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完结】>第223章

  如何叫她不想。

  莲升定定看着天宫中那眉语目笑的人, 隐约能猜到,引玉为什么只站在界线里面,而不再往前多迈一步。

  大抵是,过不来。

  引玉不提界线, 侧身便指向远处, 说:“莲升, 你看。”

  那列缺公案上,高塔直插云霄, 竟真的有瑞鸟俯飞落地,摇身就变作彩裙翩跹的仙。

  再看那白玉门, 门上虽然不见猫儿仙, 其下却有腰挂镇邪葫芦的仙人结伴穿过, 三三两两,人人默而不言, 但心照不宣。

  “都回来了?”莲升知道天道并非无情, 当时它将众仙魂魄齐齐收回,定非徒劳之举, 不过如今亲眼看见,她还是深感惊异。

  引玉颔首,转身打量另外半幅画中的高楼大厦,“如今这一个个的仙都回来了,像不像白玉京刚刚初成的时候?”

  莲升哑声说“像”。

  当时十二楼五城空空荡荡,是仙神们挨个诞世, 除了其中一处,其他空楼逐一填满, 才成就了后来的慧水赤山。

  “他们可还记得当时之事?”莲升的目光, 紧随众人身影而动。

  引玉笑着反问:“小荒渚的人, 可还记得夜里的事?”

  “是大梦一场,浑浑噩噩,不明所以。”莲升猜是画卷的莹光所致。

  引玉还是负着双臂,欣然自得地说:“我做事细致入微,总不会让他们记得这段时日的诡事,否则就算祸难了结,小荒渚也不得安宁。”

  她眼梢一挑,看向天,“天道可没我细心,就算众仙不提当日杀伐,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应当是记得的。”

  所以他们才露出那般心照不宣的神色,莲升了然。

  “也好。”引玉洒脱,不溺于这半分的不如意,说:“当是警醒众仙,莫再走上错路。”

  “否极泰来,不必忧愁。”莲升看到如今的白玉京太平无事,心也便安稳下来,“我不在,以后只能你来当那断罪者,你要是不想沾污浊,便从小悟墟里挑一人扛剑。”

  “可别。”引玉笑了,“省得旁人说我压榨你小悟墟。”

  “谁敢说。”莲升皱眉。

  引玉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轻嘘一声,飞快从画里出来,三两下便把挂在清风台上的画卷收好了。

  画卷一收,莲升那边不光看不见人影,还连玉瓦冰檐也看不到了,眼前变作白茫茫一片,好像被擦个干净。

  好在,另一侧的景象是没了,声音还在。

  众仙步近,在经过引玉时,纷纷停步拱手,恭敬地说:“上神。”

  引玉晃起手上的酒壶,这酒也不知是她从哪里拿来的,酒液在壶中咕咚响。她懒声说:“这次剩的不多了,下回再请你们喝。”

  有仙说:“上神可别忘了!”

  “不会忘。”引玉装作醉醺醺,“这是凡酒,烈得很,一般人我还不愿意给呢。”

  “凡酒!”另一仙惊呼,“那可得小心些,别让那位抓着了。”

  “她啊。”引玉漫不经心地晃着酒壶,轻轻哂了一声,“不会被她发现,你们得有好长一段时日见不到她,偷着乐就成,违逆天规的事,可万万不要做。”

  “怎敢!”众仙随即沉默了少倾,全然不问莲升去了哪里,又该是几时回来。

  一仙说:“我等定会安安分分,直到莲仙归来。”

  他们果然不是重获新生,那些幻象和厮杀,以及过往的种种全部记得,但无人提及,人人守口如瓶。

  就好像“泽芝上神”离开之后,关乎她的一切尽数沉寂,成了不可泄露的天机。

  引玉摆手离开,这醉相其实也不全是装出来的,她好一段时日没有大喝特喝,如今单是喝上几口便晃晃悠悠,刚才在画里要不是背着手一个劲掐手心,她未必能站得稳。

  离开清风台后,她带着满身酒气进了小悟墟,差些撞上当年那位小沙弥。

  死在厮杀中的众仙全部归来,而在那之前因屠戮寂灭的佛陀自然也回来了。

  他们身上了无伤痕,灵台却记得当时祸患,祸并非引玉而起,他们也深受幻象折磨,将引玉视作了魔头。

  小沙弥跟在两面佛身边,两人见状停步,都定定看着她不作声。

  引玉食指往唇前一抵,悠悠说:“塔刹林里长了一株桃树,莫去扰她,就任她在那。”

  小沙弥和两面佛双掌合十,两面佛倒是诚诚恳恳,收敛着神色真挚垂头,沙弥却探头张望,似乎十分好奇。

  引玉弯腰看他,“是我身上沾什么脏东西了?怎么这样看我。”

  小沙弥斗胆问:“敢问画仙,此行路途漫漫,所求可有证得?”

