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想要她◎
云烬雪听到有人在笑。
她像是站在匣子里, 黑蒙蒙的视野里本是静谧,可那笑声细细碎碎,藏在暗中, 从四面八方而来。
这段时间, 已经习惯这种声音常伴左右。毕竟作为一个不太灵活的盲人,确实容易闹出很多笑话, 甚至自己也会被逗笑。
但是今日,至少是今日, 云烬雪觉得, 自己的行为完全合情合理,也很正义, 不该再招来嘲笑。
她可是在要账啊。
站在巷中,云烬雪整了整帷帽, 仰头往上, 又说道:“十五文钱, 还请结一下喔。”
没人理会。
云烬雪叹了口气。
眼盲失剑,给她生活带来了很大变化。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就是她曾经度过好几个月的闲散自由生活, 是彻底结束了。
不能继续游历山川美景, 她想要在秀美自然中了却残生的想法,也破碎了。
但依然得活着。
害怕时间太晚,会被野兽找到吃掉, 恰好大雨也小了许多, 她尝试爬起来,摸索着向前走。
手碰到那把断剑, 便拿上当拐杖探路。这样走路慢而危险, 总是磕磕绊绊, 摔倒在地。
不过,虽说艰难万分,但好歹还是回到了那家酒楼,并成功请求老板将自己送到最近的城镇。
小镇郎中只有一位,掰开她眼皮简单看了看,说没能力治,大概是彻底坏了。
云烬雪在医馆门外蹲到全身僵硬,郎中清晨开门才注意到她在,说天亮了,赶紧回去吧。
他说天亮了,但云烬雪眼前依然漆黑一片,原来连最微弱的光线也瞧不见了。
云烬雪应了声,撑起身子,贴着墙根走。
盲,是一种持续性的心理恐慌。
置身黑暗,长时间处于不安之中,如惊弓之鸟,对任何风吹草动都焦虑担忧。
云烬雪摆脱这样的状态,适应睁眼也什么都看不到的生活,用了五个月。
日子肯定还得过。离不开这小镇,那就不离开。没有宝剑,那就用断剑。睁不开眼,那就用耳朵。
无所谓,她自己都是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挑挑拣拣。
心里倒是想着畅快,但还是萎靡颓废了好一阵。
没钱吃饭,饿的肚子疼,她从无人小巷的某处废弃角落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尘灰,出去挣钱。
从红镜山逃出来的那段时间,她都帮忙除妖鬼挣钱,也算是专业对口。现在这条路子依然可以走,但需要把标准往下调一调。
目不能视,那些稍微灵活的妖鬼都与她无关。但除了眼睛,她其他感官异于常人的敏锐还在,甚至比从前更好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这个空缺。
是以,她会自己设定好能力范围,张罗生意时,提前就会告知:有真正难处找妖鬼监察,自己只负责驱一些小妖弱鬼。
另外,制定以下价格:
二十文除妖,十五文除鬼。
可免费上门确认除妖难度等级,无钱支付也可用一顿饭代替。
云烬雪觉得这价格不算贵,但也不知为什么,总有人要赖账。
譬如现在这位,明明自己还住着二层小楼,下面有店面,生意挺好,根本不缺钱,却迟迟不愿将那十五文结算给她。
若在平时,实在要不来就算了,云烬雪努努力,再去找其他活做也行。
但最近小镇格外安生,已经好多日接不着活。她身体实在不舒服,也没精力去打些零工了,所以只能回来碰碰运气。
围观人群还在嬉笑,云烬雪揉揉肚子:“只是十五文,大人可以出来露露脸吗?”
窗户被狠狠关上,碰的一声。
云烬雪撑着断剑,有些无奈了。
从前见过那些普通百姓要账,声嘶力竭,争执到脸涨红,甚至会在地上打滚破骂,叫人家也做不好生意。
此法子效果奇好。这家人的小店就在旁边不远处,要不然她也去店里闹闹?
