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引玉以为自己病昏了头, 才会听到这等离奇的叫喊声。
但很快,又有一些细碎的呼叫从转经筒里传出,声线各不相同,有男有女, 吵得沸反盈天。
就好像, 这不只是一只转经筒, 而是个能承载无数魂灵的器皿,像镜子, 也像某些附了鬼祟的古物。
邬引玉定定看着手里的转经筒,迟疑了片刻才举至耳边, 一寸寸贴近, 既担心听不清, 又生怕里边的声音会忽然大到震耳欲聋。
“救我!”
“放我出去,这是什么地方?”
“好黑, 好黑!”
“我好怕啊, 谁能帮帮我,求你, 求你!”
果然是有声音的,言语虽模糊不清,但乍一听,很是撕心裂肺。
古怪的是,邬引玉觉察不到魂灵所在,好像转经筒没有承载任何灵体, 不过是塞了个录音器。她思来想去,还是给手机开了机, 给邬挽迎打了个电话。
几乎是在打出去的第一秒, 邬挽迎就接通了, 通过电子设备传出的声音好似隔了云雾,让他话音里的疲倦愈发分明,又显得他好像很难过。
“怎么了?”邬挽迎一顿,又问:“你找到住处了吗。”
“找到了。”邬引玉低头垂视手中转经筒,“想托你一件事。”
“什么?”邬挽迎有些急。
“你去问问妈,在这之前,盒子里的东西可有异样。”话音方落,邬引玉听见一声嘶吼,差点把手里的转经筒抛了出去。
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响,邬挽迎立即就动了身,说:“你等等。”
电话没挂断,却是被放在了边上,放下时哒地响了一下。
过了数分钟,邬挽迎回来,拿起手机说:“她说,二十年前在拿到此物后,她和爸便将其锁在了禁室中,就算有异,她也无从觉察。另外,你放心,她不知道我们通话,我假作忧心盒中物非同寻常,套了她的话。”
邬引玉气息微滞,半晌才挤出一声“谢谢”。
这东西来得属实蹊跷,要是宋有稚不说,谁能知道这么个老旧掉漆的转经筒,竟是她年幼时无缘无故把玩在手的。
照邬挽迎的说法,宋有稚重新将这转经筒拿出禁室时,应该一点声音也没听到。
挂断电话后,邬引玉思索了许久,索性赤脚走向箱子,拉开裹成一团的泥黄粗布,从里面取出一沓符纸。
符纸是她此前亲自画好的,生怕被邬家其余人知道她还有这本事,她不得不对外宣称,东西出自别人之手。
符文是用笔蘸着鸡血写下的,墨迹虽洇得有些厉害,却不影响符箓的使用。
邬引玉拿上符纸,还带上了那只转经筒,趿拉着拖鞋朝盥洗室走去。她在洗脸池里蓄了些水,转身又走至床边,捞起柜子上的火柴盒,这才折回盥洗室。
火柴嚓地点燃,挨张把符纸烧成灰。
眼看着火苗要舔上指头,她不紧不慢松开手,看着余下那角符纸在半空中烧尽,化成灰落在水面。
等水面上铺满灰烬,她才伸出根食指,往符水里搅了几下,原先澄澈的一池水立即变得灰蒙蒙。
此时的转经筒静谧无声,好像不久前传出的声音俱是邬引玉的幻觉。
邬引玉半个掌心埋在水中,不出声地等待,在那含糊叫嚷声再次响起时,蓦地抽出手,把转经筒沉沉压至水底。她哪敢眨眼,唯恐眼一眨就会疏漏许多。
只见,一些墨汁从转经筒里渗了出来,顷刻间把这一池符水染成了……黑色!
这哪还是什么符水,分明是一池子墨汁!
随之,什么叫嚷和哭喊都没有了,就像是糖盐一类的东西,遇水即化。
邬引玉屏息许久,憋得面色苍白,听叫喊声好像消失了,才急急地倒抽了一口气。她悬起的指尖微微一动,眯起眼打量眼前水池。
池中水正在褪色,胜似被她画上魔佛的墙面,会缓慢地恢复原来模样。
所以,转经筒里藏着的,就是那团墨,墨吞去的,果真是那些人?
