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逃离着满是骗子与疯子的地狱◎

  朱砂丹墨如河, 蜿蜒流动在暗红地板上。

  江炎玉拿着笔,赤脚踩在满亭红墨中,手上衣摆都染了红, 脸颊一侧细碎伤口外也涂上赤色, 不知是墨水还是鲜血。

  她左手拿着拨浪鼓,咚咚敲动。仰头看着面前的墙壁。

  那里挂着一副巨画, 下面是翻涌海浪,滚滚激烈。上方则是连绵不断的赤红山脉, 仰承烈金。笔触细腻华丽, 张力十足,似要撕开画纸泼出浓色。

  参见走到观云亭前, 发觉满地红墨,便没有进去, 只是站在外头道:“底下人说, 在堂内似乎没找到人。”

  没得到回答, 他抬眸看了眼。

  高挑纤细的红衣女子站在巨幅画作下,仰头上下打量着。她浑身肃杀之气, 左手却摇着拨浪鼓, 仿佛漫天血色中唯一的纯净。

  扔下画笔, 江炎玉道:“她伤的不轻,走不远的,你们多搜搜那些可以藏人的地方。”

  那日近乎决裂后, 云烬雪便跑出去了。

  突然得知这种事情, 心理上不能接受也正常。江炎玉打算给她两天时间冷静一下,想跑跑就跑一跑。又给守卫下了命令, 让她无法出堂。

  本以为她会很快意识到那身子虚弱, 根本撑不住, 但没想到,已经过去了四日,还不知道回来,江炎玉便只得差人去找。

  虽说她现在肯定还在堂内,但颠红堂实在太大,地形也复杂,若真想着藏在某一块地方憋着不出来,还真没那么容易找到。

  参见道:“是,堂主。”

  他退下。江炎玉伸手点上画纸,喃喃道:“还差一个我,还差一个你。”

  .

  红山之下,一块突出岩石兜出片阴影,下面藏着栋破败倒塌的建筑,只有一人多高,破烂木桩与瓦砾堆砌,中心空出片狭小空间来。

  只有少量阳光能照进去,空中浮动着细小灰尘。

  一只老鼠爬过碎瓦,想钻进去,眼珠里倒映着建筑内部,有一道格外苍白的身影躺在那里,看着似乎还没有死。

  有人就有危险,老鼠决定不进去,快速离开,爪子在瓦片上划出硌硌嗒嗒的声响。

  云烬雪被这声音惊动,从深梦中醒来。

  她看着头顶的破木条,以及偏偏裸.露出来犹如疮口的红色山体,想要爬起来,没能成功。

  四天没吃饭没喝水,饿到现在,已经是一丝体力都无了。

  腰间伤口始终没处理,这么久过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但从这种疼痛感觉来看,大概是更严重了。

  也正常,她身体本就不好,失去灵力之后更是比普通凡人还要弱。这种程度的贯穿伤不去好好养着,还到处乱跑,加上不吃饭,能好就有鬼了。

  但就算如此,又能怎样呢?反正她又死不掉,造就造了。

  疼怎么办呢?那就更无所谓了。

  云烬雪枕着块木头,摸到身子一边的朗星,再次尝试起身,再次失败。

  唉,算了。

  刚睁眼没多久便头晕眼花起来,腰下有块石头硌着云烬雪不舒服,但也没有力气翻身,便蹙眉忍着,闭上眼,想再睡一觉。

  然而,破烂建筑之外,响起瓦砾被踩踏的嘎吱声。

  有人过来了。

  云烬雪闭着眼,伸手搭在小腹上,轻抚着厚实纱布。

  如果来人把她带回去,交到江炎玉手上,恐怕又少不了一番折磨。毕竟自己是偷偷跑出来的。

  纱布下的肌肤有些热烫,伤口抽跳着疼,仿佛那把刀还插在她体内没有拔出。又仿佛有只小兽趴在她腹部,一口一口撕去她的□□。

  她已对疼痛麻木而顺从,但在脚步声渐近后,还是自嘲的想:要是江炎玉对这具残破身体还有兴趣,那就随她去吧。

  脚步声停在上方,有人扒开碎瓦往里看,咦了声。

  耳朵还算好用,云烬雪听出这是个陌生人。她睁开眼。

  破口处是个圆脸小姑娘,眼睛黑亮而圆,黑发齐肩的卷毛短发,头顶伸出两条长长的绒毛耳朵,正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