只是一想到那画面,就头耳涨红,又摇摇头。
算了算了,她有些做不来。万一被打,更不划算。
她现在这身体,能用特殊方法击败妖鬼,但还真打不过人。
接连叹了几口气,云烬雪继续抬头喊。
直到嗓子都有些哑,那窗子终于被人打开,而后抛出几枚铜币,隔着帷帽的面纱砸在她脸上,又滚落在地。
“穷鬼追着人要债!”窗户又被狠狠关闭。
又是一阵放大的嬉笑。
云烬雪弯腰,蹲在地上,摸索着一枚枚捡起钱币,由着他们笑,反正也看不见他们的脸。
有时候,没有具体憎恨的人,反而更轻松些。
然而,所有笑容忽然戛然而止。
云烬雪以为大家终于都散去,各忙各自的了,心里轻松些。
可接着,她摸到一截靴子。
靴子的主人站在自己面前,云烬雪下意识往旁边摸索。靴面应该是镶嵌了某种金属,纹路冰凉。
指尖滑到最底下,那靴底踩着半枚铜板。
云烬雪抬头道:“请问可以让一下吗?你踩到我的钱了。”
靴子像是被烫到,猝然抽离。
云烬雪将铜板捡起来,拍拍灰尘,排在掌心,数了数。
不多不少,有七枚。
看来是不耐烦了,随手抓了把丢下来的。
虽然也不够十五,但至少可以买碗素面了,很好!
被欣喜冲击,云烬雪忘记要缓缓起来,直接由蹲到站起,血瞬间抽离大脑,让她眩晕一瞬。
肩膀被扣紧:“小心。”
感知到他人的力道,云烬雪浑身一僵,站稳后退小步,有些尴尬笑道:“谢谢。”
也许是因为眼盲,也许是因为浑身是伤,她越发不能接受别人对自己肢体接触,甚至简单的靠近也不行。
对面人沉默着。
分明什么也看不见,那人也没发出声音,但云烬雪却能感觉到,那人在生气。
且是努力压抑,但依然将要蓬勃而出的极端怒火。
小心翼翼握紧剑柄,云烬雪有点不明白。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刚刚这人是帮了她。否则眩晕之下,她大概就要栽倒了。
这是好心之举,可她第一反应,却是脸色极差的后退。
怕她误会,云烬雪紧张道:“我就是...不太习惯和别人接近,不好意思。”
这次,那人轻轻嗯了声。
就这一个单字,能听出是个女人,嗓音似乎特意压过,不是本音。
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云烬雪打算先去吃饭,向对面人点头道:“总之,感谢你。”
那人依然没动,也没回应。
估摸着她站在路中间,云烬雪偷摸摸打算从旁边绕出去,却又听见她说:“你的眼睛怎么了?”
听语气倒是熟稔,但云烬雪无法匹配这嗓音的主人,便猜测道:“您认识我吗?”
女人轻轻抽了口气,又沉默了。
而后,她道:“不认识。”
那可能就是纯粹好奇了,毕竟盲人修者不算多。
云烬雪随口道:“眼睛...就是不小心碰到了。”
女人道:“这样啊。”
云烬雪点头:“对,所以我先...”
女人问道:“你方才是在要账吗?上面那人欠了你钱?”
这事说了倒也没什么,不过毕竟在人家楼下,云烬雪压低嗓音:“是,我帮她除鬼,说好的十五文,一直没给我。”
抖抖手里的铜板:“但是现在给了。”
女人道:“给了多少?”
这人怎么那么好奇。云烬雪还是老实应道:“给了七文。”
“那就是不够。”
沉默一会,女人道:“我这人路见不平,喜欢拔刀相助。最见不得这种欺瞒行为。来,我们上楼,我帮你要剩下的。”
云烬雪摆摆手道:“这个不用啦,七文也够吃一顿了。”
女人道:“这可不行,这是助长了恶人的嚣张气焰。”
云烬雪有些踌躇。
毕竟,这家人不是第一次赖账,风向很差,出现不少效仿者,让云烬雪一顿好忙,最后却什么也没拿到。
估计是想着,反正她一个瞎子也不能怎么样,所以就肆无忌惮了。
有人愿意帮忙当时是好事,但云烬雪害怕这事会闹大,她完全不想吸引任何人的目光。
女人坚定道:“不用犹豫,我敢保证这家人后续不敢报复你,我们也不多要,只是拿回我们应得的,拿完我们就走。”
后面那句话让云烬雪有些心动,笑道:“那就先谢谢你了。”
想上二楼,要踩过二十三阶长着苔藓的青石板阶梯,刚下过一场雨,有些湿滑。
女人见状,似乎想来扶她,又退回去:“楼梯可以走吗?”
