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后悔来找你◎

  云烬雪睁眼醒来时, 外头天刚亮没多久。

  隔着飘飘拂动的轻纱,能瞧见天空,一碧如洗。仿佛沉静的海面, 让人忍不住想要跳进去。

  身下是暖燥的床铺, 她侧躺在床上,就这么默默看了会。

  一只鸟落进视野, 通体红色,尾羽长而艳丽, 长喙锐利, 正伸着细长腿谨慎的往前走。

  它脖子灵敏转动,不知在探看什么。就要和她对视时, 眼前罩过来一片红影。

  “师姐,起床了, 今天有点忙。”

  一只手摸进被子, 从她腰下钻过去, 施力将她抱着坐起来。

  身上衣服被人剥掉换上新的,云烬雪任由她动作, 脸颊靠在女人肩头, 再去看平台上, 那只红鸟不见了。

  江炎玉替她换好衣服,将人抱下床:“今日早上要去喜乐宴开个会,下午要去怒塔拿天灾。很忙, 所以不睡了好不好?”

  云烬雪在想, 那只红鸟去哪里了。

  是不是回家了?

  她也想回家。

  没得到回答,江炎玉也不气恼, 依然浅浅微笑。帮着呆愣愣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女人梳理长发, 还给她没有血色的唇点了些胭脂。

  眸中红光流动, 江炎玉亲亲她:“师姐真好看。”

  走出听风殿,清晨的日光并不算非常耀眼。随着她往前走时,看着满目的红山如浪,听着身后跟着许多人,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几人来到喜乐宴之外的会客亭。

  其实最近的睡眠时间不算短。在发现她总是状态很差之后,江炎玉并没有每晚都来折腾她了,就算有,也会很快结束。所以按理说,她应该已经睡饱了,足够清醒。

  但现在无论看什么,都似乎隔着曾非常薄的透明薄膜,不似真实,声音也被什么过滤了一般,带着点杂色。

  遥遥可见喜乐宴的邪红建筑逐渐逼近,又擦肩而过,掌心出了层汗,云烬雪呼吸加速又放缓。

  会客亭是个长方形建筑体,不算通透,高处地面一大截,像块长红盒子。

  此刻窗户大开,侧着望去,一扇扇朱红整齐堆砌,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污言秽语,以及放声大笑,手掌拍在桌面的脆响。

  其中,又夹杂着琵琶与古筝相互奏鸣的柔缓乐曲。

  会客厅外站着不少人,都穿着色彩不同花样也完全不同的奇异服饰,个个背剑拿刀,满脸凶悍,警惕瞪视着围在外圈的红衣门徒。

  云烬雪微微站住脚。

  察觉到身后人停住,江炎玉回眸问道:“怎么了师姐。”

  云烬雪问道:“你要杀人吗?”

  江炎玉笑道:“不杀。”

  云烬雪绷紧表情,与她对视着:“真的吗?”

  江炎玉笑笑,指尖揉揉她耳下:“先来吧。”

  胸腔中爆发出近乎极端的厌恶感,云烬雪咬着唇,垂下头,静立不动。

  江炎玉微微歪头:“怎么了?”

  云烬雪忍耐片刻,还是未能忍住,蹙眉道:“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江炎玉道:“我还没杀呢。”

  云烬雪揉揉眉心:“你...”

  “好啦,先进去吧。”江炎玉微微弯腰,轻扶着她脊背:“不管我做什么,师姐都得陪着我才行,对吧,不然我可不愿意了。”

  会客厅里满满当当坐着十几个人,分列长亭两边,相对而坐。此刻所有人基本上都在拍桌大笑,互相调侃,酒杯乱掷,吵闹劲快要掀翻屋顶。

  长亭尽头有两人正在弹奏乐曲,曲声悠悠,与亭内场景格格不入。

  桌上堆满吃食酒器,浓肥蜜.肉,晶莹颤动。虽是开了窗,却依然满是腥肉气味,凝固不化。

  这味道让人有些反胃,云烬雪别开脸。

  江炎玉带着人来到首位软塌上盘腿坐下,面前的矮桌上也堆满食物。她问道:“师姐饿不饿?”

  云烬雪摇头。

  席间有人叫道:“呦!堂主来啦!”

