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完结】>第69章

  痛都能帮着承, 那吃下去的供奉呢,是不是也要被分了去?

  莲升打伞的手一转,伞柄压到引玉肩上。在这冰天雪地中,她不疾不徐地逐近, 觅着引玉温热的气息, 说:“当然要算到使役者身上, 但并非时时刻刻都算他的。”

  “也是。”引玉疼得连气息都乱了,见莲升靠近, 索性往她耳畔吐气,说:“无嫌偶尔还能有清醒的时候吧?”

  “自然。”莲升鬓边的碎发因凑近的气息微微一动, 见引玉揉得手腕浮红, 干脆抓上她的手, 把暖意揉了进去,“就算成了役傀, 只要神魂还在, 必还会有清醒的时候。只不过,她多半时候会浑浑噩噩, 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在那时,吃下的供奉才全部算是使役者的。”

  “难怪。”引玉眯起眼,手往莲升膝上撘,“刚才是她, 却又不像她。”

  莲升膝上微沉,蓦地僵住, 眼里显露出些许不自在, 说:“这么看, 雪里吃供品的就是她,就算没有禅灯作引,她也会现身。”

  “那使役她的人,当真这么缺供奉?”引玉只觉得费解。

  “谁知道呢。”莲升见引玉好像不疼了,松开她的手说:“能给无嫌下役钉的,必不是小邪魔小鬼祟,想必也不缺那二三供奉,按理说不该如此。”

  挖掘到的讯息越多,引玉心中越是没有人选,哪还能是她原以为的灵命。

  灵命啊,作为小悟墟的尊者,贪图这点供奉倒显得不合身份了。

  被撒开手,引玉自己又揉按了几下手腕,转而朝观里望去。

  殿中,沈兰翘身一晃便倒了下去,已是竭尽心神,支不起身了。她躺在遍布尘埃的石板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断指神像。

  半晌,憋滞的气息终于畅通,她急急吸气,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成事了。

  看那身影轻飘飘倒下,引玉连忙推开肩上的伞,说:“下去看看沈兰翘。”

  莲升带她下去,两人落地时身一旋,伞也跟着转,伞上积雪旋了出去,好似开出一朵转瞬即逝的花。

  沈兰翘终于回神,还未撑起身便急切地喊:“仙姑,仙姑!”

  她咬紧牙关坐起,看外面两人走近,连忙又说:“那东西又来了,这次我没有闭眼,可我还是看不到他,也不知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看不到才好,只有开了阴阳眼,或是阴气满身,再者便是将死之人,才能看得见鬼祟,闻得到他们身上气味。”引玉扶住沈兰翘的肩,问道:“你可有哪里难受?”

  沈兰翘哪在意自己难不难受,只想那玩意赶紧被擒住,说:“就是他吃下了我的香烛和纸钱,以前我和阿沁烧纸,留下的灰烬只有一星半点,原来不是别风刮走,而是纸钱还没烧着,就被吃了!”

  莲升看沈兰翘印堂沾了死气,应当是被无嫌近了身的缘故。她抬手朝沈兰翘眉心指去,指下凭空出现金光一点。

  就那米粒大的金光,将死气全数吞没。

  沈兰翘本还是昏昏沉沉,在印堂死气被涤净后,周身一身轻,心绪连带着平静了许多。她愣住,才知晓自己方才有多焦灼,连忙说:“多谢仙姑。”

  莲升点头。

  “知你心急,但还是保命要紧,下回万不能如此冲动。”引玉弯腰,拿出篮里那把香烛。

  在拿来前,香烛上本就有缺口,如今更是短了一截,那痕迹分明就是被咬去的。

  “记住了。”沈兰翘垂眼,“我、我睁着眼,应当没误事吧。”

  “不碍事,我看到她了。”引玉举起香烛,在那寡淡的蜡味间,找到了此前闻到过的气味。

  这……还真是无嫌的气息。

  引玉伸出手,递到莲升鼻边,好让莲升也闻闻看,说:“怎样,我没闻错吧。”

  莲升看似冷淡,实则喜厌分明,就像之前的柿饼,多吃一口都不愿。闻到不喜的气味,她也只勉为其难分辨了一下,便伸手抵远了。

  “是。”她看向篮中,把只余下一角的黄纸捏起,低头再度确认那气息,说:“看来成了役傀后,她的气息变化颇大。”

  沈兰翘又心急如焚,气还没喘顺,连忙问:“吃供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鬼,能擒得住么?”