云烬雪顿了一瞬,道:“可以。”
答应的干脆,但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她大概是真有些笨,每回上下楼梯都要摔个几次,长此以往,都会刻意避开有台阶的地方。而方才也是因为没有自信,才选择在楼下喊,而不是上楼。
不过在人前,不太想露怯,还是想试试。
女人道:“好,那我们上去。”
云烬雪用断剑探到第一个台阶,慢慢抬脚踩上去,而后一步步向上。绷紧身体,屏住呼吸,尽量走的稳当。
这过程中,那女人气息很近,始终和她保持在同一高度,甚至比她慢半拍,似乎在留意着她别突然摔倒。
云烬雪心道:这似乎是个细心又温和,并且非常富有正义感的人。
就这么一个思想打岔,脚下踩中片苔藓,身子往前栽去。
云烬雪连害怕的情绪还没来得及产生,就被人拦腰抱稳,又好好的放下。冷香盈面。
女人异常温柔,这般有些激烈的动作都没有弄疼她腹间伤口。
而她将自己妥帖放下,确保她站稳后,又立刻撤开手,保持着距离。
云烬雪微微触动,道:“多谢了。”
抬手摸着小臂,发现袖子褪到臂弯,她赶紧将之拽下来,害怕女人看见自己遍布着青青紫紫痕迹的胳膊。
都是适应眼盲状态时摔得。她没有心脏,回不过血,所有伤处几乎都不会愈合。
自己虽然瞧不见,但也能想象那青紫垒青紫,应该不太好看,别吓着人家了。
整理好袖子,云烬雪冲她笑笑,继续向上走,却发现女人没有跟上来。
她转头,轻声问:“你在吗?”
女人似乎才回神,上前两步跟着:“我在。”
嗓音有些颤抖。
来到门前,云烬雪正在组织着语言。女人已经开始敲门,咚咚咚三下,一下比一下重。
屋门被用力拉开,尖利女声刺出:“他娘的没完没了,不是给过....”
骂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云烬雪摊开掌心,指尖将铜币分开:“这里是七文,你还差我八文。”
尖利女声塌下来,甚至有点讨好:“哦...哈哈哈,八文是吗,好我现在去拿,辛苦你等等。”
说完,她转身进屋,步子迈得飞快,脚步声像击鼓。
云烬雪道:“这次居然那么爽快。”
女人道:“我稍微威胁了一下。”
距离较近,她的嗓音从斜上方飘来,她大概比自己要高一些。
云烬雪有些好奇:“威胁?”
女人将方才静悄悄拆下来的门板缓缓放下:“是,小小威胁。”
那人很快将钱送来,不止八文,大概是之前也有赊账,此刻一并结清了。
将钱收下后,两人又走下阶梯。
女人回头看看,不远处就是这家人的店面,来客自动将钱币扔进箩筐,整的才搁上柜台。
那铜币满满一筐,店主人甚至不多看一眼,但十几文钱却拖拖拉拉,给那么一点还像施舍。
她眯起眼。
云烬雪正数着铜板数量,脑海里已经想好要吃什么了。
她笑道:“今天真是多谢了,我请你吃饭吧。”
女人回道:“拆。”
云烬雪:“什么?”
