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完结】>第222章

  来时是双, 走时踽踽。

  莲升俯身下瞰,只见山底的万家灯火好像那明媚长河,山川伤痕已然不在。

  谁也不知道这夜发生了什么,于众生万灵而言, 似乎只是打了个盹, 浑浑噩噩地做了一场想不起来的梦。

  属于小荒渚的劫已经结束, 而属于她的,似乎才刚刚开始。

  莲升走前又举目望天, 这皑皑山巅近可摘星,可哪里还瞧得见引玉的踪影, 她心尖上的人, 大抵已经到慧水赤山了。

  她正要走, 脚边传来声音,竟然是耳报神。

  “人都走啦?怎么没声了, 我这是在哪呢。”

  莲升低头才知, 原来引玉把耳报神遗在这了,地上那小小一粒种就粘在雪上, 差点被风吹跑。她弯腰捡起,说:“在呢,她回白玉京了,你跟我回鱼家。”

  耳报神听她语气冷淡,莫名琢磨出了几分心灰意冷,那股消沉劲, 比它不久前用来堵住深沟的枝还要繁茂。

  它嫌厌的话一句也说不出,虽说它在这东西里什么也看不清, 但一对耳还算好使的, 什么分别和千年的, 它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千年乍一说起,也就短短两个字,其实是数十万个日夜,是凡人的百世不止。

  能挨过千年,寻常人也能成神成圣了。

  良久,耳报神才在种子里说:“哎呀,这不是还有我么,我如今又到哪去了,刚刚脑子哐当一下,好像撞着地了。”

  “在我手里。”莲升拖着麻木的半边身,迎风从万仞之巅一跃而下,额前花钿淡去,身上那白裳红裙也随之变换,又换回小荒渚寻寻常常的装束。

  “现在就要回鱼家么。”耳报神生怕莲升寂寞,反正自己在这黑漆漆的天地里也无趣,干脆继续说话,“要不在外面吹吹风,你给我讲讲那慧水赤山的趣事呗,我以后指定是能成仙的,总不能到了那边还不明不白。”

  莲升略微张开五指,倒是能在这粒种上看到若有若无的仙命。

  仙命很淡,显然还未成。

  听不到应话,耳报神又说:“算了算了,省得你一不留神,又泄露什么天机。要不你同我讲讲近些年小荒渚的事也成,可怜我刚学会用那些先进玩意,一双眼就看不见了,也不知道下次睁眼,外面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业果上的业障,是清清楚楚能看到的,如果用业火慢慢净化,的确要耗上千年。

  但种子何时发芽,会变作什么东西,耳报神何时才能脱离其中,还真没个定数。

  “慧水赤山的事,一时半刻说不完,小荒渚的无甚稀奇。”莲升收拢五指。

  事情还没办完,她自然不回鱼家,而是摇身先到了观喜镇的地下,得先看看业果状况,再把……

  引玉留下的残画带回去。

  地下劈斫的痕迹还在,一眼就能看到那枚比原先大了一圈的业果,业果上业障更浓,其色更黑,也更吵闹。

  在那边上,一幅画卷曲着落在地上,因为里外三层皆毁,此画又成了平平整整的一张纸。

  唯一相同的是,笼罩在真假业果上的金莲俱已不在,一朵被刺碎,一朵被撑裂。

  莲升远远观望,重新施出业火金莲,将那枚业果遮得严严实实,才将残画拾起,揽入怀中。

  好在薄薄一张纸,再怎么也压不出折痕,不然她就只能小心地捧着了。

  耳报神被放进兜里,自己毫无察觉,还在说:“你要是有别的事要做,也不用一直把我捧在掌心,那多不好意思,虽说我如今身量小,应该碍不着你。”

  莲升轻抚画边裂痕,心里想,引玉回到白玉京也好,有那瑞光在,也不愁灵台会一直疼。

  她转身说:“你在兜里,碍不着。”

  耳报神欲言又止,不愿承认自己自作多情,别别扭扭地说:“行了,知道你这人机灵,忙别的事也不忘照看我,我如今别的都还好,就是闷得慌。”