  引玉不答,只是说:“今日多谢你。”

  沈兰翘还坐在破旧的蒲团上,两眼蕴满泪。她想将引玉拉住,又生怕自己不干净的手冒犯了仙姑,连忙收拢五指,说:“我和阿沁一年下来,为了烧香拜神,得偷偷摸摸跑个二十来趟,但那二十来趟里,只有祭厉坛那日,才会碰到这样的怪事,那吃纸钱的绝非善类,定是跟着修仙者进来的,也一定是她,在祭坛日害了数不尽的人。”

  沈兰翘近乎要把事情猜透了,她是聪明的,也难怪阿沁一心觉得,她能走得出晦雪天。

  引玉抬起食指往唇上一抵,制止了沈兰翘的问话。

  沈兰翘便跟熄火般,咬起下唇不吭声,眼里却噙着万语千言,分明是对那群修仙人的不满和愤懑。

  她看得通透,哪管对方是不是修仙的,好即是好,坏即是坏。

  引玉站直身,低头看沈兰翘,忽然想到,无嫌要完完全全变作役傀,也得花上一些时间。她灵光一现,问道:“你可知这样的怪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兰翘陷入回忆,不由得屏息,徐徐说:“我是六岁那年被掳来晦雪天的,来时这里已冷得不成样子,城中能见到的人极少,每一户连吃饱都成问题,更别说……繁衍生息了,一些小姑娘被强掳过来,没多久便被活活糟蹋至死,我、我还算走运。”

  她声音放得极轻,撑稳身望着神像,出神般说:“我被掳来的第一年就认识了阿沁,那时,琳娘怕我跑了,把门窗都钉死,让我日日出不得屋门,只能哭喊求救。”

  哪有人愿意救她,在这晦雪天,人人都是苟且偷生,人人都不愿旁人过得比自己好,听见别家哭声越大、越凄厉,他们可就越舒坦。

  门窗是封死的,沈兰翘又才那么点儿大,把手指头都抠烂了,也拔不出钉子。她日日哭喊,一段时日下来,嗓子已哑得快发不出声,琳娘还是不肯放她出去。

  可沈兰翘是从南边来的,那地方民康物阜的,自出世起,她哪见识过这样的穷山恶水,还以为像在家中,只要喊得够大声,就会有人帮她。

  所以她几近失声,也还是叫喊,因为哭喊得太厉害,把琳娘喂她的粥水全吐了出来,就吐在门边。

  那些稀烂的秽物沿着门缝淌出去,在外面被冻成冰。

  沈兰翘透过窄窄一道门缝,看见有男子路过停步,误以为那是来救自己的,可她尚未喊出声,便见那男人蹲在屋门前,在舔那些被冻起的秽物。

  好恶心,沈兰翘只觉得恶心,当即什么救命的话都喊不出声,差点将胆汁也吐了出来,整座晦雪天都令她反胃欲吐!

  阿沁是后两日来的,那时沈兰翘已经不喊救命了,只是哭,绝望地哭。

  听到敲门声,沈兰翘战巍巍将目光对准门缝,生怕又见到那些吃秽物的人,怎知,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姑娘。

  阿沁一言不发,拿着铁镐把外边的木板撬了,在凿穿了门,才气喘吁吁地问:“出来么,听你哭了数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兰翘拉住阿沁的袖子,死也不肯松,就跟认定此人一样。

  阿沁长她三岁,听说是晦雪天变天那一年出生的,那时年纪虽也小,但模样已出落得标志,落在沈兰翘眼中,岂不就是救苦救难的天仙?