女人道:“没事。”
她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打砸声响。
似乎有人在店里闹事,吃饭的都呼啦啦往外跑,桌子板凳锅碗瓢盆被砸碎扔出,叮叮当当,分外吵闹。
女人声音柔缓:“那边在打架,我们赶紧跑吧,免得受牵连。”
云烬雪还是第一次碰见打架的,听声音动静不小,低声道:“好,好,我们快跑。”
如此行了一路,避开闹事处。云烬雪想起要请她吃饭,便又问了一道。
女人仿佛很开心:“那就先谢过仙君了。”
云烬雪担不起那两个字:“别这样说,你叫我小雪吧。”
女人顿了一下,才道:“小雪。”
这城镇不大不小,东西倒是不便宜。云烬雪吃不起上好的酒楼,又不能顿顿只吃馒头,就在多次摸索间,找到家便宜又好吃的小店。
循着记忆走过来,云烬雪掀起珠帘,问道:“在这吃可以吗?”
女人大概是在打量屋内,半天没说话。
微蜷手指,云烬雪拿不定注意了。
她眼睛看不见,平日只觉得这店挺干净,饭食也好吃,但具体什么模样,是不知道的。
这人犹豫那么久,是觉得这店不好吗?
但刚到手的钱数也不够请她吃顿好的,云烬雪轻声道:“这里...还可以吗?”
“可以。”女人这次回答的很快:“闻起来很香,我很喜欢。”
云烬雪放了心。
两人走进去,店主正在擦桌子,眼风扫到一黑色身影,就知道谁来了。正要吆喝,又瞧见那人旁边站着另一位陌生女子。
一身浓红,个子高瘦,白的有些冷清,却是极美艳的相貌,气势扑面而来,与小店格格不入。
他原以为小雪已算气质脱俗,却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种妙人,顿时呆住了。
云烬雪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要了份荤面,转头问身边人:“你可以看看菜单,有想吃的吗?”
女人道:“和你一样就好。”
店主这会才反应过来,小声答应了,去后厨准备。两人皆落座。
红衣女人自然是江炎玉。
她环顾四周,屋内灯光昏暗,不大的空间内只摆着四五张桌子,桌上酱油醋罐儿都积了层厚油垢,悬在上头的菜单破了一半,晃晃悠悠。
仔仔细细看完一圈,江炎玉才收回视线,揉了揉眉心,问道:“小雪每天都在此处吃饭吗?”
云烬雪道:“也不是每天。”
江炎玉心道:果然,平日应该吃的更好些。
云烬雪道:“只有挣到钱的时候来吃。”
江炎玉一怔,转瞬也明白这挣到钱指的是什么。
她沉默了。
其实对于云烬雪逃出红镜山之后的生活,她有设想过,大概不会太好过。因为她心里清楚,光是那身子要养好,就需要许久。
但关于不利方面的设想,也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若是师姐投靠宗门,即使是现在分散的神极宗,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只有她自己待着,有手有脚还有名望在那里,日子应该也过得不错。
但现在,却是这种状态。
一定有问题。
江炎玉忍了又忍,将再次翻涌起来的怒火压下去,尽量柔声道:“我真的有些好奇,小雪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呢?以及,为什么你拿着一把断剑?”
从手下那里得知师姐的下落,她马不停蹄赶来,时隔将近一年,终于见到魂牵梦绕之人,开心情绪却异常短暂。
只因那两点明显不对劲之处,用白布蒙住的眼睛,以及那把断剑。
江炎玉记得,师姐离开时,是有带走朗星的。
她好像格外好奇。云烬雪手指拨动着酱油壶,回道:“真的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倒弄坏了眼睛,没来得及治就这样了。断剑的话,其实我本来修的就是此道,没想到吧哈哈哈。”
这么长时间以来,也不是没人问过这些,云烬雪早已想好统一的回答,说的挺顺口。
很明显的假话,她似乎不愿意说。
江炎玉心里没有着落。
正在这时,两碗面端上来。
汤水表面糊了层薄油,面条吸饱汤汁涨大,葱花间零星点缀着几块肉。
江炎玉看了会,抬眸,悄悄打量着对面人。
没有用手摸索,直接从筷桶抽出筷子,开始吃饭,动作娴熟。
方才在外面也走的熟门熟路,这说明,她眼盲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了,最起码要长久到她习惯这种生活。
胃里翻江倒海,江炎玉一手握紧,另一手抽出筷子,搅合着面条。
筷头碰着零星肉块,江炎玉将之夹起来,静悄悄搁在对面人碗中。
云烬雪毫无察觉,吃着吃着,忽然笑道:“今天的肉好像比之前要多。”
江炎玉点点头,又嗯了声。
吃着饭,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快见碗底时,云烬雪道:“其实我喜欢来这里吃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这家店主挺照顾我的,我之前没什么钱的时候,他请我吃了好几顿饭。”
江炎玉比她先一步吃完,还将汤也喝干净,仰头看着天花板,蛛网垂连。
她道:“原来如此。”
扫了眼菜单,确认价格,江炎玉站起身,走到柜台前,摸出块黄金,放在台面上。
店主被那金灿灿惊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这...”