  云烬雪与她对视着,又从那露出的粉色衣领辨认出这大概不是颠红堂的人。

  女孩看了她一会,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两根青菜冒出头,一颗小番茄沿着青菜中间滚下来,准确砸在云烬雪额头。

  “呃!”她闷哼一声。

  女孩瞬间傻了,赶紧七手八脚滑下去,又从小门内钻进来,把怀里一堆果蔬放下,查看云烬雪额头:“你没事吧?砸的疼不疼。”

  这么一惊,倒是让云烬雪恢复些力气,揉着额角打量人。

  女孩明显是个妖修,那绒毛耳朵大概是兔耳,此刻竖起来,能看清薄耳内里的血管。眼睛又大又圆,简直就是两颗水灵灵的黑葡萄,脸颊圆润而红,如同洋娃娃。

  见她越来越担心,云烬雪轻声道:“我没事。”

  砸这么一下确实不舒服,但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又微不足道了。

  女孩双手笼在唇边,帮她吹了吹额头,见那一块泛红,又用指尖揉了揉,过了会才道:“你为什么在我这里呀?”

  云烬雪撑着地面坐起来一些,靠在损毁的木箱子上:“我就是想找个地方躲一下,发现此处好像很隐蔽,所以就藏在这里了。”

  四天没说话,嗓音沙哑了许多,也缺点力道,显得飘飘的。

  女孩观她面色,终于发现她最大的不适似乎并不在额头,小心道:“你受伤了?而且你在躲人?你是害怕被颠红堂的人抓住吗?”

  云烬雪道:“是。”

  女孩悄悄道:“你是犯人吗?”

  回想进入颠红堂内所遭受的一切,似乎也没什么差别。云烬雪道:“大概是这样。”

  女孩一屁股坐下:“那躲在这里确实最好了。你伤的严重吗?”

  云烬雪摇摇头:“不严重。”

  女孩拿过一根胡萝卜给她,咧嘴笑道:“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两颗兔板牙相当可爱,云烬雪也没忍住轻笑起来:“谢谢。”

  女孩愣了愣,脸颊绯红:“你笑起来好好看啊,好温柔,就是人太瘦了。”

  她站起身,又塞了根胡萝卜过来:“你先吃,多吃些,我收拾收拾屋里。”

  云烬雪捧着两根胡萝卜,哑然失笑。

  见女孩熟练的收拾这小间破屋子,似乎住了很久一样。便问道:“你叫什么?”

  女孩将小门关好:“我叫兔琦。你呢?”

  云烬雪犹豫道:“我叫... 道韵。”

  兔琦哦了声,嘀咕道:“第一次听这种姓氏诶。”

  云烬雪笑笑:“你为什么会在此处?也是...犯人吗?”

  兔琦摇头,咔嚓咬了口苹果:“我是来搞情报的。”

  云烬雪一怔:“情报?”

  兔琦道:“对诶,就是偷偷进来搜寻些颠红堂的情报,而后卖去外面来换钱,用来买东西吃。”

  搞情报...放在现代来说,就是特工吗?

  云烬雪对任何事物都没什么偏见,但此刻还是微微有些惊讶。因为那小兔子看起来一派天真无邪,完全不想是从事那种心机深沉工作的人。

  并且,这种事情可以直接说出来告诉别人吗?

  一般不都是要好好藏起身份吗?

  不过仔细想想,她眼里的自己是犯人,没有保留也正常,毕竟自己和她同为一路,大概不会出卖她。

  但还是太缺乏防备,又太天真了啊。

  兔琦又看了她一眼,道:“话说,你害怕被抓,还不如逃出去呢。就算在这里,其实还是有些危险的。”

  云烬雪苦笑道:“颠红堂守卫严密,每个出去的关口都有人,很难的。”

  她刚开始也动过出去的心思,若是在从前还好,现在这破烂身体,就算没人拦着走出去估计都费劲,更何况还有层层守卫。

  兔琦撑着柱子,晃晃手指道:“谁说要从大门出去了?还有其他地方可以。”

  云烬雪顺着她问下去:“还有什么地方呢?”