  引玉轻拍怀中画卷,意味深长地说:“都在画中。”

  沙弥听不明白,却还是道了一声“恭喜画仙”。

  塔刹林中铃铎摇动,死去的禅意渐渐复苏,一切重归宁静,而那耸入云天的石像已被毁去,被重新砌成了石台一座,只是座上空空,似乎还有东西没来得及放置。

  引玉投去一眼,转身就往问心斋走,那石台是她亲自砌的,就为了等莲升回来。

  如今列缺公案已经被高塔占去,可不就得另寻个地方放置仙辰匣,她看来看去,觉得塔刹林里的那一处最为适合。

  走到问心斋,引玉重新展开画卷,推门说:“再过段时日,不光是‘泽芝上神’,怕是就连你莲仙,也会被众仙遗忘,你可得……早些回来。”

  画里传出声音,“你记得不就够了?”

  引玉环视一圈,直接把画挂到壁上,挂的是正对床榻的那一面。挂好了,她径自往榻上一卧,托起下颌说:“莲升,你猜我把画挂在哪了,挂的又是哪一幅。”

  画里的人久久没有应声。

  引玉垂眼,乌黑长发从床榻边沿垂落,身上非黑即白,却明晃晃地写着“欲”这一字。

  她慢声慢气地说:“我去了晦雪天一趟,那里如今春色正好,谢聆在地下有意识,让厉坛上长遍了花草,很是鲜活。”

  “酒是晦雪天的酒?”

  当年观画者,今成画中人。

  引玉不入画,却也能想象到,画里站在冰冷广厦间的莲升该是何种姿态。

  该是傲然独立,法身不动,而灵知不昧。

  “闻安客栈的酒就剩这么一点了,下回去芙蓉浦讨。”引玉把索要一事,说得何其心安理得。

  “好喝也少喝些。”画中人微顿,“你说的画……”

  引玉酒意上头,慵倦满身地说:“是你想要的那幅,我去晦雪天一趟,才想起这事,还重新给闻安客栈画了一幅。”

  画中人沉默良久,心花骤放。

  引玉笑了,全然是此间主人,硬将问心斋躺出了不清不净的尘俗气,说:“不过,你还得尽快回来,才碰得到摸得到。”

  画中人得偿所愿地淡笑了一声,画是没到她手里,但到了她的故居。

  “我也想尽快,我会设法尽快。”

  引玉眼底笑意微敛,这哪是想快就能快的。

  “你如今如何。”画中人问。

  引玉双臂一展,姿态舒舒坦坦,“极好。”

  看着的确是好了许多,她灵台的痛想必完全隐没,真身裂痕也几乎愈合,在白玉京还能来去自如,岂会算不上畅快。

  莲升在画里看得清清楚楚,只可惜离得远了一些,碰不着。

  “明珰,我过不去。”她忽然叹息。

  是过不去,否则引玉又怎会只是进画喊她一声。

  榻上的仙神色微黯,步入画中,和莲升咫尺而对,却只能干看着,连一丝温度也感受不到。

  画中天地割裂,一是纷华靡丽的金属饰面,一是冰和玉雕成的无浊圣地,日夜相撞,泾渭分明。

  “我试过了。”引玉抬掌覆上看不见的屏障,“还以为能借画把你悄悄渡过来,没想到天道早有预料,迫得你我只能隔岸相见,好在是在画里,画中真假难辨,它罚不了我们。”

  莲升淡声:“天罚哪是能轻易躲过的,如果可以,世间众人又何须东躲西藏,战战兢兢。”

  她抬起手,掌心和引玉对上,不能紧扣,那便相贴,又说:“不能取巧也无妨,能见到已经是万幸。”

  引玉凑近看莲升,见莲升还是僵着半边身不动,终于看出端倪。她赶紧招来瑞光,可惜瑞光也穿不过画,往那无形屏障上一撞,又汇回天上去了。

  “我身上也没多痛,过段时日就会好,急不得。”莲升不慌不忙,淡淡说:“白玉京除了诸仙归来,还有什么喜事?”