这可是小店差不多三年才能挣来的钱。
食指抵在唇前,江炎玉低声道:“休整休整店内吧。”
云烬雪有所察觉,慌张道:“说了我来请你的!”
江炎玉道:“不用你请,我有其他事想求小雪帮忙。”
云烬雪问道:“什么?”
江炎玉道:“我家里最近也在闹鬼,既然你是修者,还会一些非凡本领,可以请小雪过来帮我看看吗?”
还以为是什么,云烬雪笑道:“当然没问题,不过,还是得强调一点,我只能对付那些很弱的家伙,但凡厉害一些,可能你就需要找妖鬼监察,或者其他修者了。”
江炎玉道:“应当不是很厉害,没伤害过我们,就是天天在床头磨牙,让人睡不安稳。”
这种是最好对付的鬼了,但对于摸不清状况的行外人而言,确实苦恼。
云烬雪道:“好,没问题。”
这人的家不在此处,而是在一日路程之外的另一座较大城镇,般汇。
随着她上马车,女人先行离开,没多久又回来,在车上放了一大堆零嘴水果:“小雪想吃哪个吃哪个。”
第一次遇到这么大方热情的雇主,云烬雪开心道:“多谢,您真是好人。”
江炎玉活了两辈子,都没和好人这两个字挂过钩,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听到了。让人语塞,又心情复杂。
她看着那半张清丽面容良久,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
在车上时,师姐吃完了就犯困,但也不愿意睡在床上,只是靠着车壁。
见她几度困觉,江炎玉想尝试去探她脉搏,查看她身体状况,都在刚接近就被她有所察觉,很快醒来。
没想到,人看着是迷迷糊糊不清醒,防备意识倒挺强。
江炎玉想笑,又笑不出来。
得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活,才能养成这种习惯呢?
马车晃了一天,来到邻城般汇,这里显然比那小镇热闹多了,即使在晚上,也非常嘈杂。
入城没多久,云烬雪顶着没休息好而困顿异常的脑袋,跟着女人下了车。
有人恭敬道:“主人,宅院收拾好了。”
江炎玉点点头,让她先退下。
刚上车时,飞快传出一封信,让参见帮着在此处买间宅子,收拾到人能住,还不会被感觉出奇怪的程度。
原本以为时间上可能来不及,路上还特意放缓了速度,没想到最终效果的挺好。
云烬雪站在后面,被那一句主人叫醒了。
意识渐渐回笼,她发现这家人有养仆从,而且听声音,帮着牵马安置的人也不少,说明是个不缺钱的主。
般汇不算是小城,城内绝对设有妖鬼监察。这家人有钱,还深受鬼物侵扰,为什么不直接找那些专业的帮忙解决问题,而是让自己过来呢?
本来被带着要跨进门槛,云烬雪犹豫了。
江炎玉见人停住,问道:“怎么了?”