也难怪在宋有稚口中,转经筒竟无缘无故变沉。
邬引玉匆忙跑出盥洗室,拿来手机对着这尚还乌黑的水拍下一张照。在池水颜色褪得差不多时,才一鼓作气捞出转经筒。
转经筒周身滴水,但滴落的水还算干净,观其缝隙,没有一滴墨在往外渗。
她头脑昏昏沉沉,病得浑身疲软,眼看再找不出别的讯息,只好放掉了池里的水,又趿拉着拖鞋走回床边。
和之前一样,手机根本留不住那些墨色,如今再看,照片的池子中只余纸灰还在漂浮,水虽也浑浊,却不至于黑不见底。
这一夜,邬引玉睡得不太安宁,竟又看见了白玉京。
熟悉的千层塔高得让底下人难以喘息,千层飞檐上的铃铎纷纷作响,声音清脆得像在招魂,亦像送魂。
邬引玉依旧看不得眼前人的脸,在恳求过后,对方好像应允了,但应允的是什么,她竟一点也听不清。
那穿着红裙白罩衫的人步步退远,冷情冷心诘问着她,但她哪是会乖顺配合的性子,那人问一句,她便驳一句。
“你可知血染小悟墟是何罪?”
“那得让天道来评。”
“你可知被你戕害的小悟墟众佛有几多?”
“我杀红了眼,哪有闲暇去数。”
“为何杀?”
“又不是杀不得。”
“可曾结怨?”
“没有纠葛就杀不得了么,如若我说是佛陀勾我杀他,那你信不信?”
“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我是就事论事,是我的枕边人不乐意听呀。”
……
门铃忽然吵个不停,邬引玉从梦中惊醒,她两眼还闭着,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过了一阵,她才头疼欲裂地睁眼,嗓子干得厉害,怕是病得更重了。
她没有喊过服务员,门铃要么是旁人按错了,要么就是有人找了过来。
邬引玉头重脚轻地爬起身,晃悠悠走至门前,打开猫眼往外打量,才知站在门外的竟是鱼泽芝。
这人大概是孤身前来,左右见不到别的人影。
梦里嗑牙料嘴,偶尔又好像有些针尖麦芒的柔情,如今她一看到鱼泽芝,就好像对方是上门擒她的。
短暂思索过后,邬引玉还是开了门,本是想同对方打声招呼的,嗓子却哑得吐不出声。
鱼泽芝站在门外,定定看了邬引玉,目光往下垂了些许,倏然顿住,问道:“刚醒?”
邬引玉想说,若非门铃声响起,她这时候指不定还在梦里。但她自然不说,只是点了一下头,朝门外谨慎投去一眼,才侧身容鱼泽芝进屋。
等鱼泽芝进门,她转身朝落地镜瞥去,才知自己这睡袍穿得歪歪扭扭,将松不松的,脸色还白得瘆人,也难怪鱼泽芝盯了她一阵。
鱼泽芝很规矩地坐在沙发上,皱眉问:“发烧更严重了?没去医院看看么。”
邬引玉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药盒晃晃,示意自己早就去过医院。
见桌上的壶里还有昨晚烧的水,她连热都没热,便倒了一杯伴着药咽下。
“不是刚醒么,怎不先吃早餐。”鱼泽芝看得直皱眉。
邬引玉喝了水,嗓子舒服了一些,至少是吐得出字音了,摇头说:“刚醒,没来得及。”
她倚在桌前,也不整理乱糟糟的睡袍,就这么朝鱼泽芝睨着,病红的眼微微一弯,好整以暇地说:“鱼老板怎么忽然找过来了。”
“昨天半夜,吕倍诚又借扶乩讨了一次警示,这次警示不再指向邬家。”鱼泽芝看到桌上的烟杆,手往边上一搭,指尖停在那绿玛瑙烟嘴不远处。
听这话,邬引玉下意识绷紧了身,慢声问:“那指向哪儿了?”
“没有任何结果。”鱼泽芝终于说明来意,“所以吕老和封老打算再下一次地。”
这扶乩的结果是邬引玉始料不及的,她本以为自她走后,预言也会跟着动,没想到竟直接没了指向。
她面上笑意渐渐收敛,细眉一抬,好似兴味盎然,“下地做什么,去问判官么?”
鱼泽芝颔首,双手交叠在膝上,目光微微别开,不去看她那衣衫不整的模样,说:“他们想知道,从判官那得到的会不会是一样的结果。”
邬引玉想到昨夜自己用转经筒泡出了一池墨汁的事,迟疑了数秒,还是问了出口:“昨晚吕倍诚是几点扶的乩?”