  兔琦道:“我自己挖的洞喽,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进来的。”

  这下是真被惊住了。

  兔子也会挖洞吗?还以为是穿山甲。

  仿佛看出她疑问,兔琦仰头哈哈笑了两声:“民间古语有言,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但是没想到,兔子还能打洞吧!为了安全进入颠红堂,我可是挖了一条长长的山洞啊!”

  只是想象这小姑娘在山体里奋力挖掘,并且混在人群里打探消息的样子,就能感受到艰辛。

  云烬雪猜测她可能背负着很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和颠红堂内的谁有仇,才会做那么危险的事情。这般想,便也这么问出来了。

  兔琦严肃起来,沉重道:“确实如此。”

  怕戳着她伤心处,云烬雪将身子又撑起来一些,细弱道:“对不...”

  兔琦蹙眉道:“我一天要吃六顿饭。”

  云烬雪:“起...嗯?”

  兔琦拍着肚皮:“你别看我很小只哈,我一天要吃六顿,少一顿都不行。而且顿顿都得有肉有饭,不然很快就会饿,一饿就没力气。”

  悬着的心被放下来,云烬雪道:“...原来如此。”

  兔琦道:“哈哈哈我装严肃,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云烬雪柔声笑道:“嗯,被你吓到了。”

  没经历一些糟糕的事,真好。

  兔琦眨巴大眼睛,揉着肚皮:“哎呦,我好像又饿了,不管了,先吃一波。”

  她蹲在方才拿来的果蔬间,一手一个狂啃起来,嘴角沾着碎屑,还不忘抬抬下巴,让云烬雪也多吃些。

  “嗯。”咬着胡萝卜的小尖,云烬雪看着她吃完带来的所有东西,胡萝卜连一小半都没下去。

  兔琦擦擦嘴,问道:“你不饿吗?”

  云烬雪将另一根没动的递给她:“我不饿,你多吃些。”

  兔琦歪头道:“你应该在这里待很久了,怎么会不饿。”

  云烬雪抿唇,片刻后道:“我没必要吃。”

  这是一天六顿饭的兔琦所不能理解的:“没必要?吃饭怎么会是没必要的事?”

  沉默良久,云烬雪看着手里那根胡萝卜上的小小牙印,轻声慢语:“不吃也饿不死,吃了不就浪费粮食。”

  确实不会死。不过,经过这几天无意识的观察,她发现自己如果不进食,体力就会逐渐流逝,最后到方才那种半清醒半朦胧的意识,昏昏沉沉,困意胶着,并且可能永远这样下去,直到江炎玉死去。

  她从没想过自己未来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活着,心中悲怆闷痛,却也习惯了似的,无法在表面溢出零星。

  兔琦新鲜的不得了:“太厉害了!好羡慕!我就很糟糕了,我饿极了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也什么都能吃下去,没有理智的。”

  她有些扭捏:“我来搞情报,就是因为这个挣的多,不然的话,一般活计养不活我自己,总是吃穷喽。”

  那绒毛耳朵一抖一抖,让人受不了,想去摸摸。云烬雪默默看了会,道:“你出去的时候要小心,不要被抓住了。”

  兔琦道:“没关系,我做这个也有五六年了。哦对,所以你要不要逃走呢?我可以带你出去。”

  云烬雪张张口,想说自己想出去。

  可仔细想想,出去又能怎样呢,找个角落荒度此生吗?那和留在这里有什么区别?

  出去之后,离江炎玉是远了,但并没有意义。

  她这次出逃,许多人都看到了,也知道她并没有出去颠红堂。江炎玉那家伙若是想找自己,就不会去外面,只是派人在堂内搜一搜。

  自己若是跑出去了,外面那么大,想藏起来很容易,随便找哪个山洼洼里一趟,绝对找不到人。

  她是轻松了,但江炎玉现在那不稳定的发疯状态,若是找不到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迁怒他人。

  还是算了。

  云烬雪仰头,叹息一声,松了劲道躺下去,又被那石头硌着,拧了拧眉,正要伸手去拨开,忽然发现那兔琦已经在她身边睡着了。

  望着小女孩水蜜桃般的睡颜,云烬雪心道:真像小孩子,吃饱了就要睡。

  她拨开石块,也躺下睡着了。

  云烬雪是被一股肉味香醒的。

  她睁眼看去,小空间内点着一柄烛火,散发着暖光融融。屋檐破口外是片段星天,外面天黑了。

  兔琦正在啃烧鸡,手上捧着一只,脚边还放着两三只,在自己身边还放了半只。

  “我看你好像胃口不太好,半只鸡够吃吗?”