  “等会就回去了,给你放点歌听听。”莲升卷起残画,倏然一顿。

  她忽然想到,引玉的真身一角还在小荒渚,那是不是能凭借此物随意穿行,而她是不是就能回慧水赤山了。

  只是……

  她仰头看向高处,如今想必天道还在看着,这等忤逆之事,万不可明目张胆地做。

  “你说的对,幸好我还能听听歌,近些年的歌有点意思,花样多。”耳报神苦中作乐,脑筋一转,又说:“诶你说,我是不是还能听听剧,虽然看不见,但我能靠脑子想啊。”

  莲升收好了残卷,转身说:“回去把电视打开,让你听着试试。”

  “让那几只纸傀安分点,别随随便便把我电视切了。”耳报神轻哼。

  此时已近黎明,等那些被偷了寿的人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身子健朗了许多,如同大病得愈。而那些因为被偷走了皮肉,而附带着连运势也变差的人,也好像运气归身。

  两际海……

  莲升想起两际海,便俯身潜入了阴曹,只见塔里塔外鬼魂众多,那些被灵命吃下去的鬼,显然全被吐出来了。

  没想到此前的判官上任还没多久,如今又换了一换,使得冥塔上的刻字跟着也变了。

  这位新来的看似精明又正直,挥手便令众阴兵各归其位,不论谁问起这几日的事,都说天机不可泄露。

  她不知道肇祸的是谁,也不知灾祸因谁得平,只清楚此事不宜多说,她既坐上此位,就得认真做事,不得马虎。

  冥塔外的鬼都在说,这新来的比之前那位能干,前一位在两际海遭劫时,竟然不声不响,只会往桌案下躲。

  判官正在处理公务,忽然察觉楼下有声,皱眉问:“何人在此。”

  莲升现身,从塔下拾级而上,一言不发地睨向判官座下之椅。她隐约能嗅到无嫌留在此间的气息,气息极淡,已经快要消失。

  她身上灵力威压一点不遮,身上好像叠了两个影,身是小荒渚的装束,魂却是红裙跣足,清净不可欺。

  判官怔住,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一时分不清这是两人重叠,还是人有两面。

  “判官可好?”莲升直视她。

  判官上任后毫不含糊,飞快理清了凡间诸事,知道此人正是鱼家家主,但或许……又不单是鱼家家主。

  她心思缜密,隐隐猜到一些,便答:“多谢,两际海好,我便是好。”

  莲升颔首,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叫住了。

  判官从堆积如山的簿册中,抽出了一本冥簿,递出去说:“此事我本也是要说给五门知的,既然你在,便予你一看。”

  莲升伸手去接,翻开才知,这是柳家失踪千金的命簿。

  按理说,判官不该干涉活人命理,此前柳家苦苦找寻,也曾问过前两任判官,但之前的判官从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你嘴上说不能泄露天机,如今却在做这等事。”莲升翻到后面,已明白柳佃粥如今身在何处。

  那是偏远地区的福利院,小孩命途坎坷,自幼被拐卖,因脾性古怪,且又有眼疾,所以屡遭嫌弃,几经周折,幸好被福利院收留了。

  判官说:“她终归是要回到柳家的,我此举只是令她走得更顺遂一些,五门为两际海付出良多,此事我万万不能坐视不理。”

  莲升还回冥簿,说:“多谢。”

  判官抬臂指向远处,“那些字能消得去么?”

  莲升看了过去,才知是“所求必得”四字,这些字并没有跟着灵命一起消失。她手臂半抬,壁上的字倏忽间化作金光消散,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判官心下微惊,却也在意料之中,起身后久不能言。

  那些金光汇入莲升掌心,被她捏成了金莲一朵。

  明明在壁上时,字占了半壁不止,但被捏成金莲后,竟不足巴掌大。

  莲升朝案前走去,将金莲放在那玄金冥卷上,说:“此物予你,这是善物,无需惊慌忌怕。你了却柳家的心愿,还盼你所求也能得证。”