  见沈兰翘点头,阿沁拉起她就跑,两人在大雪中横冲直撞,躲到一道观中。

  沈兰翘饿昏了头,靠在阿沁边上两眼发黑,唇边被抵上一物,闻着有点香,她回过神才知那是一块馅饼。

  “拿着吃。”阿沁说。

  沈兰翘边吃边哭,回头看到阿沁窸窸窣窣从香案下拉出来一个木筐,筐中竟放了不少香烛元宝。

  “一会儿你回去,别说门是我撬的,你说进了贼,你怕,便逃出来了。”阿沁心思缜密地说。

  她把贴在一块的黄纸揉散,又说:“等会我再给你两只馅饼,你带回去,琳娘要是问起,你就说是碰上了好心人,别说是我就成!”

  沈兰翘把眼泪都吃进了嘴里,哽咽说:“我不想回去。”

  “你要回的,你要听他们的话。”阿沁扭头看她,挤出笑,“别想着跟我,我管不了你的。”

  沈兰翘呜哇一声哭出来,被阿沁捂住嘴,她唔唔几声,吓得眼泪都憋了回去。

  阿沁这才松手,“嘘”了一声说:“小点声,别让外人知道我们在道观里,也别让他们知道我在供神佛,否则,我们俩都得死。”

  “死”这一字,敲碎了沈兰翘年幼的心,她的爹娘跌进山谷生死未卜,或许,只能死后才能团聚了。她不作声了,只光流泪,过了半晌才帮着阿沁一块烧纸钱。

  阿沁压着声说:“今天康家要祭厉坛,等会我叫你闭眼,你一定要闭好了,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睁开。”

  沈兰翘当真将阿沁当作天仙,小声说:“听仙女姐姐的。”

  “你倒是头一个这么喊我的。”阿沁笑了,又说:“琳娘和她那傻儿子没那么早回来,两人得在外边待到祭礼结束,他们帮康家做事,走不开。”

  木筐里的纸钱很多,阿沁一张接一张地烧,在阴风撞门的时候,忽然说:“闭眼!”

  沈兰翘连忙闭起双目。

  那是她第一次和阿沁祭拜神佛,当即被吓了一跳,把手里纸钱全撒了出去,还抱起头把脸埋在蒲团上,动不敢动。

  那日,她从正午跪到夜里,起来时双腿痛得不成样子,哭着说自己腿要废了。

  阿沁为她揉腿,一边说:“等会你就该回去了,往后啊,你都跟我来烧纸钱吧,你别怕,也不是回回烧纸钱都会碰到那吃供奉的鬼,它只在祭厉坛这日出现。”

  “以后每年它都会来?”沈兰翘双膝热烘烘的,没那么痛了。

  阿沁摇头:“已经连着三年都是这样了,我也说不准以后它会不会接着来。”

  那日回去,沈兰翘照着阿沁教她的话和琳娘解释,还把馅饼一并拿了出来。琳娘看她还会自己回来,也不哭不闹了,这才放软态度,再过段时日,干脆不封堵房门,由她随意进出。

  自那后,沈兰翘总是悄悄跟着阿沁出门拜神佛,她虔心,回回都许愿让琳娘和她那傻儿子早点死。

  拜神佛的第三年,琳娘和那傻子还真死了,是在康家祭厉坛那日死的,死得蹊跷,旁人还在厉坛边上站着,偏他俩变成了硬邦邦的冰棍子。

  后来的每一年,那吃供奉的东西都会来,吃的是越来越多了,连一些被人埋进雪里的,都要刨出来吃。它身上挟来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似乎变得越发阴毒狠厉了。