  江炎玉瞧过去:“嗯。”

  那人拍掌道:“堂主说只要献上好礼就让我们入伙,可是真的?”

  在场十几人,基本上都是各个宗门世家所通缉的对象,在围堵夹击之下一直东躲西藏,狼狈鼠窜。

  他们曾经很多次尝试来颠红堂避难,都被推脱说已经不接受坏人入堂了。他们对这分明是最坏的顶头坏人异常不解,但也毫无办法。

  但不知什么原因,这段时间他们突然松了口,说只要能献上堂主承认的好礼,就可以入颠红堂躲避,来逃开正道的追杀。

  江炎玉端起酒杯抿了口:“自然是真的。”

  有个赤着上身,肌肉虬扎的汉子道:“爷这礼物,包管让堂主大开眼界!”

  江炎玉抿唇轻笑,放下酒杯。

  有一个绿毛似乎喝大了,舌头不打弯,迷离视线飘到酌月身边的女人身上,两眼瞬间放光,掌心抹去胡上荤腥:“那是谁?”

  他对面一汉子嚼着花生米:“一看就是堂主的女人啊。”

  旁边一人道:“堂主不也是女的?为什么还需要女人?”

  汉子打个酒嗝:“那不是什么...爱美...之心什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对!”

  绿毛舔舔嘴唇,手顺着摸下去,往腿间揉,声音忍不住大了些:“这种看着纯的,床上肯定带劲。”

  江炎玉抬眸:“嗯?”

  她分明是笑着,那么温和的神情,绿毛舌尖却一痛,仿佛被那金色面具割了下,酒气散了些:“没啥没啥,说这乱红,确实是最好喝的酒,带劲。”

  “那就多喝一点。”三指从上方捏在杯沿,拎起来抿了口,江炎玉从手背上方看过去:“以后可喝不到了。”

  这酒宴已持续大半个晚上,他们起初过来还有所警惕,可酒酣耳热之下,已经几乎脱去所有防备,几乎是东倒西歪。

  某个汉子还能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赶紧在身上摸索着:“献礼...对了,礼物呢?”

  被他一提醒,其他人也纷纷想起所来目的,开始翻找着自己带来的礼物。

  江炎玉道:“其实本堂主也不是贪图各位的宝物,只是最近吧,有些事情要去做,需要笼络一下那些个名门正派,我这不知道该送些什么,就想跟你们参考一下。”

  有人道:“明白,嘿嘿,明白。”

  贿赂那些宗门里的人来得到相关情报,也是这群匪贼没落魄之前的惯用手段,一听酌月这么说,就立刻往这方面理解了。

  江炎玉没有多解释什么,却听得旁边女人道:“你何必这样。”

  江炎玉道:“什么?”

  云烬雪面无表情道:“你何必那么费劲,想杀雷魔,直接恢复你的本相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让其他宗门来配合你。”

  江炎玉靠近她,轻声道:“师姐怎么拆我台啊。”

  亭内很吵,云烬雪的声音很低,他们肯定听不到,她却这般说,只是想绕开话题罢了。

  沉沉叹了口气,云烬雪疲惫道:“我真的不能理解你了。”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很多东西只能后知后觉去反应过来,情绪也来的太晚。

  例如相隔七年,才得知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居然是重生归来的。她从前就有些看不懂这人,现在明白了看不懂的原因,却也不想看懂了。

  江炎玉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师姐,我就是舍不得我这具躯壳,我们魔物想碰见一个称心如意的身体可并不容易哦。”

  云烬雪被满室味道憋得窒闷,不再说话。

  “我先来我先来!”有位男子终于翻出了礼物,从席位上挣扎起来,捧着一只金蟾蜍,口含玉壁,眼镶红钻,华美金贵。

  小心将蟾蜍放在桌上,男子赔笑道:“堂主觉得,这礼行吗?”

  江炎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点点头。那男子笑着退下。

  接着,不断有各种各样的礼物堆到桌前,什么或奇怪或贵气或稀罕的东西都有。看来这些人为了保命确实真心实意,江炎玉却始终神色淡淡。

  直到一瓶药水出现。

  拿着药水的人介绍道:“这是一种可以快速化去修者所有灵力,让他此生再不能修炼,并且会致死的药水。”

  江炎玉稍稍起了兴致,将那小瓶接过来。表面珠光璀璨,瓶身半透明,能看见里面流动的浓黑液体。

  “化去灵力?”