  引玉无计可施,哪好说莲升故意岔开话题,手一收,转而把脸贴了上去,就好像莲升在无隔无阂地抚着她,说:“喜事,那可就多着了,你猜白玉京来了谁。”

  “谁?”莲升目不转睛,“那碧根莱菔么。”

  引玉笑得眼一弯,“不错,是她,她到天上时还是那白玉萝卜的模样,好在受瑞光一照,便化出了人形,不用再戴那髑髅胡乱修行了,只是她还有些拘谨,不像在云锁木泽的时候,还能乐颠颠的。”

  莲升能想象得到,淡笑问:“她的人形是什么样?”

  “小姑娘的样子,怪机灵的。”引玉微作停顿,又说:“单看面容,年纪似乎与归月的人形相仿。”

  莲升不问归月如何,或许得等到她回到慧水赤山的那日,归月才能重归仙位,这何尝不是一种缘。

  思索片刻,她又说:“便容阮桃在小悟墟待着,夜以继日,或许她也能修成仙身。”

  “我都交代了,只是如今你不在,仙辰匣也不在,后来者哪知道什么叫仙辰匣匣首,往后我在这白玉京还有没有一席之地,可就不清楚了。”引玉噙笑抱怨,下颌一抬,眼波便慢悠悠地荡了过去,“你可快些回来吧。”

  莲升想揽她入怀,想亲她,却只能把情和欲一通按捺,忍了个花钿尽显,绮丽艳绝。

  引玉又说:“说起来,祥乐寺的扫地僧也到天上了,他撞见我时一脸错愕,在天门进进出出,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后来又说早料到你我并非凡尘人士,才知道自己是登仙了。”

  “他本也是积了功德的。”莲升说。

  不想提旁人了,引玉看莲升不知不觉地露了花钿,便笑得越发肆意。她是不想叫莲升站着受累的,可好不容易能隔着画见着,也不愿立刻将莲升放回去。

  “怎么。”莲升看着她。

  引玉翻掌变出一杆笔,兴味十足地说:“上回说要教你画花,择日不如撞日,你来说我来画,你说画在哪里好?”

  莲升在看见问心斋时,心中浮起了少许禅意,这点禅意禁不起折腾,在这顷刻便碎了个完全。她欲言却止,牢牢按捺的欲已近要冲破囚笼,占据灵台。

  引玉退开一些,指着自己脖颈问:“你上次说的是这,还是这?”

  莲升眸中渴念如潮水滚滚,她抬手指去,“这处。”

  “先画什么。”引玉腕子一抖,干净的毫尖便渗出墨。

  “画瓣,画萼,再画蕊。”莲升的目光一毫不移。

  引玉如照镜子,明明眼中看不到,落笔却一点不见有错,一边问:“瓣要什么色,画含苞待放,还是招展怒盛。”

  “要艳红,要盛放。”莲升说。

  引玉一笔成一瓣,素净侧颈上绯色分明,像打翻了染料,果真是先画的花瓣,才画花萼,最后画了蕊,和她平日作画的习惯完全不同。

  莲升将她的每一笔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每添一笔,便是在她心尖上多添一斛欲。

  画完的一刻,引玉抛开画笔,衣衫微敞着,省得沾上未干的墨迹,笑得闲闲散散地说:“和你心里想的有差么。”

  “无差。”莲升伸手想碰,却不能再近一寸。

  引玉把长发揽到另一边,挨在无色无形的屏障上一动不动,把无意沾在指尖的墨舔进嘴里,说:“墨迹一干,洗都洗不掉,你我的关系也会更加引人起疑。”

  “无须去藏。”莲升坦坦荡荡。

  引玉还是不舍,绵绵目光不愿分开,却说:“回去吧莲升,你不在,我手头全是忙不完的活,我还得再去看两卷仙牍。”

  “你可以拿来,你展给我看,我念一字,你写一字。”莲升哪是十全十地守矩。

  “那明夜在此间会面。”引玉得逞一笑。

  莲升答应。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