  但幸好,阿沁还在。

  只要阿沁在旁边,沈兰翘就算被那寒气贴脸,也还有硬撑的勇气。

  就因为这样,沈兰翘以为,她能和阿沁一直相偎着到永远。可是没多久,她的美好愿景被打破,阿沁在十四岁那年被嫁了出去,她们能见面的时日越来越少。

  后来么,阿沁才及十五便生下一子,身子落下病根,根本出不了屋。

  沈兰翘每每在阿沁门外徘徊,屋中总有旁人,她透过窗见阿沁黯然神伤,才知阿沁并非天仙,也不过是个和她一样的、被困在晦雪天中的可怜人。

  她看得心疼,想像阿沁救她那样,救阿沁于水火,可是阿沁走不了,阿沁那身子已经被折腾坏了,更别提生下的婴孩挨不住冻,没满岁就被冻到病死,阿沁啊,身心俱创。

  好的是,沈兰翘勤于拜佛求神,把阿沁那打她骂她的丈夫给“咒”死了。

  等阿沁养好身子,她们终于又能见面,好景不长,两人终是没能长久。

  那些晦暗不清的情愫被深埋在荒雪下,直到阿沁一走,沈兰翘痛到掏心掏肺,才知晓苦难下情深难求,她和阿沁是有缘而无分。

  ……

  蒲团上,沈兰翘抹去眼泪,看向引玉说:“自晦雪天变冷后的第六年起,供品被偷吃的怪事便年年不曾缺席。”

  “无嫌是在那年才彻底变作役傀的,还是使役者那年才缺供奉?”引玉百思不得其解。

  “役钉入魄入魂,再怎么也得花上五十载。”莲升脸色并不好看,说:“她在小悟墟时,便已身怀役钉。”

  “要是知道她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就好办了。”引玉摇头,心知这底细根源,哪是能轻易凿清的。

  “她是灵命座下弟子,去不得其他地方。”莲升语气又轻又凉。

  引玉愕然。

  沈兰翘茫然不解,什么“小悟墟”,什么“灵命座下”,听着便不是凡俗之物。少倾,她好像在窅黑山谷中擒到薄光一束,突然喜极而泣。

  她站起身,躬身便说:“之后的事,只能拜托两位仙姑了,我……约莫是什么也帮不上了,我只盼恶人恶鬼通通偿命,他们要是不死,我便只能抱憾终身。”

  “他们罪果已累,多行不义必自毙。”莲升说。

  “我原想早些死,也好早点去陪阿沁,如今倒是有了点念想,我要等着他们作法自毙!”沈兰翘低着头,许是不想露出眼底怨愤,但握紧的拳已让她思绪尽显。

  这怨愤和无嫌眼底的不同,无嫌眼里的恨死气沉沉,沈兰翘却好像有无限渴盼,她是寒灰更然,就算要和那些人斗个鱼死网破,一颗心也盎然蓬勃。

  “你待阿沁有心。”引玉怎会看不出沈兰翘眼底的苦痛情愫。

  “如梦方醒,迟了。”沈兰翘顿住,眼里氤氲水光,“如果能从头开始,万事都得赶早,多一刻迟疑,便会多一分遗憾。”

  引玉听得一愣,扭头方知莲升在看她。

  莲升一双眼是无底的汪洋,片刻才对沈兰翘说:“你先回去歇息。”

  沈兰翘挤出笑,抹去眼角泪珠,连忙说:“那我便回去了,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等沈兰翘一走,引玉似乎明白了莲升心绪变化的缘由,伸手讨要手炉,边说:“世事难料,的确犹豫不得。”

  莲升以为她要牵,便径自捏住她腕骨,将暖意揉开,揉进她皮肉筋骨。

  引玉反手将莲升的手指握了个牢,慢声说:“手太软了莲升,这可不是我胁迫你的,怎么,要遂我意了?”

  莲升五指被紧紧拢着,神色不变地说:“不是冷么,在为你驱散寒意。”

  引玉松手,掌心一翻,好似半点不流连,说:“那我要手炉。”

  莲升没变出手炉,眸光中波澜乍起,也不知恼的是引玉还是自己。她把手放上引玉掌心,不咸不淡道:“手炉没有,只此物可用,你要不要?”

