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完结】>第48章

  像小儿啼哭, 呜哇一声,闹得山林晃荡。

  邬引玉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声音就是从脚下传来的。

  她一个撤步,差点以为自己踩着了什么东西, 可脚下平平无奇, 哪有什么婴灵小儿。

  又一声呱呱啼哭, 喊得是一个惊天动地。

  邬引玉忙不迭从祭台上退开,踩上地面软草, 也不知是不是因祭台特殊,她才觉察不到其他气息。

  “鱼老板听到了吗?”邬引玉半蹲下去, 摸起冰凉石台。

  “听得到。”鱼泽芝神色不善, 凝视脚下石板。

  刚才莲纹弧光照耀半个山头, 红莲又开了遍地,怎就遗漏了祭台之下?

  那些刀劈斧斫般的字迹上有流光闪过, 流转间阴气勃发。显然, 在那养疫咒的下面,还藏有其他隐秘。

  “待我一探究竟。”鱼泽芝气定神闲, 还站在祭台上,倏然抬手冲那流光奕奕的刻字拍去一掌。

  掌风带着金光,足以威慑八方。

  石台嘎吱作响,数道裂缝交错而现。草莽山似要崩塌,霎时间山摇地动,虫兽受惊, 齐齐朝山下奔出。

  这石台一裂,底下的啼哭便愈发清晰, 果真是小孩儿的声音!

  丘峦崩摧, 石台訇然碎成数块, 那轰隆声、簌簌声、咯吱声齐齐作响,震耳欲聋。

  邬引玉站不稳身,连忙扶住身侧同样摇摇欲坠的树,她丝毫不担心鱼泽芝会受伤,只怕自己扶不住。

  鱼泽芝左右无所倚,就那么孤零零站着,果然丝毫不受影响,好似在这天地间扎了根。

  她看向邬引玉,本是想走过去的,却被制止了。

  “我站得住,鱼老板顾别的去。”邬引玉抱着树挪也不挪,脸白生生,双眼还是笑盈盈,却好像疏远了些许。

  鱼泽芝顿住,只觉得那素来喜欢抛竿掷饵的人,好像要收线走人了。

  只见石台洞开,里边竟有一具小儿棺材。棺材只有那么点大,也就成年人半臂长。

  祭台破开,那些养疫鬼的咒文彻底泯灭,山也不再晃悠,顷刻间大地寂寂。

  邬引玉慢腾腾站直身,好像还处在地动中,走起路有些许不稳。她走上前,主动攀住鱼泽芝的手臂,往里探头,看清了祭坑里的棺材。

  “里面有灵?”她寻思着,有哭声,那必定有灵才是。

  鱼泽芝朝搭在自己手臂上微蜷的手指瞥去,然后弯腰,往棺上一叩。

  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灰烟,从棺材里逸了出来。不算至阴,但也并非活人生气。

  怪事。

  “站得住?”鱼泽芝扭头,意味深长。

  邬引玉索性松开对方的手,松得干脆利落,朝其肩上轻推,张口便使唤道:“打开看看?”

  这手说放就放,叫鱼泽芝猝不及防,她定定看了邬引玉数秒,然后才跃进坑里,作势要推开棺材。

  邬引玉唇刚张开又紧紧闭上,本还想叮嘱鱼泽芝小心,但想想,是她多虑,这么厉害的人物,哪会轻易伤着。

  到底,她只凉幽幽地吐了一句:“鱼老板胆大,换作是我,哪敢这么往下跳。”

  “腿不是伤着了?就算你有这胆,也轮不到你跳。”鱼泽芝淡声,“但我以为,你先前胆子也不小。”

  “这不是病了么。”邬引玉恹恹地笑,“脑子钝了。”

  鱼泽芝一把掀开棺盖,转而抬臂掩住口鼻,却见里面躺着的既不是活人,亦不是白骨,而是……一木头雕成的玩偶。

  雕工高超,可谓是鬼斧神工,乍一看真以为是具孩儿尸,眼耳口鼻粗看俱是活生生的。

  哭叫便是从这木人口中传出的,婴灵也正是附在了这木人上。

  却见木人口里还堵着一物,它身上衣衫都已泛黄,嘴里那布绢竟还白花花的。

  邬引没看懂那布绢的用意是什么,木人并非活物,这么堵可堵不住声音,诧异道:“这是什么。”

  “柳木雕的。”鱼泽芝捧起木人细看,那木人在她手中,还真就是婴儿大小。

  邬引玉顿时明白,说:“鱼老板听说过耳报神么?”

