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黑田的可惜夜>第8章 第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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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田的证词08

  黑田滑鼠来回点,一边在文件旁加上註记,一边对魏实森说:「这个句子用了两个关係代名词,太长了,拆成两句比较好,也比较容易阅读。」

  他喀啦喀啦敲着键盘,附近一个女老师的说话声传来:「……隔壁学校不是有师生恋吗?那个案的惩处好像下来了。」

  黑田手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修改,但耳朵默默竖直了。

  做旁边男老师边嚼饼乾,语带兴奋,一副看好戏的八卦样子:「你怎麽知道有师生恋?闹很大?」

  「家长都跑去学校了。但……事情有点複杂,不太确定是不是师生恋。那个老师一开始会被抓到,是因为在运动会上不停去拍某个学生的大腿。」

  男老师放下饼乾,啧啧道:「哇,那样算骚扰吧,学生有怎样吗?」

  「是没怎样,但是那老师好像有点疯,一直坚持说……」

  女老师顿了一下,像在犹豫什麽,又或者,只是在吊人胃口:「他和学生是彼此喜欢的,所以他那样不算是骚扰。」

  女老师又继续补充:「而学生看学校和家长搞这麽大阵仗,可能也吓到了,当然是不承认有这种事。两边都死咬着不放,这也就导致他家长要拿红布条去学校吵……」

  「说学校再不解聘这个老师,就要闹上媒体,让学校和老师身败名裂。」

  男老师三两下把饼吃完了,他抹抹嘴巴,忍不住叹气:「唉,这老师也是蠢,直接承认了骚扰,顶多和家长陪个罪,调到其他学校去就好了。」

  女老师也搭腔附和,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个老师就是太年轻,据说才刚出来教书不到一年。」又讥讽道:「但也不奇怪就是了,这种事不年轻还干不出来呢。」

  男老师笑起来,又问道:「那最后惩处呢?」

  「当然是终身解聘啊!这辈子都别想再当老师了。」女老师一脸理所当然。

  老师们开始讲起其他学生的事。黑田脸色惨白,背上冷汗直流,胃开始阵阵发痛,他和魏实森说:「老师人有点不舒服,去一下厕所,你再改一下,改完就先回去吧,剩下我晚点看。」

  魏实森答应,看他脸色很糟的样子,忍不住问道:「老师,你要去保健室吗?」

  「没关係,没有到很不舒服。」黑田强撑起笑,隔着衬衫揉着肚子,肌肉一抽一抽痛,像是有人拿刀在他胃里剜他的皮,搅他的肉。

  他按着胃,惶惑地走进厕所隔间,胃部一阵灼烧,一股热流涌上喉头,黑田蹲下,扶着马桶坐垫就呕了起来。

  酸臭味刺激着黑田的鼻腔,灼烧感一路蔓延到喉咙,他上半身不断紧缩,接连呕出带汤汤水水的泥状物。

  吐到最后吐不出东西了,黑田还在不停地在乾呕,他咳嗽,眼角被刺激出泪水,喘着粗气,整个人像坏了一样不停抽搐。

  黑田心里有后知后觉的害怕,也觉得自己很噁心、令人作呕。他是个潜在的鸡姦犯,是会对未成年下手的烂人。

  他蹲着,抱着膝盖,无力地垂下头,总有一天他也会跟那个老师一样,认不清现实,成天妄想和学生相爱,然后一昧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为其他老师口中那愚蠢又可悲的人。

  自己明明比那个老师大那麽多,为什麽也还是那样看不清?

  他心脏像被一隻手紧紧锢住,那隻手不断来回拧紧,在自我厌恶中揉杂进内疚。

  他低着头,眉头紧锁,不断自责。他真的不配当个老师,陈导把单冬交给自己,就是认为他能教会单冬,单冬也开始好好学习了,一切都要变好了,自己……却一直在用那麽肮髒的眼神看他,内心还怀揣着如此汙秽的情感。

  黑田的泪落在镜片上,彷彿如梦初醒,他不断质问自己,自己究竟在期望什麽?是希望单冬能学好英文,安稳地迈向他的康庄大道,然后自己默默成为他往后自传上微不足道的一行?