  “既然没得选,给我就是。”引玉眼波流转。

  离开道观,自然要回客栈,两人刚踏进门槛,便撞见掌柜惊诧的目光。

  掌柜开口时微微一哽,说:“怎样,找到那些埋起来的供品了吗?”

  “见到了,那些供品似乎被不少人碰过,里边还有红玉灯座一座,不像阿沁埋的。”引玉说得漫不经心。

  “那、那或许是我看错了。”掌柜眸光闪烁,拨着算珠说:“既然是供品,被其他人刨过也不稀奇,就算是洒在地上的粥糜,都有人铲回去吃。”

  这倒是真话,毕竟连沈兰翘吐在地上的秽物,都有人……

  引玉呼出一口浊气,心里当真不平。

  莲升走到柜台前,直白地说:“既然挖过供品,你也该见过那红玉灯座,那东西除了康家,还有谁家能有,你是故意诳骗?”

  “我、我不知道啊!”掌柜急得大喊,“康家都不许人祭拜神佛,怎会是他们埋的。”

  “倒也是。”引玉冷冷一笑,也不同此人拐弯抹角,说:“晦雪天何时封城,康家给出消息了么。”

  边上的店小二听得心惊胆战,悄悄挪进厨房里,省得被波及。

  掌柜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哑声说:“我哪知道,我、我和康家不熟。”

  “你这客栈能在晦雪天长盛不衰,我以为是得了康家恩惠。”引玉意味深长地说。

  “哪里的话!”掌柜含糊其辞,“康家哪是寻常人高攀得了的,何况,康家此前就在找那对兄妹和二位仙姑,我要是和康家不干不净,早将您几位供出去了!”

  边上,莲升又往柜台上一敲,使得掌柜扭头,说:“那你知不知道,康家祭厉坛前,有何预兆。”

  “预兆?”掌柜摇头,瑟缩着答:“哪有什么预兆,那仙长什么时候来,康家就什么时候封城,这可不由康家定。”

  莲升无心听这掌柜东拉西扯,下颌一努,对引玉说:“上去歇息?”

  引玉转身懒懒散散往楼上走,轻打了个哈欠。

  掌柜突然出声:“不过,每次那仙长来时,满城的画都会浮现水纹。只是我如今年纪大,眼睛不中用,有没有水纹也看不清楚。”

  “水纹?”引玉扭头。

  掌柜朝壁上指去,说:“就那些画,应该是神仙留下的,根本摘不走。”

  引玉眯眼睨向壁上的空白画卷,耳边听到一些声音,是些稀碎又组不成语句的字音,咿咿呀呀的,乍一听好像唱戏。

  但那戏班子还在躲着康家,这几日压根没在城中露面,又怎会是他们传来的声音。

  引玉凝视着那画,突然想起来,她来晦雪天初遇画卷时,可不就有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么。

  莲升径自走到画前,伸手往卷上抹,不知怎的,那一碰,碰得引玉心口发酥。

  她收手轻捻指腹,的确觉察到有几分湿意,再看卷上好像有浮光闪过,那圈圈层层的,可不就是水纹。

  引玉站在楼梯上动也不动,明明和莲升隔了有十尺远,却能觉察得到对方指腹温热,像流连软香一般,慢腾腾自她心尖上一扫。

  她想,这些画卷,总不会是她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一角吧。

  莲升转身,若有所思地走到引玉身侧,挨至她耳边说:“是有水纹。”

  “看到了么!”掌柜在楼下问。

  “没有。”莲升面无表情地扯谎。

  引玉笑了,方才自个儿心口发酥,如今抬手就朝莲升胸口戳去,压着嗓说:“撒谎算犯戒么。”

  莲升定定看她,半晌才抬步往楼上走,嘴里吐出一个单薄字音:“算。”

  引玉朝上投去一眼,转头说:“掌柜的,今儿‘听宵雨’有人出来么。”

