都是书,有外文书、哲学书、童书,各式各样的书。

  简直就是他梦想中的房间。

  女人从诊间的另个入口出现,手上捧着热茶和饼乾,黑田鼻子动了动,有一股淡淡的花茶香气。

  她坐到黑田对面的软垫,把茶和饼乾往他面前推了推:「请随意拿。」,此刻黑田和她不像医生跟病患,反而像多年未见的好友,有着莫名的默契和熟稔。

  女人为他倒一杯茶,翻着手边资料:「黑田先生,您有睡眠障碍是吗?是失眠吗?」

  黑田接过茶,热气燻着他被潮气浸透的脸颊、眼眶和耳尖,他像刚活过来一样,感受着指尖的温度,他听到医生的问话,一时难以启齿:「不是……我……」

  「我……」黑田惶恐不安,只能抓着杯子不放,他不知道该怎麽讲。那种事,怎麽能说,说了,也只会招来谴责、瞧不起。

  他求助地去看医生,医生默默不语,润黑的眼珠子看着他,静静地望进他的灵魂,有那麽一瞬间,黑田觉得她就像个……母亲,看透他、愿意包容他、最后会原谅了他。

  黑田迎着她的眼神,鼻子不禁酸了,眼眶莫名有点湿热,或许是因为手里的茶,因为这个诊间,因为眼前的医生,又或者,是因为他太累了。

  黑田抽抽鼻子,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他垂下眼帘,呼吸很平缓:「我喜欢上我的学生。」

  一但跨出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

  黑田倏地抬起头,对着医生不好意思地笑着:「接下来的故事,我不知道能跟谁说,我……不知道谁能听我说。」他顿了一下,又连忙打起预防针:「故事可能很长、也挺无聊的,医生你随意听听就好。」

  医生认真地看着他,似乎读懂他心里的恐惧,安慰地对着他说:「别怕,这里没有人会轻视你。」

  黑田怔怔地看着她,点点头。

  他抱紧了手里的茶,缓缓地阐述:「我小时候并不是叫现在这个名字,那是我叫作黑甜,虽然同个音,但是甜是『甜蜜』的甜。」

  「我小时候也不是个男生,我是作为一个『女生』诞生的。」

  医生接续他的话:「双性人?」

  黑田放下茶,换握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已经足够温暖,他点点头:「嗯,那个年代的医院还没有检查得那麽仔细。我当时……生殖器就跟女孩子的长的差不多,所以就被认定是个女孩。」

  「所以我小时候是被当作女生养大的。」

  黑田想起什麽,突然笑起来,对着医生说:「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小时候很喜欢穿裙子,也会去蒐集当时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像纸娃娃、玩偶、贴纸簿什麽的。」

  「当时也很皮,父母亲也都管不住我。」

  黑田沉浸在回忆里:「那个时候应该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吧,虽然父母亲有时候凶,但我知道他们都爱我。」

  「直到我弟弟的出生,全家人都离开我,开始围着他,帮他瞻前顾后。而我弟的表现也不负众望,自从他上了国小,全部人都认为他是个聪明的小孩。」

  「相较之下,我是那个『不笨』的,没有人夸过我聪明,都只夸我努力。」

  「我那时候,格外喜欢生病的时候,虽然感冒很难受,药也很苦,但至少我的父母那时候会多看看我,多帮帮我,再多爱我一点。」

  「时间很快就来到我小五小六的时候吧,在当时,月经还是个禁忌话题,但女孩子之间凑到一起,难免会讨论到这件事,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我的月经比别人晚,我以为这是正常的,但直到班上最后一个女生都来月经了,我都还是没有。于是后来父母带我去看了医生,跑了好多家医院,做了很多检查,医生说我体内的器官是男生的,只是外生殖器发育不良,所以才像个女生。」

  黑田笑着,眼底却是不捨的:「自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丧失了做女生的权利。」

  「手术那天,我的印象不深,只知道后来引发了併发症,我不断地流血、发着烧、全身还很痛。我记得我不停地哭,迷迷糊糊地,就看见我父母也在哭,是那种无力地、力不从心地哭,这是我第一次看他们哭成这样,好像他们能做的就只剩下流泪。」

  「我那时候就在心里祈祷,跟各个佛祖、菩萨、神明祈祷,我说……」

  「我想活下来,我还想看着父母老去,我活下来后,会乖乖听他们的话。」

  「所以那天,『黑甜』代替我死了,另个黑田被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