  “樟柳雕人?”鱼泽芝摩挲其眼耳口鼻,仰头见邬引玉在上边一个劲探头,也不知脖子累不累。

  她索性拿着木人从坑里出去,说:“听说过,取樟木雕人,赋灵作灵哥,换柳木便称作灵姐。”

  “没错。”邬引玉走上前,径自掀起木人的裙,只见其腹挖空,里边藏了一卷纸。她取出那纸,小心翼翼展开,省得撕碎了。

  纸上写的是“心肝脾肾肺”,还有婴灵的生辰八字,及木人雕成的年月日时。

  字是用乳朱砂写的,至今仍是鲜红胜血。

  “果然是樟柳神,说是‘神’,不过是一非人非鬼的可怜物。”邬引玉看完便把黄纸一卷,重新塞入木人腹中。

  她极轻地哼了一声,说:“有些人会将生辰合适的小儿咒死,取其心肝脾肾肺,再用柳木雕人,使得炼出的魂得以被禁锢在木人身上,这样做成的木人能预知未来,有辟邪之用。”

  “好阴毒。”鱼泽芝皱眉。

  邬引玉颔首,目光无法从木人口中那白绢上挪开,那玩意时时刻刻都在勾着她的心。

  她伸手拨了布绢一角说:“可我不明白,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鱼泽芝一抬手,竟就把布绢扯了出来,在展开时,她的手微微顿住。

  塞在木头口中的白绢并不完整,倒是能看出上边画了半朵莲花。

  旁人是往绢帛上刺绣,这却是用墨汁画的,但这墨非同一般,竟一点也不外洇。

  取出绢帛后,木人竟就不哭了,木头做的眼珠子还转了两圈,似是活了过来。

  那木人口中发出闷闷的呜咽声,转动的眼珠蓦地定住,就好像在看着鱼泽芝。

  木人尖声道:“邬嫌罪大恶极,休想将我擒住!”

  既然是樟柳神,邬引玉便料到这玩意会说话,可即使做足了准备,也还是被这尖锐叫声给闹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鱼泽芝大抵也嫌它吵闹,抬手在木人嘴上打了个叉,木人登时便发不出声了,只眼珠子转个不停。

  “又叫耳报神。”邬引玉揉起眉心,“净喜欢说些不讨喜的大实话。”

  木人并非活物,这梆硬的手脚哪动得了,也就眼珠子能任它灵活驱使。

  过了一阵,木人眼睛不转了,鱼泽芝才往它嘴边一碰,解了噤声术。

  木人似乎终于回过神,用孩童稚嫩的声音问:“邬嫌何在,我在一莲花池里泡了百年,怎一眨眼就到了这。”

  鱼泽芝便将它脸朝下拎着,让其看清坑里的棺材,说:“这百年,你应当不曾泡过莲花池,这才是你的居所。”

  “怎、怎会这般!”木人竟还不信,不依不饶道:“我这百年当真是在莲花池里过的,不信你看,我周身都是水,我所言不虚,我可是邬家的家仙!”

  “邬家家仙”四字,它喊到破音,撕心裂肺。

  鱼泽芝索性将木人裙角掀起,提到它自个眼前。

  那脏污的裙子分明就是干的,别说泡水,这可是一点水痕也没沾到。

  邬引玉怔住,勾住木人的衣领,将其拽至眼前,说:“你说的是叡城五门里的邬家?”

  “当然,邬家受我关照多年,在叡城混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木人略显得意。

  邬引玉没想到,邬家消失多年的家仙,竟是被困在了此地,也不曾想过,邬家家仙竟是一只耳报神。

  木人又狂喊起邬嫌的名字,说:“邬嫌违背家法,将我縻困于此,还用绢帛堵我嘴,速将她找来,事成后,我许诺必会实现你等愿望。”

  邬引玉哪理会它,心扑通狂跳着,转而把鱼泽芝手中的那截绢帛抽了过去,细看后,更加觉得眼熟,这……根本就是她画的。

  绢帛上还遗有墨香,闻起来也分外熟悉。

  没错,是她的。

  邬引玉迷迷瞪瞪地站着,眼前陡然一变,好似摇身又到了那慧水赤山间,眼前是一大片葫芦塔刹。

  但她没见着莲升,只是百无聊赖地伏在莲花池边,眼前是一卷铺展开来的素白绢帛。

  绢帛散开,有一角垂进池中。莲池里有鲤鱼摆尾游近,嘴往绢帛上一碰,又蓦地游远了。

  她没拿笔,抬手时指腹下自有墨汁浮动,只轻轻一点,一朵墨莲跃然绢上。

  但这朵花瓣太少了些,瓣尖也不够精致。

  看了一阵,她还是觉得不喜欢,便抬手擦去了。

  邬引玉执着于画出一朵漂亮的莲,要亭亭而立,要不妖不寡。可因为自个儿看不顺眼,她来来回回画了十来遍。

  远处有沙弥走近,困惑问:“上仙在画什么?”