  判官低头打量,透过这熠熠金光,似乎能看到那遥不可及的世外之境。

  世外或许也是这般金光灿灿,却不刺目,不会令人觉得灼燎难忍。走在其中,定如仙人抚顶,什么烦恼忧愁,转瞬就能全部忘却。

  “定会妥善保存。”判官许诺。

  莲升离开两际海,带着耳报神的种子回到鱼家,宅子又是灯火通明,纸傀的影子映在窗上,一个个手舞足蹈,全然不知凡间苦忧。

  开门进去,纸傀们纷纷扭头,好像有灵有智,只除了不能说话。

  电视开着,声音放得巨大无比,所幸边上没有别户人家,否则定会有人前来敲门。

  而鱼素菡在楼上竟也不嫌吵,她自幼就是这么过的,房子一旦安静下来,她还会觉得心慌。

  听见电视的声音,耳报神也便知道到鱼家了,乐颠颠地说:“行了,就把我放在这吧,不必管我,这些纸傀总不会把我吃了。”

  莲升将它放在桌上,还取了张桌垫给它枕着,省得它又这嫌那嫌。

  楼上,鱼素菡小心翼翼开门,从屋里探出头叫了一声“姐姐”。

  檬檬就在鱼素菡腿边,一副邀功的模样,嘴咧着,尾巴摇得也够欢,说不定鱼素菡就是被它给叫醒的。

  “你忙完回来了?”鱼素菡揉起惺忪睡眼,看向莲升身边,又看向紧闭的屋门,竟没能看到引玉的身影,而那木头人也不知所踪。

  她愣愣打量,半个字没问,脸上却全是茫然之色。

  “忙完了,木人在,但它变了模样,没法和你玩了。”莲升慢步上楼,抬手往鱼素菡的发顶轻拍。

  鱼素菡还在朝莲升身后看,把怀里娃娃都快掐变样了。

  莲升怎会不明白,她垂视鱼素菡,身上乏意一展无遗,语气无甚起伏,“她回家了,平时你也不主动喊她,这会儿倒是念上了?”

  鱼素菡喔了一声,被唬弄过去了,还在揉眼,说:“那她什么时候再来。”

  莲升沉默了少倾才说:“等你长大一些。”

  这说法太笼统,就连鱼素菡这样的小孩也不会轻易相信,她瞪着眼讷讷说:“长多大,你们……吵架啦?”

  “不是,是有些事情要办。”莲升话止于此,“睡去吧。”

  鱼素菡转身进屋,门关得只剩下一道黑漆漆的缝时,还在直勾勾地看着莲升。

  莲升握住门把,直接把那道缝关上了,转身说:“一觉起来,教你种花。”

  楼下大厅,耳报神幽幽说了一句:“水培吧,泥太脏了,我身上倒是不难受,但心里会难受。”

  莲升淡淡一嗤,没理它,拖着死木一样的半边身进了屋,屋中只她一人,却有引玉留下的痕迹。

  枕上的皱褶,换下后随意撘在沙发上的睡裙,杯中余下的水。

  林林总总全是引玉留下的。

  莲升寂寞,可看到这些,却又不觉得万分寂寞了,她开始后悔,悔在当年的画还是没能要回来,说好的花也还没动笔。

  千年之久,到时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这刻,她又想起引玉画业果的残纸,便纤悉不苟地取了出来。

  画纸虽残,好在上边墨迹全消,纸面盈盈如玉。

  没有轴杆,莲升亲自装上,裱好再挂到墙上。画上无物,但她心怀万千,形形色色全是引玉。

  等到把画挂好,莲升彻彻底底支撑不住,身一歪便倒向床沿,困意劈头盖脸袭来,一弹指顷便失去意识。

  恍惚中,有人在耳边喃语。

  “莲升。”

  “莲升。”

  莲升蓦地睁眼,定神寻觅,才知道声音是从画里传出来的。她半边身僵硬,连坐起身都困难,忍了个满头大汗,终于走到残卷面前。

  “莲升,入画来。”

  窗外天际冥冥,莲升转头看了片刻,还是昧着天道穿入画中,一眨眼间,才知画中有变。

  画卷将两界勾连,一半是小荒渚,一半是慧水赤山。

  钢筋水泥筑成的大楼拔地倚天,一边却是荧煌夺目的池馆水榭,就好比时空打乱,古今难分。

  神工天巧的白玉京中传来渺渺仙音,听着好像众仙归位,九霄之上重获生机。

  就在那界限分明之处,引玉负手而立,如释重负地笑了,说:“莲升,想不想我。”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