都走到门前,想说反悔好像也不太好,云烬雪决定还是将疑惑问出来。
江炎玉闻言,解释道:“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仆从也是之前就跟着老一辈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很久没有生计,都在吃老本,所以也算不得多有钱。”
“而且,像鬼磨牙这种小事,妖鬼监察一般不会管的。但不理会的话确实烦人,恰好遇见你,便想请你帮忙。”
她说的有道理,妖鬼监察确实不太乐于管这种事,毕竟挣不到什么钱。
并且,云烬雪仔细想想,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好贪图的啊。
穷的响叮当就算了,功法宝器一个都没。浑身上下,唯有一张脸还算吸引人,但扒开衣服去看,全是伤口与青紫,就不信谁对着这具身体还有兴趣。
另外,因为长期吃不好饭,没什么营养,这张脸和之前也不能比了,现在大概瘦到不好看了吧。
这么一盘算,云烬雪又放心了。老话有言嘛,只要我是个废物,就没人能利用我!
老老实实跟着走进宅子,女人依然细致,没有触碰她,而是一句句交待哪里有台阶,哪里是拐弯,哪里有石块,耐心细致。
云烬雪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停小声说谢谢。
走到深宅中,江炎玉忽然道:“我带你去客房吧,今天太晚了,先好好休息,一切明天再说。”
云烬雪一怔,道:“其实就是晚上才好抓鬼。”
江炎玉道:“赶路很累的,你先休息休息,不急这一会。”
云烬雪想说自己习惯了,但想到这女人也坐了一路车,肯定很累,那么放在明天说也不是不行,便答应了。
去往客房,江炎玉带着她,将整间屋子的家具位置都确认一下,而后又叮嘱几句,如何叫下人,想要什么直接说云云,这才退出房间。
关上门扇时,江炎玉静立片刻,额头缓缓抵在门上。
方才还亲眼见过的人,如此生动。能听见屋里动静,如此真实。不再是醒来便破碎的幻梦。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
终于见到了,终于把她再次弄到身边了。
兴奋激动到战栗,即使重逢已过去一天多,心绪依旧难平。
江炎玉额头抵在门上,长睫颤抖着,风不断吹过来,终于让沸腾血液逐渐冷静。
好想抱抱她。
过往记忆如潮水席卷而来,最后一幕是她推开自己,磕磕巴巴说不习惯与他人接触的模样。
脆弱,敏感,虚弱,苍白。
江炎玉闭上眼。
还能抱到吗?
院落外,元霜冒半张脸出去,看着那个在门前长久静默的人,嘀咕道:“人找到了,怎么不开心?”
参见也偷偷探头:“道韵仙君的状态似乎不太对。”
璀错躲都不躲,直接站在院门前:“堂主,你在那站着干什么?”
江炎玉震惊,回头瞪了他一眼。
确定屋里人没听见,又匆匆忙忙的走出来。
在另一处空院落里坐下,江炎玉狂揉眉心,发愁不已。
下一步要怎么做才行?
元霜抱了筐葡萄放在桌上:“我还想给道韵仙君吃这个呢。”
参见挽起袖子:“坐了一天的马车,估计累坏了,哪有心情吃东西。”
元霜自己吃起来:“是喔。”
江炎玉眸子冷沉:“她身上的伤很不对劲。”
元霜惊讶道:“堂主这就看过了?我以为您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去扒道韵仙君衣服呢。”
江炎玉蹙眉:“我没扒。”
元霜道:“这不像您了。”
江炎玉咬牙,又不能说什么。
毕竟之前在红镜山,有挺长一段时间内,师姐连床都没怎么下,就算是再傻的人都知道发生什么了。这三人在后面怎么编排自己,起“扒衣狂魔”这种离谱外号,她也不是不知道。
懒得和她们计较,江炎玉盯着那筐葡萄,沉吟道:“她的眼睛和剑,我一定得知道是怎么回事,要真是意外还好说,若是让我知道谁伤了她......”
只是想想都五内俱焚,指甲陷入掌心,江炎玉比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这时候,绝不能冲动。
参见问道:“要去查查吗?”
江炎玉沉吟道:“不用,我会亲自问师姐,慢慢让她愿意自己说出来。”
元霜道:“交代凶手,解决凶手。”
璀错道:“不过,伤她最深的不是堂主您吗?您要解决自己吗?”