  不是,黑田很清楚,都不是,这些都是表面上的藉口,是他掩盖罪行的遮羞布。他一直在暗自期盼,期盼他能对他改观,能再多看他一眼,能再多记住他一点,记住他是一个有热诚的、无私奉献的好老师,而不是以后回想起来,对他的印象只有古板跟讨人厌。

  噁心,真的好噁心,简直就是在图谋不轨。

  明知道那是不能碰、不能去想的东西,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脑袋,黑田的泪不停涌出来。他突然捶打自己的腿,力道很大,像疯了一样,大腿热辣辣地疼,他的手又倏地停下来,无力地捶到一旁,腿上的痛楚折磨着他,这是他应得的,作为他谵妄的报应,甚至还不够,黑田想。

  黑田蹲了很久才站起来,腿都麻了。他边洗手,边思索有哪个老师可以帮忙重补修,他得要把单冬交给其他人,不能再让他待在自己身边。

  他拿出手帕擦乾手,教乙班的老师最近在带选手,负责高一的林老师不知道有没有空,高二的廖老师呢?他最近……好像接了行政工作,很多时候都不在的学校里。

  这样不行,黑田眉头皱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要翻找老师的群组名单。必须要找个老师帮忙,那老师得要有耐心一点,脾气要好一点。

  他来来回回翻,最后看着其中一个老师的头贴,那是个新来的实习老师,女老师,刚教书不久,对于教学生涯和学生们充满热情,跟学生之间相处得也很好,常常看她和一众学生在下课时聊天。

  实习老师的头贴是她穿着长裙,戴着遮阳帽,在夕阳下的海边拍照的样子,很有气质、很外向、又年轻,是学生们会喜欢的样子。

  黑田莫名难受着,心里泛着苦,她应该能和单冬相处的来吧,至少比和他来得好。他手颤抖着,强迫自己去思索措辞,但一直想不出个好藉口来,只能叹口气,走回办公室里。

  一进办公室,就个人站起来,朝他走过来,噼头就问:「请问你是黑老师吗?」那个人大约三十出头,很高大,皮肤黝黑,穿着polo衫,脸上挂着很腼腆的笑容。而且他长得和单冬很像,简直就像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的,我是,请问您是……家长吗?」黑田瞥了一眼大桌,那里的人果然跑了。

  「是,我是单冬他的叔叔,这次来,是想给老师一点水果,一点心意而已啦。」说着,就把手上一带塑胶袋拿给黑田。

  黑田连忙摆手,婉拒这袋水果:「不用啦!单先生,这样太不好意思了,我没有做什麽大不了的事……」

  「不不不,黑老师辛苦了,我知道单冬那小子很难带,而且……」说着,就从口袋摸出包菸,黑田急切地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

  单冬叔叔只好把那包菸收回口袋,将袋子往黑田手上一塞,黑田不得已,只好去接,袋子很沉,差点没拿住,不知道里头装了什麽。

  「单冬都和我说了,他说黑老师人很有耐心,教的东西他都听得进去。没看过他这麽说哪个老师,黑老师还是第一个。」单冬的叔叔眼神很诚恳,很纯朴,黑田看他身上有汗渍,裤子上也有些土,估计是刚从田里过来。

  接下来单冬叔叔一抹额头,感叹道:「唉,这小孩小时候就没有人管,长大后就自由惯了,谁也管不住,他爸妈也不管!就直接把人扔到这里!」

  「从小就把人当皮球踢,也是作孽喔,黑老师你……」

  接下来,黑田就陪他絮叨很久,单冬的叔叔不断诉苦,说自己想顾好单冬,可惜单冬根本不听他的话,他也没养过孩子,根本就不知道该拿他怎麽办。

  单冬的叔叔跟单冬差很多,是个性情中人,有时说到激动之处时,眼角还会冒泪,黑田忙不迭拿卫生纸给他,轮番安慰一通。

  晚上六点,黑田送走了单冬的叔叔,他回到位置上,打开袋子,里面装了很多水果,有些还带着土,但形状都很漂亮,外皮也没有损伤,是很好的水果。

  黑田把袋子绑起来,后悔不该收下这一袋,袋子里面装的是心意,是很纯粹的感谢,是沉甸甸的託付,这些……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黑田想起单冬叔叔那句「从小把人当皮球踢。」,罪恶感油然而生,他本来……也想把单冬交给其他人,这样他和单冬的父母没什麽两样,都是不负责任的人。

