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冬青沉沉叹气, 浑浊的眼红得惊人,他也为难,却还是好言道:“引玉,你也知道, 我这段时日夜不能寐, 就生怕我那俩孙子回来敲门我听不见, 我是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就盼着他们能早日归家, 如今扶乩已示此地,我是不得已才来试上一试。”
“我明白, 您找便是了。”邬引玉抬臂, 是任由吕家随意搜找的意思。
“多谢。”吕冬青朝身后人使了个眼色。
人群里不见吕倍诚, 想必他双目流血,此时已不便出行了。
被鬼祟附过身, 再怎么也得好好“处理”, 只是如今吕冬青才痛失两个孙子,怕是下不了手。
邬引玉不着痕迹地翘了一下嘴角, 她如今自身难保,别人的家事可管不着。
吕冬青接了身后人递来的罗盘和桃木剑,憋足了一口气持剑上楼,在楼梯上问:“引玉,楼上房间可方便进去一看?”
“自然。”邬引玉坦然。
吕冬青便也不客气了,一颗心扑通狂跳, 就好似与消失的孙子有所连结,他有强烈预感, 吕一奇和吕三胜一定就在这里!
楼上除了邬引玉和邬挽迎的房间外, 还有书房和琴棋室, 甚至还有此前属于邬其遇和宋有稚的房间。
邬其遇和宋有稚的房间自然都是空着的,只是平日没疏于打理,使得里边看起来好像还住着人。
吕冬青自知房里没人,却还是敲了门才进去,就好像上别家驱逐厉鬼那般,还得先同家仙打声招呼。
在楼上走了一圈,吕冬青一无所获,压根没能找到吕一奇和吕三胜留下的痕迹。
他心一沉,好不容易抓住的那点儿希望又变得飘忽游离,他甚至开始怀疑,吕家的易命扶乩是不是出了错。
看吕冬青神色颓然地下楼,邬引玉并不惊讶,只是走到窗边捻了点烟丝,抽上一口问:“吕老需要到院子里走走吗。”
“多有打扰,我到外面看看。”吕冬青没有拒绝。他杵着拐杖,脚步本就不稳,如今在楼上看了一圈,愈发无心力支撑,双腿绵软无力。
“无妨。”邬引玉跟了出去,甚至还大大方方地介绍说:“这是百年的枇杷树,若是结果了,可以给吕老送去一些,甜得很。”
“多谢。”吕冬青周身紧绷着,眸光四处扫动。
邬引玉又说:“菜园荒废了许久,听说自从爷爷走后,那一块地便闲置下来了,边上倒是腾出了个地方圈养鸡鸭,绕过去就能看到邬家的神堂。”
这些吕冬青都是知道的,他和邬苍柏斗了多年,两人不至于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一见面便免不了要针锋相对地吵上一番,约莫是命里合不来。
他那时得知邬苍柏有种地的喜好,还曾多次嘲讽,说什么让邬苍柏别下两际海,改在家里下地得了。
没想到,邬苍柏后来生了一场重病,人直接就病没了,紧跟着,邬家连着换了几任家主,直至换到邬挽迎,吕家和邬家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待要走到神堂前时,邬引玉特地朝鱼泽芝投去一眼,磨磨蹭蹭地挪到对方边上,屈起手肘撞了过去。
“作甚。”鱼泽芝压着声问。
“亲近亲近。”邬引玉言之成理。
“只会这样亲近?”鱼泽芝睨她。
邬引玉收回手,放慢声音说:“那肯定不是,下回试试别的?”