  那人道:“是,并且也是最合适的毒药,因为喝下之后必死无疑。”

  江炎玉晃了晃瓶子,拨开瓶塞,轻嗅味道,清爽通透,倒不像是毒药。

  她笑道:“可惜会致死,如果只是化去灵力的话...”

  看向身边女人:“那给师姐就再合适不过了,免得你天天想跑...”

  话还没说完,瓶子忽然被人抢走。

  江炎玉一怔,转头看看自己空空的掌心,耳边响起吞咽声,还没反应过来,空瓶被砰的一声搁在桌上。

  云烬雪气喘吁吁,擦去唇边药液:“不可惜。”

  送药的人也愣了:“这...”

  瞧见堂主逐渐翻涌的脸色,他意识到不妙,赶紧先行退去。

  江炎玉胸中烧起大火,眸子里红的滴血:“你干什么?”

  云烬雪却是笑了:“没什么,你不是想让我喝吗?”

  “我他...”骂了半句又憋住,脖颈上血管微微突出,江炎玉将她扯过来,面朝下按在自己腿上,右腿曲起抵在她胃部。

  云烬雪想挣扎,却被死死抓住手,反扣在身后。胃前那膝盖用力一顶,让她疼的弓起身子,吐出了大部分药液,喉咙火辣辣的烧痛。

  虚弱无力的软下去,额上出了层冷汗,云烬雪趴在她腿上喘着粗气,又被翻过来,躺在她膝头。

  江炎玉怒视着她:“谁准你喝的?”

  云烬雪嘴唇苍白,努力勾起弧度:“我自己的命我还不能做主吗?我想喝,就喝了。”

  江炎玉道:“你想死?”

  云烬雪努力起身:“是啊,我想死,怎么了?”

  方才被顶的地方还火辣辣的疼,让她下意识红着眼眶,眸光潋滟,眼神却坚定又冷漠,让江炎玉心神一怔。

  “你......”

  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个感觉从前也出现过。那就是,她的师姐对于死去这件事如此热衷,就好像只要死亡,就能到某个地方去。

  但那怎么可能呢?云烬雪只是凡人,死了就是死了,顶多变成鬼,还能去哪里?

  还是说,她一心求死,只是想离开自己身边吗?

  那红瞬间铺天盖地,江炎玉咬牙切齿道:“你想离开我?”

  云烬雪眼泛泪光,笑道:“不然呢,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江炎玉死死抱紧她:“你觉得可能吗?”

  云烬雪也压低嗓音,目光颤动:“怎么不可能,你最好能时时刻刻看在我身边,否则我一定会去死。”

  江炎玉不可置信的盯着她,那双眼里从未有过的向往神色,破碎而坚定。

  几乎能看到实际性的癫狂在红眸中蔓延,江炎玉突然笑了起来。

  她一手在脸上揉动,将金色面具摘下,随手揉成一团丢开,掌心抵在右眼前。

  她沉默着,呼吸加速,体温身高,眼睛红的要烧起来,像两轮烈日。

  身体颤抖,眼角近乎崩裂,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将怀中人掐死,冰冷杀意已经能感受到了,那手却又顺着滑下,砸在软塌上。

  江炎玉推开人,站起身,从软塌后的武器架随手抽了把长刀。

  反手握住刀柄,她走下软塌,拖着刀尖一路走到那绿毛面前。

  绿毛本来端着酒杯饮乐,突然见那尊杀佛拿刀走过来。

  除去面具后,那是个极美艳的人,苍白如玉,眸炽若阳,让他晃神一瞬。

  极强的压迫感最终停在自己面前,绿毛还未反应过来,视野中心突然出现一道血线。

  接着,他的整个头颅被从中间切开,切线正好横穿两只眼的眼角。半块西瓜一般的断头顺着切口滑下,露出白花花的脑浆和断骨。

  他吐出舌头,栽倒在地。

  江炎玉脸上沾了血,邪气四溢。

  刀背在桌上敲了敲,她道:“七情六欲。”