  云烬雪瞧着那焦香烧鸡发怔,指尖碰了碰烧鸡下的垫纸:“够了,多谢小兔子。”

  兔琦呲牙笑道:“不用谢,我从厨房偷来的。”

  云烬雪抬眸瞧她,侧身靠在木箱边缘,某一个动作大了,扯着腹间伤口,疼的她呼吸一窒。

  慢慢放松着身体,忍着疼劲过去,云烬雪捧起烧鸡,撕下一小条,放入口中轻嚼。

  焦香四溢,汁水在齿舌间流动,香的她几乎冒眼泪。

  就算想立刻去死,饿了那么久,身体本能还是对食物渴望。

  并且可耻的,因为这一小口酥肉,她那死灰般的心被吹出火星。她居然还想活下去。

  默默吃了会,云烬雪问道:“你去厨房偷东西,不怕被发现吗?”

  兔琦狼吞虎咽,恨不得骨头都搅碎吞下去,摸去唇上油腥:“害怕诶,但是饿的不行了不能不去,我宁愿被打死都不要饿死。”

  云烬雪本想说,你不用那么辛苦,我可以想办法让堂主给你个好差。这念头一出来,前几日那碎心裂肺的争吵又浮现脑海,将话堵了回去。

  差点忘记自己是什么处境了。

  嘴上说过恨,说过不想再见面,那时也那么痛苦绝望,现在因为想请她帮忙就扭头转回去,这算什么?

  别太可笑了。

  云烬雪放下烧鸡,捂住小腹。

  这里被那个人从内到外都摧残过,现在又添了这大概好不了的伤,倒是时时刻刻在提醒她了。

  她仰头看那一小片星空,明亮干净,但那点清澈无法洗去前几日斑驳在自己心窍上的黑点,那是痛恨,是酸楚,是失望至极,是越酿越陈的苦酒。

  太苦了,以至于刚尝到那么点香,又被沉沉压下去。

  兔琦惊讶道:“你不会又吃饱了吧?你的胃是有多么小一点啊。”

  云烬雪头枕着木箱,只是笑笑。

  兔琦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这会又想起来,她吃饭睡着之前的问题,这人还没回复自己,便又问道:“所以你想不想出去呢?离开红镜山。”

  云烬雪道:“出不出去都一样,我现在只想回家。”

  兔琦道:“你家在哪里?”

  “在.....”星星在闪闪发亮,她的眼睛似乎也水光波动。

  “在远方。”

  兔琦不是个细心孩子,但也听得出这句话语气不对。

  她抬头看,半躺在角落里的白衣女子好看是好看,但过于清瘦柔弱。小屋内只有朦胧灯火,落在她身上,将人衬的比那风中的烛芯还缥缈,如同一截被折断过的柔软柳枝。

  兔琦有些难过,问道:“很远吗?远的无论多努力都回不去吗?”

  她心想,会有这种地方吗?人只要两条腿没事,慢慢走下去,总有一天能走到目的地的吧。

  她视野中的女人笑了笑,又是那种无奈的,温柔的,但又隐隐悲伤的笑。

  没有等到回答,也许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

  兔琦和女人一起住在这里,有差不多十天了。

  这期间,明显感觉到堂内气氛紧张了许多,出来巡逻和搜寻的人数也在翻倍增加。从前几乎没有人能到这块偏僻山石处,现在却有人从上方经过。

  虽说这里相当隐蔽,他们没发现,所以很快就离开了,但早晚会搜寻回来,找到此处只是时间问题。

  听着脚步声远去,兔琦低声道:“你到底犯了什么罪?他们居然下这么大力气来找你?之前都没有这样找过谁。”

  云烬雪揉揉她绒毛耳朵:“大概是那位堂主看我不顺眼吧。”

  兔琦嘀咕道:“太过分了,果然颠红堂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说真的,这样下去早晚会被抓住。我听说那个变态堂主可会折磨人了,你要是落在她手里可就惨了,不然还是逃出去吧。”