神堂门上的鸡血没有抹净,如今天色黑,院子里的灯又不怎么亮,不是特意留了心眼的话,是注意不到门上那点血迹的。
偏偏吕冬青一点线索也不想放过,在门外缓缓弯腰,伸手往门上一抹,扭头问道:“引玉,此处怎么会有血。”
邬引玉不着痕迹地朝鱼泽芝睨去,半遮半掩道:“不瞒您说,我刚用了搜魂术,那只鸡在院子里游走了一圈,四处冲撞,无意间撞到了门上,后来昏昏沉沉的,就死了过去。”
吕冬青瞳仁一缩,却不是因为邬引玉用了这等术法,而是因为,就连这样的搜魂术,也没能把吕三胜的魂找回来。
“那只鸡如今何在。”他立刻问。
邬引玉抬手一指,“厨房里呢。”
眼看着吕冬青带着人匆匆入室,邬引玉还是不急不躁的,她确信吕冬青不可能找得到吕三胜的魂。
毕竟,魂可是那团墨气藏的。
鱼泽芝把肩并了过去,目视着前方说:“我以为你会隐瞒。”
“隐瞒只会徒增龃龉。”邬引玉露牙咬住烟嘴,咬字模糊地说:“邬挽迎天天尽心尽力地维系五门关系,我要是搅浑了,他非得气昏不可。”
“我还以为你们兄妹二人的关系有多差,原来你还是会考虑他。”鱼泽芝说。
邬引玉摇头说:“那不行,邬挽迎好得很。”
寻常人哪会这么夸人,尤其这还是明面上的亲兄妹。
鱼泽芝侧目打量邬引玉神色,发觉对方所说似乎是发自真心。
“况且,我就算不说,吕老也总会知道的。”邬引玉眯起眼,明明烟窝里连烟丝都没一点,却还要咬着,含含混混说:“在这点上,我没做亏心事,说了也无妨。”
鱼泽芝没接话。
邬引玉眼波流转地横过去一眼,声音拖得老长地问:“怎么,鱼老板担心我呀。”
这一声“呀”真是又轻又快,像雏鸟掠水。
鱼泽芝不咸不淡地哼笑,说:“随你怎么想。”
也不知道是谁在给谁留钩子,都是抓着杆的,谁也不愿当鱼。
吕冬青便赶进了屋,看见厨房里还真躺了一只鸡,那玩意已经发凉,但浑身还不算太僵,应当才死没多久。他大胆地翻看雄鸡身上羽毛,又检查它的头部,果然发现了血迹。
他心里其实隐隐有气,毕竟这搜魂的法子很容易酿就大错,而邬引玉做这些前,可未曾和他这长辈提过一句。
跟在他身后的人说:“吕老,这鸡……”
“刚才都检查仔细了吗。”吕冬青将目光别开,不再看案板上那只死鸡。
刚才说话的人回答:“都看仔细了,没有找到三少爷的魂。”
吕冬青定定望出厨房,寻思着整个邬家,也只余神堂并未查看了。没探寻完,他哽在喉咙的那口气便还悬着,索性说:“去看看邬家的神堂。”
那边,邬引玉料想吕冬青定要执意搜完邬家的每一个角落,便先一步把门打开了。看着吕冬青带人回来,她恭恭敬敬说:“吕老请。”
吕冬青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后,才迈进邬家神堂。
和吕家不同,这邬家的神堂空得离奇,就连供奉之物也略显寒碜了些,幸好香是燃着的,灵案擦得也算干净,才不显怠慢。
吕冬青把罗盘和桃木剑交给身侧的人,在香案上取了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然后小心将香插进了炉里。
他一眼就在灵案上的诸多牌位里找到了旧友的名字,心情委实复杂,随着邬苍柏的离去,那点不畅快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偶尔听到或是看见这个名字,还会泛起不舍和想念。
上了香,也算是打过招呼了。
吕冬青这才接过罗盘和木剑,在房子的四角处俱洒上符水和糯米,盘腿往地上一坐,开始寻魂。
邬引玉没有进屋,只是环着手臂站在外面看,时不时咬一下那绿玛瑙烟嘴,好过过牙瘾。
那暗沉沉的绿色倒是衬她,显得她那张脸白得不像活人。
没想到鱼泽芝也不进去,也光是站在外面,但她和邬引玉不同,邬引玉看得漫不经心,她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专注得好像她才是屋中的寻魂者。
一番搜寻下来,吕冬青依旧一无所获,被身侧的人扶着站起身,喉咙里压着一缕希冀的那口气荡然无存,他摇摇欲坠,手脚颤抖不已。
扶乩的警示怎会出错,那上了吕倍诚身的东西怕是厉害得很,都让他双眼流血了,怎还会做出不准确的警示?
吕冬青近乎无望,心觉他的两个孙子可能真的回不来了。他赤红浑浊的双眼终于泛起水色,活了八十来岁,头一回如此无力。
他转身走出神堂,进去时自己杵着拐杖,出来时边上要是无人搀扶,兴许连一步也迈不动。
邬引玉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但在看见老人落泪时,心下不免一惊。她沉默了一阵才说:“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吕冬青直视着邬引玉,破罐子破摔那般,竟用微微颤抖的语气质问:“引玉,一奇和三胜当真不在这里吗。”
他还是怀着一丝渴盼的,到现在也不信吕一奇和吕三胜已去。
“不在。”邬引玉只能这么说。
一顿,她又添了一句:“我不明白扶乩的结果预示着什么,但他们的确不在这,至少,我至今还没找到。”
吕冬青颔首,静默许久后竟微微躬身,哑声说:“今夜多有打扰。”
邬引玉把吕家人送到门外,又目送他们离开,转身看鱼泽芝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打趣问:“鱼老板是打算在这过夜么。”
鱼泽芝解释:“我的车在吕家。”
邬引玉想起来,鱼泽芝的确是坐着她的车从吕家过来的,这么一来,鱼泽芝是不是又得借她的车回去了。
她双眼一眯,放肆地打量起眼前的人,说:“鱼老板故意的么,想我送您回去啊?”