  “听宵雨”便是谢聆住的那间,名字也取得雅致。

  “没人出来。”掌柜应声。

  引玉跟在莲升后,在路过谢聆那房间时,特地顿住脚步。

  门里没有动静,生气却是在的,那生气单薄,显然只有一人。

  客栈的楼梯年久失修,回回有人上下楼,都会被踩得嘎吱响,将塌不塌的。

  谢聆的房间就在边上,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未几,门一开,谢聆神色阴郁地站在屋内,许是因为魂不守舍,眼下青黑越发明显,他尚无死相,却是死气沉沉。

  引玉又见到了那只长命锁,就被谢聆紧紧握在手中,谢聆是死不肯放。

  “你们出去了?”谢聆哑声,“城门是不是……”

  “城门未封,时候未到。”引玉看他神态恹恹,索性又说:“但祭厉坛的人怕是已经到了,康家走水,时运不济,已提早请人过来。”

  谢聆面色骤沉,把长命锁捏得越发用力,哑声说:“这次,我必要阻止他们再烧活人采生。”

  引玉装作不经意地往里扫去一眼,说:“令妹不在?”

  谢聆的门开着,这客栈的客房再宽敞,也一眼就能扫尽,里边未被遮掩处一个人影不见,谢音根本不在房中。

  “出去了?”引玉说得慢,好似字斟句酌的,每个字音都拖得悠长。

  谢聆眸光定住,喉头一滚,下咽后淡声说:“出去了,我们兄妹二人与康家有仇,不想害这店家也陷入水火,谢音走的窗。”

  此前倒是听那掌柜说,这两兄妹有大路不走,大多是翻窗进楼,此时谢聆的话倒是毫无破绽。

  “那你好好休息。”引玉未再追问。

  谢聆不愿多说,冷淡地点头,马上关上房门。

  路过长廊时,引玉放慢脚步,仔仔细细看了每一间的门牌,什么“风吹柳”和“昭昭月”的,就是不见“春山笑”。

  眼看着就要走到房门前了,她勾住莲升的袖子,慢慢吞吞地问:“刚来这客栈时,你说我以前住过的那间叫春山笑,那你一定知道,春山笑在哪。”

  莲升定住,被勾的哪是袖口,明明是潮涨潮落的一颗心,在这场无锋的对峙里,她早是输家。

  良久,她才继续往前,说:“在楼上,要看便随我来。”

  这里客少,楼上几乎不打扫,廊上已积了不少灰。

  踩得积尘上脚印斑斑,莲升蓦地停下,下颌微抬着望向门牌,缓慢地念出“春山笑”三字。

  引玉盯着门牌上三个规规整整的刻字,梦里那对酒观山的场面,统统浮上心头。她甚至回想起,杯中酒究竟有多烈,烈得好像能穿肠破肚,让她肺腑如烧。

  推门声一响,她仓促回神,只见莲升已迈进房中。

  莲升推开窗,素净的手撑在尘垢堆厚的桌上,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

  与梦里的一比,青山不在,艳阳消失,晦雪天成了黑白两色的水墨画,变得黯旧无光。

  这“春山笑”,的确离望仙山最近,从这边望过去,既不被高塔遮挡,又没有枯枝掩盖,远山一览无遗,可惜已不如往昔好看。

  引玉合上门,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说:“刚才我又听见画里传出声音了。”

  “说的什么?”莲升回头问。

  引玉摇头,往眉心一碰,走过去说:“听不清楚,但我想,我那真身又与灵台多融了几分,我也许又可以多想起一些事情了。”

  莲升站在窗边,白纱红裳曳及桌上尘灰,沾了些许浊色。

  “你慌不慌?”引玉慵倦一笑,好像春乏上身,懒懒散散地挨了过去。

  “我慌什么。”莲升神色不变。

  引玉按住莲升的肩,竟像梦里那样,直白热烈地撞了过去。

  莲升防不胜防,不由得跌向遍布尘埃的矮榻,索性由她坐怀。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