  日光从小屋破口出泄露进来,透明而暖直。云烬雪望着那天,与漂浮而过的残云,喃喃道:“在里面和外面,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天,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已经这样了,就安安静静的烂下去不行吗?不想挣扎了。要出去的话,好累啊。

  兔琦抖抖耳朵,两颗大板牙又笑出来:“你是不是被关太久了?不知道外面有多精彩呀。超级多好吃的,超级多好玩的,我的嘴巴我的眼睛简直应接不暇!唉,不过,我就是又好吃又好玩,才那么缺钱的。”

  她弯下腰,凑到云烬雪身边趴下,毛茸茸的脑袋自动凑向女人掌心,打了个哈欠道:“虽然哪里看到的天都一样,但肯定是外面更广阔一些,对吧。”

  说完,呼吸沉沉,又睡着了。

  更广阔的一些吗?

  云烬雪沉思着:即使对于那些始终被枷锁捆住的人而言,也会更广阔吗?

  .

  被兔子喂养一段时间,身体稍微好一些,最起码不像刚开始那般虚弱无力,可以四处走动了。

  耐不住那小家伙请求,云烬雪跟着她一起穿行在她挖出的隧道间,见识见识她一点点掘出的新世界。

  亲眼见过许多出口可以从不同角度观察堂内后,云烬雪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厉害。

  虽是只兔子,也没有很强的实力,却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在颠红堂内部挖出不少隧道,并通向许多地方,甚至包括堂主的寝殿外。

  面对云烬雪的惊诧,兔琦显然非常骄傲:“所以相信我没错,回头我告诉你一条可以通向外面的隧道,那条有些长,你若是想走,需要提前准备好食物,这个我可以给你找。到时候你带上,等你出去之后,就逃得远远的去吧。”

  说着,来到山体上的一处出口。

  天上是大朵大朵的白云,山脉反射着天光,异常瑰丽。云烬雪站在一块土坡后,正适应着阳光,顺着兔琦所指的方向望去。

  “看,那个亭子,那位堂主以前经常出现在这里。”

  嵌在半山腰上的玉质红亭几乎与山融合在一起,是观云亭。

  距离遥远,但依稀能看清亭边坐着一个人,似乎在发呆。

  兔琦道:“果然又在发呆。”

  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心绪已稍稍平静,可如今再次瞧见,心头立刻沉闷起来,仿佛争吵尚在昨日,她身上又细细密密的疼痛着。

  兔琦看的专注,未注意到女人渐渐苍白的脸色:“话说,好几年之前她就经常在这里发呆,好奇怪啊,到底在看什么呢?”

  亭子对面就是绵延红山,如果刚开始看会震惊,会不由自由被吸引其中,可这人都看了好多年了,天天这样,不会腻的吗?

  还是说,看着红山,其实是想着其他什么?

  正思考着,忽然见那人影动了动,似要转头看过来。

  兔琦还未反应过来,身体被骤然拉下,缩在土坡后。女人气喘吁吁道:“她看过来了,不过应该没发现。”

  兔琦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磕磕巴巴道:“奇奇奇奇怪,我都在这个位置看她好几年了,从来都没被发现过,怎么今天她就注意到有人在看她了?”

  她慌张完,发现女人脸色很差,赶紧扶住她肩膀:“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疲惫感席卷而来,云烬雪颤抖的手扶上少女臂弯,声音虚弱:“没,送我,送我回去好不好。”

  兔琦有些着急,将她扶起来:“好好好,我带你回去。”

  艰难回到小屋,将女人放下,靠在兽毛毯上。

  这是兔琦前两天给她偷来的。看着女人纤细的腰身,总觉得睡在木头上会让她折断,所以没和她说先去拿来了,还将女人吓了一跳,害怕兔琦会被人发现。

  偷吃的和偷用的可不一样,小兔子平日更多时间都在远远关注堂内,而非和人交手,要是被发现,可就完蛋了。

  女人说着担忧,兔琦却觉得没关系,自己毕竟在这里好几年了,偷个毯子而已,不至于。

  她喜欢女人的温柔,自然也想好好守护这份温柔,让她能舒服些。

  躺上兽毛毯,女人的脸色并没有变好,甚至长睫上还沾着泪,嘴唇苍白。

  兔琦急的竖起耳朵:“你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这样?”