  邬引玉朝莲池睨去一眼,心疲手疲地说:“想给她画个新的肉身,她初到小悟墟,当要送上薄礼一份。这用莲池养的,终究是长得太慢了。”

  “那上仙画出来了么。”小沙弥探头问。

  邬引玉摇头,不情愿再往下画了,“画不好,罢了,让她自个儿长吧。”

  小沙弥看绢帛上那莲花画得精巧,不解问:“这朵也不行么。”

  “不行。”邬引玉指指点点着说:“不够灵动,细看不得。”

  小沙弥心觉可惜,小声问:“那这朵莲花能送给我么。”

  邬引玉随手把绢帛一卷,朝那沙弥抛了过去,说:“送给小悟墟了,日后她要是醒来,也让她看看,省得我白费心血。”

  小沙弥连忙接住,欢欢喜喜地抱了个满怀,说:“多谢上仙,我先代为保管,来日莲仙醒了,我定会为您作引见,再将这莲花图还给她!”

  邬引玉微微颔首,遥望着池中的某一朵莲,探手拨动池中水,说:“记着,我所画之物自成幻境,切莫定神久看,否则你必会陷入莲池幻象。”

  “明白。”小沙弥连忙应声。

  一个声音近在耳畔。

  “还想问它什么。”

  邬引玉陡然回神,眼刚眨上一下,便见那木人近乎要挨至她眼前。

  她伸手往木人胸口上一戳,将其抵远了,思绪乱糟糟的,虽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给莲升画肉身,但大抵明白,这绢帛一角大抵是被邬嫌偷去的。

  木人身上衣裙确实干燥,它之所以误以为自己被泡莲池百年,其实是因为身陷幻境。

  莲池幻象啊,她的东西竟也这么厉害。

  “没什么要问的。”邬引玉说。

  “邬嫌已去慧水赤山。”鱼泽芝将木人从邬引玉眼前拿开。

  耳报神声音稚嫩,说话却像个小老太,絮絮叨叨道:“慧水赤山?我不知道什么慧水赤山,但她恶行累累,理应捉回来严惩才是!”

  “你们可知她的心有多腌臜,她竟将主家失而复得的千金引入阴间,害得对方被阴灵附身,落了个疯疯癫癫的境地。”

  “她不敬先祖,竟在擦灵牌时将线香倒插,引得先祖暴怒,害邬家时运不济。”

  “她生怕我散播不祥预言,竟还将我擒捉。”

  “那时五门对她已有极大不满,众家仙欲将她擒捉,不料,她身为人,竟以阴气为食,将自己弄得个不人不鬼的下场,还杀害吕家家仙!”

  “是了,她还企图造祭台,养疫鬼,其心可诛啊!”

  “那祭台在哪,可得毁了才行,否则天必会大变,你们速速毁去那祭台!”

  这耳报神聒噪得很,鱼泽芝一勾手指,地上的碎石便浮至半空。

  耳报神木眼珠一转,数秒才恍然大悟道:“原来祭台已毁,快哉!”

  它语气沉沉,硬生生端出了小老人的架势,说:“说起来,邬嫌身上有役钉,你们可识得役钉?似乎是被妖邪驱使才会有的东西。”

  役钉?

  邬引玉只觉得这二字有点熟悉,但一时半刻想不明白。

  耳报神说:“我看五门身上似乎都有役钉,你们要问我是如何得知的,那当然因为我乃耳报神,未卜先知。可惜我能力终是有限,不知这玩意为何要叫‘役钉’,也不知它从何而来。”

  “役钉?”邬引玉心跳不停,只觉得手脚又痛起来了,“役钉上身,会有什么后果?”

  耳报神冷声:“据我观察多时,被那役钉一困,便常觉疲乏,身上关节还会无端发痛。时间长了自然会弥乱心志,坏灵识,要么彻底被邪祟操纵,要么变得凶神恶煞,四处害人!所幸他们钉痕尚浅,应该还能补救。”

  五门手脚痛竟不是因为阴气入体,而是因为役钉?

  五门的役钉是何人所下,邬嫌的呢,她的呢?

  邬引玉不由得揉起手腕骨,扭头看向鱼泽芝。

  “役钉的确是妖邪之物。”鱼泽芝说。

  邬引玉皱眉问:“那要如何补救?”

  耳报神讪讪:“我只是有预知之能,哪晓得破解之法。不过,你们很不错,这祭台一毁,往后便不会再有疫鬼了!”