“两点过,怎么了?”鱼泽芝问。
两点,那就是在邬引玉用符水泡了转经筒之后。
邬引玉松了一口气,哧地翘起嘴角,大抵是病得没精打采,神色也显得有些落寞,说:“看来,吕老还是护短,按照五门的规矩,扶乩后吕倍诚可不应该过得如此舒坦。”
“不错。”鱼泽芝还在望着别处。
邬引玉明目张胆地盯起鱼泽芝那张过于好看的脸,意味深长问:“鱼老板来都来了,怎么不多看我一眼,是我这病容入不得您的眼么。”
“自然不是。”鱼泽芝平静道。
邬引玉就喜欢对方那好似高洁正直的模样,越是不让亵渎,不容轻慢,就越让人心痒痒。
在梦中时,她是半点不客气,偏要剥开层层莲瓣,引得对方露出异色莲心。
“吕老和封老打算何时下地?”她转身走进盥洗室,检查池壁上有没有遗漏纸灰,随后才洗漱了一番。
鱼泽芝跟过去,停步在走廊上,说:“今晚十二点,邬家是邬其醒跟着去。”
“哦。”邬引玉擦着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对着镜子整理起衣服,走出去问:“鱼老板为什么特地过来告诉我这些。”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能找得到你的所在。”鱼泽芝说。
邬引玉哪会好奇这个,她懒懒散散往鱼泽芝对面的墙上一倚,“鱼老板想知道我在哪里,不是轻而易举么。”
鱼泽芝唇一抿,终于正视起邬引玉的眼,冷淡得好像不太诚心:“是我冒犯了。”
“无妨,要不是鱼老板特地过来,我也无从得知这些。”邬引玉环臂一笑,“听鱼老板这么说,我也想下地一趟,找判官问点儿别的事。”
“问什么?”鱼泽芝顺着话茬问,目光好似色正芒寒的璨星。
邬引玉吸吸鼻子,病后眼睛总是酸乏,好似有止不住的眼泪在往外冒,此时一笑,不光脉脉含情,还眸盈秋水的,看着好可怜。
她站直身,伸手往鱼泽芝肩上一掸,把对方外衫上的香灰拍开了,说:“鱼老板就别问了,这样显得您好像对我关切至极。”
“不应该?”鱼泽芝竟还反问。
邬引玉被问得一顿,她本就病懵了,一时不知要如何还嘴。她索性朝厅中走去,努嘴说:“这么关切,怎么不把我接去鱼家住呢。”
“你去也行。”鱼泽芝说得平淡,不像是好客的,不紧不慢跟了过去。
“算了,我在这住得也挺舒坦。”邬引玉坐下呼了口气,把桌上的一只锦盒拉至手边,“要真去了您那,可就寄人篱下了。”
说完,她抬起眼,幽幽问:“鱼老板是不是算计好了,又想从我这捞人情?”
“哪能。”鱼泽芝淡淡哼笑,在看见邬引玉手边的匣子后,微显讶异地问:“你带的东西不多,竟还把这块玉带上了?”
那是萃珲八宝楼的锦盒,去过萃珲的人一看便知。
“嗯。”邬引玉漫不经心应声,拈起裹在玉佩上的红布,“还有点用。”
“那还送我一块?”鱼泽芝抬眉。
“一块就够了。”邬引玉拉扯红布,把玉整个包裹起来,又说:“我总觉得这玩意不该是一对,所以只留了一块。”
鱼泽芝又静静凝视着眼前人,忽然说:“说起来,昨夜我去邬家时,见到了宋夫人。”
邬引玉合上锦盒,猜得出宋有稚会在其他四门面前说些什么,不以为意地问:“她提我了?”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鱼泽芝坐到她边上,把腕上的菩提珠串捋了下来。
邬引玉挑眉,终于有了点儿兴致。
鱼泽芝不紧不慢地盘着手里的珠串,语速放得很慢,倒不是犹豫,而像是在腾出时间,来打量邬引玉的神色。
她说:“宋夫人似乎有点怕我,起先暗暗打量了数眼,后来才问我莲纹玉佩从何而来。”
在邬引玉看来,宋有稚会那么问也不奇怪,想必在二十三年前,宋有稚就在那个女人身上见过那块玉。
邬引玉的懒散姿态是一点也没收敛,问道:“那鱼老板是怎么回答的?”
“我自然据实回答。”鱼泽芝说,“从萃珲八宝楼得。”
邬引玉一愣,“鱼老板竟然不说,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在我这?”