  黑田想到单冬的叔叔,还有那单纯的眼神,忍不住低着头叹气,他一定没想过他是个对学生有非分之想的人渣。

  黑田摘下眼镜,摀住脸,愧疚、责任感和自我厌恶撕咬着他,简直就要把他扯成四分五裂,他心里的想法纠结成一团乱麻。他看着那袋水果,拿出手机,把打算写给实习老师的稿子给删了。

  抱着侥倖的心态,黑田在心里安慰自己,只要自己掩饰的够好,就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所以……不可以踰矩,要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能有偏差,要对其他同学一视同仁,不要毁了单冬的人生,至少要让他的高中生涯乾乾淨淨的。

  这样就好。

  这样就没问题了。

  黑田的证词09

  黑田提着袋子回到家,元宝在玩,母亲在一旁看顾着她,母亲抱着元宝走过来,看见袋子:「阿田,这是你买的吗?」

  黑田摇头:「这是学生家长送的,味道应该很甜,我等等来切吧。」

  母亲一怔,学生家长送黑田水果,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她连忙放下元宝,拍拍黑田:「我来切吧,你快去洗澡。」

  黑田洗完澡出来,母亲趴在桌子上睡了,旁边是切好的芒果。黑田没吃,拿件衣服披在母亲身上,把水果放到冰箱里,就转身去顾元宝。元宝吸着手指,奶嘴不知道掉在哪了,黑田拿色彩鲜豔的布偶小马去逗她。

  元宝玩得挺开心的,小手一张一合,和平时大哭的恶魔模样天差地别。黑田刚这麽想,元宝的嘴巴倏地一扁,眼角皱起来,马上就要哭起来的样子。

  黑田慌张,连忙用哄小孩的语气:「怎麽了?怎麽了?怎麽就哭了?」

  他去找奶嘴,最后拿来个新的放她嘴里,元宝还是咿咿呀呀地哭个不停。黑田又去看她的布布,旁边更换提醒的颜色变了,他赶紧换个尿布。

  换完尿布后元宝就高兴了,脾气就跟天气一样变得快,冲着黑田就一直笑,嘴边肉不停地抖。黑田也乐了,他趴在床边,拿宝宝的布书给她看:「元宝你看,这是鲸鱼,好大好大的鲸鱼,你看他在做什麽?他在自由自在地游泳喔。」

  元宝「啊、啊」地叫,想挥手去拍那布书,黑田把书放她怀里,元宝就去咬,一摊口水糊在书上。黑田在一旁看着她,突然元宝对着他喊,中气十足:「啪!」

  「啪?」黑田疑惑,突然意识到不好,他披起薄外套,连忙下床,去找弟弟寄来的明信片。

  「元宝,你看,这是你的爸爸,旁边这位是你的妈妈。」黑田拿明信片,指着上面的人,吸引她注意力,但元宝还是直勾勾地看着黑田,不屈不饶:「啪!」

  「不是,我是你的大伯。你不能……」

  「啪!」

  黑田放弃,这小孩跟他弟弟一模一样,坚持倔强地像头牛,怎麽劝都劝不动。元宝扭过头,继续去玩她的布书,黑田把明信片翻了个面,仔细端详起来。

  弟弟和他老婆站在极光前,极光很美,光带就像柔顺的丝绸或是窗帘,安静地定格在黑绒布上,点缀着闪烁星子。弟弟笑的很开心,一切美好都被拍进照片里,这张笑容即使穿过山、越过海,寄到家里,也还是丝毫不减其中笑意。

  黑田从小就知道,弟弟就是天上的鸟、水里的鱼、地上的虫,他不会一直待在某个地方,是天生要去流浪的命,他听从的只有自己的选择,从来都是无拘无束的。

  黑田躺在床上,举着明信片,配着元宝的咿呀声,小声喃喃:「极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