江炎玉噎了下,揪下颗葡萄砸他脑袋:“闭嘴,就你话多。”
元霜反应过来,问道:“她现在不知道您是江堂主。”
江炎玉郁闷道:“怎么可能让她知道,绝对会立刻溜了。还是先不要惊动,让她在这里把伤养好才行。”
璀错依然耿直:“您这样是不行的,早晚要面对,而且最好趁早,否则仙君眼睛一好,看见是您,又要跑了。”
参见哦呦一句,赶忙拉着那黑壮汉子过来坐下,往他嘴里塞葡萄:“璀兄,你真是要么沉默寡言,要么语出惊人。天天这样,也不怕堂主大人责罚你。”
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种正常状态下,不怎么发疯的堂主大人,对他们的忍耐度很高,一般不会发毛,顶多是斥责两句。
而在和前几年和道韵仙君闹掰前,更是好说话的要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别人眼里冷漠嗜杀的江堂主,总是对他们三人很好。
从许多年前,她过来找到他们开始,就是这样了。
那时璀错不知道在哪个巷子里打野架,而自己在小棚屋里看窄窄一线天,啃硬馒头,想着某个姑娘。
她就在那时出现,不嫌弃他什么都没有,愿意带他脱离苦海,并且帮着元霜一起逃离家庭,来到一个新环境,过上之前从未有过的幸福生活。
尽管嘴上从未说,但他很感激江堂主,即使很多时候在心底上并不赞同颠红堂,却依然愿意为她效劳。
听见方才璀错那番话,江炎玉嘶了声,又揪了颗葡萄,作势要砸。
参见连忙道:“堂主息怒息怒,他就是这种直言不讳的死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江炎玉冷道:“直言不讳?所以你也觉得他说的对?”
参见道:“那怎么能呢?至少这话里有一小半我是不同意的。”
元霜好奇问道:“哪一小半啊?”
参见认真道:“当然是,若道韵仙君知道是堂主在此,就算眼睛不好,也想要溜啦。”
元霜笑道:“哈哈啊哈哈!”
看着那三人笑成一团,江炎玉指节轻敲着桌面,哼哼笑两声,没再说什么。
她环顾四周,院落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包括箩筐内的每一颗葡萄,都无比真实可触。而面前这三人,也都各有性格,天真烂漫。
谁能想到,这里居然是书中世界呢?
明白这一点后,她总是忍不住去想。
从前如此不忿,如此沉浸,骄傲到不可一世,认真至极的自己,在师姐眼中,会不会有些可笑呢?
虚假的,毫无意义的,被人既定命运的角色而已。被操纵着去恨,去爱,和戏台上唱唱跳跳敲敲打打供人取乐的角色没什么两样。
可能他们所有人的存在,都只是给某些人提供消遣罢了。
对于任何人而言,这都是排山倒海,信念崩塌一般的打击。
江炎玉也不例外。
更何况,她居然是所谓的反派,注定就是要干坏事的那个。
已经没有心情再去谈论公不公平了,她现在明白,这就是命运,无法选择,无可辩驳,只能咬牙接受,说服自己。
师姐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个更具体,更完整的世界。江炎玉这个人对她而言,只是一个会按照固定轨道向前走的角色。
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不需要对自己倾注任何感情,也没有意义,因为她早晚会回去。
而她一心求死,也是因为这个。
寻找师姐的过程里,每次想到这点,江炎玉都颓然至极。
她将腰间拨浪鼓抽出来,盯着鼓面,敲了两记。
而反之,能给她力量的是,在那件事发生的七年之后,师姐来找过自己。
并且在之前的日常相处中,也明显和前世,也就是书本原来的剧情有许多不相符之处,这是师姐真真实实溢出的感情。
同时也代表着,江炎玉对她而言,并非只有需要完成任务的角色那么简单,否则何必多倾注心血?
这是多让人振奋的发现啊?即使知道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都可以被安慰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让人痛苦灰心。
之前的师姐,对自己一定有感情,就算不深,也绝对存在。
可现在呢?在那些丧心病狂的折磨之后呢?
她亲手把一切都搞砸了。
到底为什么,发觉恨如此无力后,爱却依然难抑呢?
江炎玉茫然叹息。
师姐大概彻底不想理会她了,可怎么办啊,她依然想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