“她问的是我身上的玉,不曾问及你的。”鱼泽芝的回答叫人挑不出刺。
邬引玉伸手拨动桌上的烟杆,只字不提那只转经筒,露出好似情真意切的笑,身微微往前倾,恳求说:“麻烦鱼老板别将我的行踪透露出去。”
“不会。”鱼泽芝平静答应,平静得好像只是一个看客。
邬引玉卸下力气,头发乱糟糟披散着,过会儿没忍住,闷咳了好几声。
鱼泽芝起身拿起她手边的杯子,自顾自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我走了。”
“慢走。”邬引玉起身相送,到底有求于人,态度摆得很正。
在鱼泽芝走后,邬引玉往床上一躺,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至午后才醒来,稍稍吃了点东西便戴着帽子离开了酒店。
入住酒店前,她把车停到了临近的停车场里,这回出去没把车开上,反倒打了辆出租车就走了。太多人认得她的车,她可不想太过张扬。
司机问邬引玉要去哪里,在听到那个地名后,他微微一怔,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差点就拒绝搭载。
邬引玉要去的是一片旧坟场,之所以说“旧”,是因为那地方的坟大多都迁走了。
那地方荒凉,虽然附近地价便宜,却没人敢买,听闻夜里常常闹鬼,所以不大有人愿意往那边去。
邬引玉摘下帽子,她知道司机在担忧些什么,干脆说:“你把我放在朦亭就好,不必往里走。”
司机松了半口气,还有半口哽在喉头,实在是吐不出。
后座上的人穿着一身旗袍,头发也是用簪子挽的,手里还拿着跟烟杆,活像是从百年前来的,这叫他怎么放得下心,指不定旧坟场未迁走的墓碑里,就有一块是这位的。
邬引玉也不解释,只是望着窗外闷闷地笑了一声。
到了朦亭,司机迫不及待地停了车,差点连收款码也没给就把车开走了。
邬引玉把钱付了,关上车门刚站稳,身侧的出租车便扬长而去,是连一秒也不愿多久多留。
她不甚在意,慢腾腾往坟场里走,见到了坐在值班室里的守墓人。
男人见到她时微微一愣,立马站起身喊了一声:“邬小姐。”
邬引玉点头,站在外边把烟丝点着了,托着烟杆吸上一下。她今天拿的不是手包,那包挂在肩上,看起来鼓得厉害,不知装了什么。
孟兰舸剃着寸头,长了一副凶相,似乎有点厌世,一双三角眼无神地耷拉着。他走出值班室,站在邬引玉身侧,一副唯命是听的模样。
邬引玉抿着烟嘴,扭头瞥他一眼,又看向远处稀稀拉拉的墓碑问:“多久没回去了?”
“今年是第四年。”孟兰舸说。
邬引玉很浅地笑了,眼里没有揶揄之意,只是很平常地问:“还不愿意回去?”
“在这挺好的,我当时的确对活佛不敬,回去讨罚么。”孟兰舸嘴上是这么说,脸上却没有悔改的神色。
“我四年前碰到你的时候,你说起这些事时眼都是红的。”邬引玉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睛,压低声好似耳语般,“好像噙满恨。”
“再不看开些,折磨的是自己。”孟兰舸摇头。
四年前邬引玉在萃珲八宝楼附近碰到这人,看他周身褴褛,还以为是乞丐,没想到对方竟恳求她帮忙,说是想委托萃珲拍一样古物,但门口的保安不让他进去。
那可是好东西,同样是一只手摇转经筒,还是活佛赠予的。
孟兰舸当时的兄长想和他共娶一妻,这在那边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甚至无需过问女人的主意,那里的女人有时候可怜到好像生来就是受罪。
但孟兰舸不愿,他那兄长便觉得是女人坏了他们兄弟间的情谊,隔天,他未过门的妻子被发现溺死在水中。
后来么,孟兰舸只身到了叡城,改名换姓,不愿再踏进家门一步。
邬引玉翻开包,把那只转经筒取了出来,开门见山地说:“这次来不是找你闲聊,你帮我看看这个东西。”
孟兰舸双手接住,看到时目光一怔,犹豫问:“这是……”
“转经筒,不是吗。”邬引玉环起手臂。
孟兰舸眉头紧皱,坦白道:“这不是藏文,我看不懂。”
邬引玉料到如此,沉思了片刻才问:“模样呢,和寻常转经筒相比如何?”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孟兰舸摇起头,拿近了细细打量,“它只让我觉得……不祥。”
“它会发出声音。”邬引玉话音方落,还真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呼喊,她神色骤变,故作镇定地说:“就是现在,你能听到吗。”
“不能。”孟兰舸回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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