  大开的窗户,分别翻进一道暗红身影,长刀纷纷出鞘,在几乎所有人都没意识到发生什么时,斩去他们头颅,砸向地面,扭曲表情,凝固着各异的惊讶神色。

  数道血喷泉冲向天花板,他们上身直立,立刻僵硬,做了那景观的底座。

  刚用过的长刀片片碎裂,江炎玉随手甩开,一步步穿过人血喷泉走回软塌。

  “包好给那些宗门送去,通缉犯的人头,应该是最好的礼物吧。”

  江炎玉想起什么,倒过来后退着走,姿态随意:“那个绿色的,也不用缝,直接送两半,带劲。”

  喝下去的少量药液开始起作用,一寸寸扭断着经脉,疼的脊椎都在颤抖。

  云烬雪出了身潮汗,坐起身趴在桌上,身体快被撕裂了,却还是希望那痛可以更剧烈些,就算无法承受,就算让她崩溃也没关系。

  最好能立刻让她死掉。

  “嗯...”

  仿佛一只大手探进身体,暴力扯碎经脉,让灵力如同纱布袋里的水呼啦啦往外流。

  云烬雪疼的浑身抽搐,不小心拂落桌面上的东西。方才那些送上来的礼物,此刻都掉在地上。

  最后的金蟾蜍滚落时,被一只手接住,好好放回桌面。

  云烬雪神思迷离,被剧痛催的想离开这里。她趴在地上,努力往软塌之外爬,想去门边。

  手腕被攥住,她眼前天旋地转,又被按倒在腿间。

  云烬雪泪眼朦胧,已经看不清抱着自己的女人的脸,双手颤抖着想要抓住什么,被一只手直接扣住,抵在小腹上。

  她闻到潮腥的血气在逼近。

  “只喝下一点药,效果那么大?”

  江炎玉帮她擦了擦额间冷汗,脸颊一侧还染了别人的血,眸光柔和。

  此刻若是被清醒之人看到,不得不赞叹一句,她是在太适合这种艳丽的红色了,疯狂,美丽,如火一般盛烈。

  她呢喃着:“师姐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死亡不行哦。”

  江炎玉抬眸,看着眼前的十几座人血喷泉,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一只红鸟扑棱着翅膀飞到窗栏上,探头张望着。

  它的尾羽极为漂亮,仿佛串连在一起的珠帘。

  连接...

  似乎想到了什么绝好的主意,江炎玉激动起来,哈哈大笑:“对!就是这样!”

  她伸出右手食指,在指尖聚起灵力,拼凑出一个圆环形状。

  而圆环中,逐渐爬上一些奇异的咒法,颜色诡谲,寸寸填满,而后加热起来,让那圆形小咒阵如烙金一般。

  接着,江炎玉伸出舌尖,将食指按上去。

  滋啦一声,冒起烟雾,分明是极痛的举措,她却面无表情,只有眸中的红随着呼吸一明一暗。

  烙印完毕,她移开手,舌尖上赫然出现一道新鲜的圆环咒阵。

  江炎玉心满意足,弯腰下去,吻在怀中人唇上,舌尖探入,将同样的咒环也烙上去。

  云烬雪浑身紧绷,早已神志不清。

  可她还是看到那只红鸟,站在窗台上,试图在找什么,时不时扇动翅膀,仿佛遮天蔽日的红。

  这一次,她与它对视,看到那浅金色的瞳孔。

  .

  还没睁开眼睛,在身体酸痛中,已经感受到灵力几乎所剩无几了。

  反应了一会,她迟钝的想着:不对,应该全部消失才对啊?

  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回去了才对吗?

  云烬雪睁开眼,却依然躺在红衣女人的怀抱中。

  见她醒了,江炎玉乐呵道:“我还以为你会昏迷很久,没想到这么早。不过醒了正好,我们去取天灾吧。”

  云烬雪茫然四顾,依然是那个长亭,尸体已经被拖走,但泼洒到四处的血还没清洗。

  舌尖传来阵阵刺痛,似乎被烙上了什么。

  云烬雪指尖伸入口中,尝试性探了探。

  这个微微突起,似乎是...道侣印?

  江炎玉给她烙道侣印了?