  云烬雪摇摇头,被浑身酸痛逼得颤抖起来:“没事,我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你别怕。”

  她说着,眼皮渐沉,直到阖上,陷入沉沉梦境。

  兔琦瞪圆眼睛,小声哼叫起来。

  她似乎闻道什么味道,扑到女人身上,鼻子一抽一抽,顺着移动到女人小腹间。

  “诶...血?”

  眼看着一片红晕开,兔琦傻了眼。

  什么时候受伤的?

  还是说,这段时间她身上一直有伤?

  怪不得她脸色总是那么白,身体总是很虚弱,怎么给她补好吃的都不行。

  这要怎么办?女人会死吗?

  她不要她死!她得做些什么!

  兔琦打定主意,钻进小屋角落,吃了好几口胡萝卜壮胆,这才出门,遁入夜色之中。

  .

  有毛绒绒的东西在怀里蹭,似乎还有人在小声哭。

  云烬雪昏昏沉沉醒来,发觉兔琦在蹭自己,伸手想将小家伙扶起来,迷糊道:“小兔子,怎么.....”

  她话语一顿,摸到兔子身上满手黏腻。

  她瞬间醒了,坐起身看去,兔琦几乎浑身伤口,嘴里还在往外吐血,黑漆漆的,似乎是中了毒。

  云烬雪懵了,语无伦次:“这...这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

  她睡着之前还是红润水灵的小姑娘,怎么睡醒之后,就变成脸色青紫的将死之貌了?

  兔琦脸颊埋在她掌心,还是软乎乎的触感。想要张口说话,却吐出血沫:“我...我看你受伤了,想去人人五脏...偷点药,被发现了,哈哈哈。”

  小兔子疼的浑身颤抖,身上的血很快将小屋内地面和兽毛毯都染红:“他们打了我一顿,还给我喂了...咳咳咳,喂了岐蛇之毒...我好像快不行了...”

  云烬雪眼眶发红,手抖个不停:“没事,别怕,我带你去看看,我带你去找解药,你别害怕。”

  瞳孔似乎在散开,兔琦抓着她的手指:“还有好多好吃的没吃啊...”

  “别这样,别这样。”云烬雪泪流满面,试图将她抱起来。伤口再次迸裂,手臂完全没有力气,连抬起她都做不到。

  小兔子已经在细碎呢喃,云烬雪心快要碎了,将她拖到兽毛毯上,颤抖的手轻抚她额头:“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找解药,我给你找....”

  慌张爬起来,云烬雪往外跑去。

  人人五脏是颠红堂的妖修针对从前神极宗的妖妖五脏,所设立出来的医馆,旨在讽刺凡人喜欢解剖妖物,而妖物也可以剖开凡人做研究,以作对抗。

  兔琦带她去隧道里乱逛时,曾经来过这里。

  沿着隧道来到人人五脏之前,这里的外观和装修风格都与妖妖五脏十分相似,整体如一尊黑佛,匾额都挂在非常高的地方,要仰头到有些痛才能看清。

  云烬雪站在黑洞洞的大门前,似乎能感受到里面飘来阵阵寒气,让人瑟瑟发抖。

  她放缓呼吸,克制颤抖的手脚,慢慢走进去。

  屋里几乎没灯,里面黑漆漆的,柜台前有个看起来瘦极还弓腰的老太太,正在把玩小刀,削切着一根断指。

  看见来人,她眼冒零碎绿光,脸上肌肉极不和谐的运动出一个笑容:“哎呀,这是来做什么呀。”

  云烬雪保持冷静:“岐蛇之毒的解药,请问可以给我吗?”

  老太太慢慢从柜台后绕出来,了然道:“你是刚才那只兔子的姐姐?”

  云烬雪道:“真的很对不起,她是担心我才会过来,如果给你造成损失了我可以赔偿,还请你把岐蛇之毒的解药给我。”

  老太太指尖在小刀刀刃上滑动:“解药?没问题啊,只要你愿意给我一样东西。”

  云烬雪问道:“什么东西?”

  老太太手指虚空一指,嘻嘻笑道:“你的心脏。”

  云烬雪一怔:“我的心脏?什么意思?”

  老太太道:“就是表面意思喽,我想要你的心脏,这种漂亮小姑娘的心是最好吃的嘻嘻嘻嘻嘻。”

  云烬雪有些站不稳,意识到这人也是个疯子,后退了两步:“心脏给你,我不是死了?”