  鱼泽芝目光不动,“至今,我只见过一破解之法,此外便是死。”

  一时间,邬引玉的头晕得厉害,身还一个劲往下坠,后知后觉背包里的转经筒再度变沉。

  她拉开包,伸手往转经筒上一抓,被冻得掌心发凉。

  这转经筒变得重如千斤,一只手险些拿不住。

  邬引玉吃力捧着,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再一看,的确有浓浓墨气从转经筒的缝隙中溢出。

  那些浓黑的烟好似江流归海,源源不绝地往她掌心钻。她是想撒手来着,可双手却和那转经筒紧紧连住,动也动不得。

  “鱼老板?”邬引玉企图撒手,可根本甩不开!

  鱼泽芝惊神望去,只见转经筒里飞出数句逆转的经文,筒中墨气也狂涌而上,硬生生把经文撞碎了。

  “转经筒将废。”她神色复杂难辨,终究还是弹出一记金光,迫使那些经文碎得更加彻底。

  经文粉碎的刹那,转经筒竟被墨气推着顺向一转,它原本是……不能转转的。

  只是稍稍转了一圈,筒身黑色宝石齐齐碎裂,筒身和握柄如被瓦解,变成细碎粉末飞扬而散。

  “且看就是。”鱼泽芝神色淡漠,好似分外孤寂。

  碎屑间,一幅画卷陡然展开,卷中绘满各式各样的人像,个个神色不同,或惊恐,或困惑。

  但无一例外,他们穿着打扮颇为现代!

  “是他们。”邬引玉恍然大悟,因为她一眨眼便找着了吕一奇和封庆双。

  那两人被绘在正中,俱保持着在监控里消失时的姿态。

  这些人或是五门里中了役钉的,或是此前大灾中差点遇害的,生气都还未散,使得整幅画灵光熠熠,生机勃勃。

  果不其然,墨气不害人,分明是在救人。

  墨气秉承邬引玉此前的意念,她也正是为此而来。

  想到此前潜进邬家神堂的墨气,邬引玉心底发笑,那玩意也许是追着麻绳上鱼泽芝的残存气息去的。

  在慧水赤山时,她日日缠着鱼泽芝,墨气承她意志,自然也沾染了这习惯。

  鱼泽芝看着她,眼底掀起波澜一寸,就连气息也像雪化后的山泉,变得湍急了几分。

  “你……受着吧。”她说。

  一些墨气缠上邬引玉手臂,她如受引导,抬臂拂过画卷。

  她掌心过处,人影挨个消失,最后画上空无一物,变得纯白无瑕。

  叮铃。

  数枚纯黑役钉纷纷坠地,触地的一瞬,那些钉子像电视里的人参果,遽然消失。

  邬引玉想,这些役钉应当是原先在吕一奇他们身上的。

  天上电闪而过,一道雷闷闷炸开。

  鱼泽芝蓦地仰头,神色变得幽深,“天劫。”

  邬引玉一股脑把浮在眼前的画卷揽入怀,她猜,这天雷应该是因为她真身现世才来的,却佯装不解地问:“它要劈谁?”

  欻啦一声,云霄上惊雷猛驰而下,照得草莽山好似撞入了白日。

  邬引玉眼前花白一片,依稀看见鱼泽芝单臂接住了下坠的电光。

  鱼泽芝仰头观天,右臂高高伸着,五指一拢,竟将电光攥在手中。她一张脸被照得泛白,唇微微抿起,似乎应对自如。

  可邬引玉看得真切,鱼泽芝接了雷电的手可是被劈得焦黑,她半个身还状似天仙,半个身却宛若修罗。

  邬引玉滞了气息,瞳仁为之颤动。

  鱼泽芝却从容不迫地说:“小世界的肉身,果然是不大经用的。”

  邬引玉把鱼泽芝怀里的柳木人接了过去,摸起对方焦黑露骨的半张脸,看得竟是嘴角一勾,心跳快到前所未有。

  她的动心,从来不单是皮囊。

  只是,她很快就收了手,不多流连一秒。

  她弯着眼好声好气地说:“鱼老板,您能把我和木人带回慧水赤山么,这木人一定很想去述明邬嫌的罪状。”

  “我想,我自然想!”耳报神愤愤道:“必须将邬嫌严惩不贷!”

  鱼泽芝将手中电光揉碎,垂下已无知觉的手臂,说:“你先闭眼。”

  邬引玉从善如流地闭上双目,捏住对方衣角,不容身前人反悔般,还先提前谢上了一句:“多谢鱼老板。”

  “客气了。”鱼泽芝淡淡哂着,说:“又想怎么谢,还是做牛马?”

  作者有话说:

  =3=

  首卷完

   诘我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