  这种东西一般都是烙在胸前或耳后,她居然放在舌尖,真是彻底疯了。

  道侣印只是种身份象征,没什么实际作用。唯一烦人的,是这玩意一旦烙上,就绝对无法消除,其他限制倒没什么。

  不过,消除不了也无所谓,反正这具躯壳应该也不会用多久了。

  云烬雪撑着身子从软塌上爬起来,跟着她往外走。

  这次没死成,应该是因为药液大部分都吐出去了。

  下次还是换一种方法吧。

  那把叫做【天灾】的神武,存放在颠红堂后山一个叫做柒蓬怒山塔的地方。

  此塔只有三层,小巧精致,鬼魅邪气,坐落在两座山的缝隙之间,飞翘的屋檐上挂满铃铛,被风一吹,叮铃作响。

  江炎玉拿着柄裹在红布里的武器,又拽着一位蒙住眼,反扣双手的犯人,回眸道:“来吧,跟我进去。”

  云烬雪定定神,迈步走去。

  柒蓬怒山塔的第一层是各种危险的机关,若是第一次来,就算身手再灵巧的人,都必然会受伤。

  江炎玉是重生者,上辈子也拿过武器,自然不用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很快就顺利带着人走上阶梯。

  一层层阶梯向上走,木质地板吱呀作响,前方快来到二层的高度,能看见暗红色地板,并没有照明,却铺着一层零碎金光。

  踩上那地板,转头看去。二楼没什么东西,仅有一只巨大的丹凤金鱼浮在半空,金红相间,尾与鳍长而飘逸。

  鱼眼珠圆睁,盯久了会陷进去,又似乎通人性,能看透人心。分明没有水,鱼却游动着,在暗红地板上洒下波光粼粼。

  整个二层浮动着暖香,让人睡意昏沉。

  云烬雪知道这条丹凤金鱼,原著中有简单提到过,想要通过这一关向上,就必须在鱼面前杀死一个人,否则会陷入沉沉梦境中,无法挣脱。

  江炎玉将带来的犯人推到地上,抖开包住武器的布块,露出一截红色刀柄。

  她握上去,抽出一把雪亮银色的长刀,刀刃滑出刀鞘的声音十分悦耳,足以见此器平日被如何温养。

  云烬雪上前道:“你别杀他,你还不如来杀我,反正都要死一个人。”

  本来没指望这人会同意,只是这么一说罢了,谁知江炎玉笑道:“好啊。”

  云烬雪一怔。

  虽然嘴上答应了,江炎玉还是利索的将那人砍翻,血流满地。

  云烬雪看着那具尸体,并不意外。

  江炎玉一边擦拭着长刀,一边忽然道:“诶,师姐,你看那是什么?”

  她指向丹凤金鱼身后,煞有其事。云烬雪眸光无色,但还是转身过去看看,入目之处只是一片墙壁,什么都没。

  没有任何恼怒情绪滋生,只觉得无趣。她正想转回去,后腰却一阵剧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刺入,又切开肌理从身前破出。

  云烬雪睁大眼,口角留下一串鲜血。

  她僵硬的低下头,看到那柄长刀从自己小腹刺出,而沾染鲜血的刀尖之上,刻着两个字。

  心萤。

  云烬雪无声笑起来,连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江炎玉道:“有一件事正好不知道该怎么和师姐说,所以,你自己来体会一下吧。”

  拔出长刀,身前人立刻跪倒在地,手捂着伤处急促喘息着。长发流泻,部分落在地上,铺下一段黑锦。

  江炎玉将心萤搁在她身边,轻拍着她肩头:“正好我要去拿最好的武器,这个就还给师姐吧。你在这休息一会,我待会再来接你。”

  说完,她站起身,继续往三楼走去。

  云烬雪撑着地面,窄瘦的脊背颤抖不已。脚步声远去,整个二层只剩下她凌乱的呼吸,血很快将衣服打湿,仿佛盛开一朵玫瑰。

  失血让她头脑眩晕,她摸到身边的长刀,撑着地板,往墙壁爬去,在地上拖行出一道血痕。

  靠在墙上,云烬雪抱着心萤,颤抖的手指摸到刀上那两个字,再一次笑出来。

  她曾经想让江炎玉心中能保留一丝萤火,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血几乎灌进气管,让她咳嗽起来,歪倒下去,吐出一大口血。