  不,心里清楚不会死,但....

  老太太道:“这不是很正常吗,世界上就是有无心也能活下来的人啊。”

  那刀尖反射着苍冷的光,仿佛已经剜进胸腔,将那棵还在跳动的热气腾腾又鲜血淋漓的心脏给挖出来了。

  云烬雪心跳的胸腔震痛,慌张摇摇头,转身跑出去。

  如果不从这里,还有哪里能找到解药呢?

  堂主那里应该可以吧!一定有的。

  云烬雪跌跌撞撞的往听风殿跑,她依然不想见那个人,但无论如何,先把小兔子救回来再说,一切都可以稍稍往后放,这件才是最要紧的...

  身体好疼,头好晕....

  从隧道跑去听风殿,云烬雪几乎已经精疲力尽了,噗通一声在门前跪下,忍着眩晕没有彻底栽倒下去,用力揉揉额角,保持清醒。

  浑身潮汗,气喘吁吁,体力本就不充足,现在过度消耗,几乎将她耗干了,疼的仿佛全身被碾过一瞬。

  听风殿门前站着权丹秋,突然看见一女人跪在地上,吓了一跳,仔细打量她,发现似乎是之前江堂主的那位床伴。

  这怎么回事,那么狼狈,不会是来闹事的吧?

  这会可不行啊,正要去忙呢。权丹秋琢磨着怎么赶走她。

  云烬雪自然也注意到她,动了动喉咙,努力说话:“我想见...江堂主。”

  权丹秋打量她几眼:“你找她做什么?”

  云烬雪撑地的手臂在打颤:“我想要岐蛇之毒的解药,她肯定有....”

  “没有。”权丹秋抱着胳膊靠在门框边:“毒物我也多少了解一些,这种毒是没有解药的。”

  云烬雪如遭雷击:“...什么?”

  权丹秋道:“我可以很明确告诉你没有解药,不要白费力气。怎么,是谁中毒?你吗?”

  云烬雪下意识摇头:“是我朋友...”

  权丹秋打了个哈欠:“那就别管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吃下这毒就已经是玩完了。”

  热泪滚下,云烬雪颤声道:“怎么会,就一点办法都没....”

  “没有,别问了,而且...”权丹秋道:“就算是你朋友,关系再好那也是别人,本质上和你没关系,何必那么着急,别妄想救那些救不了的人。”

  别妄想救那些救不了的人。

  这句话,不知怎么,似乎化为一柄穿心利剑,将她的身体捅穿,不留余地,又连带着将她五脏六腑都搅碎,成一滩腥气森森的肉泥。

  她好像被看透了,又被一句来自天神的话将她所有行为定性,而后醍醐灌顶,心思明彻。

  过往这些天里,她就是这样愚蠢,卑微,可笑的天真,像个傻子一样试图拯救别人,才将自己逼到这一步的。

  不是已经绝望了吗?不是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再来找她了吗?遇到事情怎么第一时间还是想到她呢?

  你怎么那么可笑可悲啊!

  云烬雪低下头,眼泪砸在地上,聚成一小汪湖泊,又被她用袖子擦去。

  “对不起...”轻轻的,也不知道在和谁说。

  勉力撑着站起来,她又跌跌撞撞的离开。

  目送她背影消失于夜色,权丹秋又站在门前等了会,换完衣服的江炎玉才走出来:“刚刚有谁说话吗?”

  权丹秋道:“没谁,咱们现在去权家吗?”

  江炎玉道:“嗯,快去吧,这事给你处理完,我有一段时间要忙。”

  权丹秋随口问:“忙什么?”

  江炎玉道:“找个人,然后陪陪她。”

  “哦。”权丹秋点点头,又问道:“岐蛇之毒确实没有解药吧。”

  江炎玉道:“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

  权丹秋道:“没事,我就确认一下,看来我没有记错。”

  .

  云烬雪再次站到人人五脏之前,心中天人交战着。

  心脏给别人没关系,反正又死不了,没事的,不用害怕。

  她绞着双手,焦虑的来回踱步。

  虽然不会死,但是...但是要怎么摘取心脏呢?肯定会非常痛吧,她还受得了吗?她这具残破成这样的身子还撑得住吗?

  云烬雪闭上眼,双手合十,拇指抵在眉心。

  怎么办,要再转头去找江炎玉吗?

  不行!她绝不会再和她有什么瓜葛了,更不想欠下这种人情。

  怎样的疼都受了,挖心应该也就那样吧,还能痛到哪去呢?

  可是...好害怕。

  要么...还是放下心里那点坚持,去找江炎玉吧,不管有没有解药,她肯定有办法的...

  不可能,这样下去她们之间永远牵牵连连,她没必要找自己憎恨的人去帮忙,也绝不能这么做。

  但是...

  云烬雪心乱如麻,在要不要掉头去找人的想法间左右摇摆,身上又是汗水又是血迹,狼狈万分,焦急不已。

  那老太太忽然走出来,咯咯笑道:“你还在犹豫吗?中毒的那小兔子可撑不了多久了。”

  云烬雪一惊,差点头晕眼花摔倒下去。

  对了,没有时间在这给她犹豫耽搁!

  云烬雪抓紧衣角:“我听被人说,其实没有解药的,真的吗?”

  老太太道:“嘿,这肯定是个外行说的,那毒就是我亲手配的,我能不知道有没有解药吗?”

  云烬雪:“好...好...我可以...”

  她动动喉咙,艰难道:“我可以给你心脏。”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慢慢扩大:“好,你过来。”

  跟着她浑浑噩噩走入黑暗,直到被绑在铁床上,才稍稍回复些意识。

  昏暗灯光下,看到那反射银光的尖锐刀刃,云烬雪头皮发麻,叫道:“等等!等等!我后悔了,不要!”

  好害怕!救命啊!!!

  老太太哼笑着,不顾她挣扎,将刀尖扎入肌肤:“晚了。”

  拿着解药回去的时候,躺在兽毛软塌上的小兔子嘴唇青紫,但还有一息尚存。

  “赶上了...”

  云烬雪脸色白的吓人,想要笑笑,又瞬间软倒在地,噗通撞翻了几个木箱。

  她喘息不定,爬到软塌前,口腔里满是受不了剧痛而咬出的伤口,舌头也有些麻痹,此刻流出鲜血,又被她擦去。

  冷汗把衣服浸透了,胸前晕开血迹,这点动作几乎用光她所有力量。

  云烬雪双手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将瓶塞打开,想要凑到兔琦唇边去。

  可喂给她一些后,云烬雪意识到不对,将瓶子拿回来,闻了闻味道。

  这不是解药,这是酒。

  云烬雪懵了,不死心的又闻两下。尽管她基本上不喝酒,也绝对不会认错。

  胃里一阵翻墙倒海,怒火很快转变为委屈,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云烬雪喃喃道:“骗子...”

  小兔子恰在此时吐出最后一口气。

  分明心已经没有了,云烬雪却依然觉得疼的快要死了。

  她无法回忆她方才经历过什么噩梦,那是灭顶的恐惧与疼痛,她甚至哭不出来,扣着铁床的手快要翻了指甲。

  一切结束时,她晃着失血过多而晕眩的脑袋,看那老太太将心脏取出来后,缝合了伤口,告诉自己会好好享用那颗美味的心脏,让自己不要担心。

  她的心脏,可能会被人当成下酒菜的心脏,居然只换来了这一小瓶酒。

  张口呕出血块,云烬雪想要笑,又想哭,最后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哽在喉咙,哽在舌尖,哽在她空荡荡却充斥着愤恨无奈与窒息剧痛的胸腔。

  她抱着那具渐渐变凉的尸体,看着那小姑娘一点点缩成一只小兔子的模样。

  原来不是妖修,她真的是只小兔子。

  云烬雪跪坐在地,捧着那尸体到天明。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脸上时,云烬雪才动了动身体。

  她运作着所剩无几的灵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捧着小兔子在怀,她拿上自己的所有东西,与这几日兔琦储备的食物,都放在一起打包好。

  云烬雪记得她说过,能够离开红镜山的通道在哪里。

  她背上行囊,推开小门,往外走去。

  她什么也不想管了,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她要离开这全是骗子与疯子的地狱,带小兔子去有很多美味食物的地方。

  虽然哪里看到的天都一样,但肯定是外面更广阔一些。

  那就去看看外面的天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