  这样肯定会死了吧,绝对会了。

  她顺势侧躺在地上,把身躯缩在一起,两手握住刀柄,看着不远处地板上的粼粼碎光。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大鱼,似乎是在泉海奇潭。

  满目绚丽色彩,视野里极近的艳丽女人,忽然靠过来。

  让她的心从此乱七八糟,再难收拾。

  血不断涌出来,身体被贯穿的痛撕扯着神经,云烬雪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砸在地板上,与红色融合。

  她已经意识模糊了,却还是隐隐约约想到。

  那一次看见鱼,你给我的,明明是吻啊。

  只哭最后一次吧,反正都要离开了。

  把所有的情绪都留在这里,绝不带走。

  等回到家之后,她会慢慢放下过往十几年经历的一切。虽然有些对不起,但她会尝试忘记所有人,所有爱,或者恨的人。

  再次见到父母朋友,他们一定会带她出去旅游,会去吃好吃的,会买新衣服,新鞋子,会逛遍很多地方,会拥抱她。

  会紧紧的,温暖至极的拥抱她。

  那时候,她一定会把所有这些都全部忘记的。

  身体一阵阵发冷,云烬雪握着剑柄,仿佛沉入海底,听到一道女声从遥远处传来。

  “你好像很痛苦,想做个美梦吗?”

  分明没有睁开眼去看,云烬雪却觉得,这似乎是那条丹凤金鱼在说话。

  她想回答,但是困意粘稠。

  那声音叹息:“好好做个美梦吧。”

  云烬雪安心睡去。

  她似乎回到了家中,父母说她瘦了,问她为什么只是去爬个山也会瘦,得赶紧补补了。

  她只是笑笑,绝口不提自己在短短一瞬间多出十几年经历的事,她怎么能瞒着父母自己成长了那么多呢?这不是一个乖女儿该做的!

  所以她只会回答,要补要补,赶紧多上些美味食物吧,全部要我最爱吃的!

  接着,她又梦到小时候的事,和朋友们去放风筝,大家都追着风筝跑,只有她莫名捂着头,叫着说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才行。

  她梦到很多,从有意识起长到那么大,门框上的身高条一点点变高,衣服短了又短,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用老妈的话说,刚出生就那么一点点大的孩子,现在居然比我还高了。

  说着说着就要抹眼泪。父母总是这样,与孩子相关的事,就是容易掉泪,不管是好是坏。

  她梦到和家人一起翻开相册,找到曾经在大雨中看到的那张全家福。她想说,这张照片让她下定决定放弃了一个人,而之后,她因为这个决定,还受了很多苦。

  不,她不说,她才不说!

  似乎是又一年生日,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前,饭已经吃好了,菜都要在桌边捎捎,中间要放上蛋糕。

  父亲点燃蜡烛,让她许愿。

  她看着父母的脸,许愿说,我想回家。

  蜡烛的火光在摇动,父亲问,你不是已经回家了吗?

  云烬雪微微发怔。

  对啊,我不是已经回到家了吗?

  所有画面骤然破碎抽离,云烬雪睁开眼,是熟悉的玉色天花板。

  她愣了许久才回神,摸到自己腰间,缠着一圈纱布。伤口被处理过,似乎不再流血了。

  耳边听着风声,她有些麻木的想,为什么这样还会活着?

  她都不知道自己生命力那么顽强。

  忽略哪哪都严重的身体不适,云烬雪爬起来,踩上地面,走向平台,想要试试跳崖。

  她这具身体的灵力所剩无几,经脉也毁的差不多了,目前可能一个强壮点的凡人都比她厉害。

  她不信,这种情况下,跳崖之后摔个稀碎还能活下来。

  可还没走上平台,一道女声传来:“师姐不用白费力气了。”

  云烬雪继续往前走。

  那人继续道:“我和你绑定了生命,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死,放弃吧。跳下去万一摔的不成样子,那得多疼?”

  云烬雪骤然停住脚步。

  殿内安静的可怕。

  过了好一会,云烬雪将刚刚听到的内容掰开揉碎了重新消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难以置信的看向发声者。

  江炎玉从薄纱中走出:“所以啊,师姐不用尝试了,你唯一能死亡的方式,是杀了我。”

  云烬雪嗓音干哑:“你开什么玩笑?”

  江炎玉慢悠悠解释道:“没开玩笑,舌头疼不疼?我在道侣印里面加了其他咒法,和你分享生命,只要我不死,你就不可能死掉。”

  她说的话仿佛两只手,握住云烬雪的神经两头,不断绷紧,颤抖,直到快要断裂。

  她无法承受,在心里祈祷: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江炎玉继续道:“在怒山塔里你难道没有感受到吗?血流了那么久,伤口那么严重,为什么你还能活着?”

  “另外还有那瓶药,你身体一直很虚弱,那种药只需喝下那么点计量就能让你灵力溃散,当然也能要了你的命,但你不是还好好的?”

  神经被绷的咯吱作响起来,云烬雪一阵阵眩晕,怪不得......

  眼前闪过阵阵白光,一遍遍回忆她说的话,怒火从未如此强盛,顶的她几乎瞬间丧失理智。

  她起初还只是喃喃:“你凭什么这样做...”

  到后来,已是哭叫:“你凭什么这样做!你凭什么!我自己想活想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你有什么权力这样!”

  第一次见到她这番癫狂神情,江炎玉新鲜的挑眉:“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一心想死。”

  “那是我的事!”云烬雪满心悲怆,几乎站不住。

  腹间的贯穿伤因为她的动作崩裂,渗出血丝,她却浑然不觉。

  深深喘息着,她茫然四望,急匆匆的跑到床头,抽出朗星,又回到江炎玉面前,剑尖指向她,眼眶通红:“把这个咒法取消!”

  江炎玉看着朗星,掀掀眼皮:“取消不了。你就算割断舌头也没用,这个咒法已经生效,会跟着你一辈子。”

  刚准备掉转剑锋到自己舌下的动作停住,云烬雪被一辈子那三个字几乎击倒。

  她愤怒喊道:“你凭什么这样!”

  江炎玉温声道:“别那么生气嘛,师姐,又不是没有解法,你杀了我就行呀。”

  云烬雪面容潮湿,剑尖颤抖:“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江炎玉:“不啊,我觉得会。”

  云烬雪摇头:“你不要逼我了,你不要逼我了!”

  那阵浓烈的崩溃与痛苦扑面而来,江炎玉也微红眼眶,提高声线道:“我只是不明白师姐为什么一定要走!我可以答应你,我以后绝对不会再伤害你。你就好好待在我身边不行吗!”

  云烬雪怒道:“我不愿意!”

  江炎玉睁大眼,耳后又肌肤崩裂,鲜血四溅。她咬牙切齿道:“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似乎已经能确认她不会放自己走,而那铁一般的现实也沉重砸下来。云烬雪心脏撕裂般的剧痛,她意识到,只有杀了她才能回去。

  只有杀了这个已经完全疯魔,有着严重精神病的疯子,我才能回去。

  云烬雪咬紧牙关,这段时间以来身体从未完全康复,此刻更是灵力近乎完全消散,她整个人都如同快要散架。已经那么痛苦了,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这种结果啊!

  过往发生的一切全都如一桶热油浇上来,滔天怒火几乎挤压出一个她从未有过的情绪,憎恨。

  我恨她。

  我要杀了她。

  剑刺过去,被一只手握住。划破肌肤,血流如注。

  江炎玉握住剑尖,垂眸看了会,轻笑道:“真要杀我啊。”

  云烬雪咬破口腔,血染唇齿,憎恨厌恶与恐惧之情蓬勃而发。

  江炎玉愣了愣,胸腔剧烈起伏着,反手将朗星夺下来,甩到一边,咣当坠地。

  江炎玉死死抱着她,血红眼珠缓缓转动,凶戾至极:“师姐,你记住,我不会死的,我也不会让你死。”

  “唯一需要死去的,是你想死的那份心。”

  云烬雪听到神经绷断的声响,异常静谧,又震耳欲聋。

  拥抱的力度过大,让她浑身都疼,但却面无表情。

  她已经忘记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找她了,为什么一年前时间到了之后她没有立刻去死?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

  曾经理不清的感情被剪刀咔嚓咔嚓全部剪碎,变成自己也懒得再看一眼的垃圾。

  真可笑。

  沉默良久后,她笑了笑,轻声道:“江炎玉,我真后悔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