“劳烦。”说这话的竟成了鱼泽芝。
邬引玉才明白,为什么鱼泽芝那么热衷于听别人的诉求,原来这声“劳烦”还怪动听的。她心情好了些许,大方道:“行,这一来一往的,我可就真不差您人情了。”
现在天色还不算太晚,邬引玉不至于疲劳驾驶,被那钟声和预言一搅和,她心乱如丝,也正想出去兜兜风。
上了车,邬引玉侧目看鱼泽芝没系上安全带,便说:“鱼老板,安全带。”
鱼泽芝不急不忙地系上,忽然问:“为什么不去两际海问问判官呢。”
邬引玉一脚油门差点踩偏,听得嗤地笑出声,扭过头促狭道:“鱼老板当两际海是家呢,想回就能回?”
鱼泽芝没说话。
邬引玉开车拐出车库,心情颇好地解释:“看来鱼老板真的没下过地,不了解其中玄妙。我们这当活无常的,也得有鬼牒,领了判官的指示,才能下得了两际海,贸然闯入,那是要记大过的。”
“记大过?”鱼泽芝问:“那会如何。”
这倒是问到邬引玉了,自从记事起,她从老一辈的口中听到过许多关于“活无常”的规矩,但不守规矩会遭到怎样的惩罚,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这阴阳事,没人敢不服从,出了差池,便是事关自己性命的。
邬引玉答不出,便信口胡诌:“怕是会寿命大减,还会被当成孤魂野鬼困在枉死城。”
枉死城是不同于两际海的另外一个地面,专囚枉死之鬼,听闻那地方阴森得很,之所以是听闻,那是因为没有活人见识过,仅靠口口相传。
“那确实可怕。”鱼泽芝不咸不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惧意。
不过,下两际海问判官,倒也是找吕一奇和封庆双等人的好法子,毕竟冥簿上写了他们的寿命,若不是寿命已至,吕冬青便还有一线生机。
邬引玉思索了许久,说:“下一次承鬼牒,得至月中,到那时大可试上一试。”
她稍作停顿,饶有兴味朝鱼泽芝看去,车速开得慢,这么飞快投去一眼也不至于酿成大错,“到时候,鱼老板也会下地么,您知道怎么接鬼牒,怎么下两际海么?”
这话其实有点开玩笑的意味,鱼泽芝懂的不少,既然有胆量回叡城接任家主,便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鱼泽芝却神色不变地说:“劳烦邬小姐指教。”
“你真是……”邬引玉一愣,有点难以置信:“真不会么。”
“我此前鲜少接触这些。”鱼泽芝那语气正经到不像在玩闹。
邬引玉一走神,不小心走岔了路口,等开出了百米外,她才无辜扭头,慢声说:“鱼老板,这可不能怪我,都怪您撕纸人的手法太娴熟,不像是接触少了的,我刚一琢磨这事,车就开过了。”
“会折纸的未必会刺绣。”鱼泽芝望向窗外,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辩驳。
邬引玉干脆往另一个方向开,这方向眼熟,不久前她们才从这边过来。
“邬小姐要把我载去哪。”鱼泽芝看着路问。
邬引玉下巴一努,示意副驾的人去看路标,回答:“去吕家,好让您能把自己的车开回去。车还是别放在那过夜了,吃了香的东西也许还躲在那边,不安全。”
鱼泽芝神色冷淡,闷闷地哼笑了一声,显得极其内敛自持,“多谢邬小姐关心。”
“月中若是要下地,我倒是能捎您一程,您跟着一块儿就好了。”邬引玉懒散开口,语调轻飘飘的,就好似在予以馈赠。
鱼泽芝道:“却之不恭。”
或许因为鱼泽芝同意得太过干脆,邬引玉觉得,鱼泽芝不会下地这事儿,大概也是装的。
后来车还真开到了吕家,只是吕宅里静悄悄的,那一行人大概是往市一医院去了。
鱼泽芝开上了自己的车,邬引玉则沿着相反的方向走,十数分钟后抵至邬挽迎的公司楼下。
邬挽迎办公室里亮着灯,人显然还在办公。
邬引玉不急不忙地下了车,靠在车上抽起烟,直到用掉第四根火柴,顶层的灯才灭。
她眯起眼仰头往楼上看,对着半空呼出了一口白气。
初春的雨总是润而无声,绵如柳絮,所幸不至于一下就打湿烟窝。
邬引玉不喜欢雨,自幼就不喜欢,别家小孩儿下雨时硬要穿着雨靴出去蹦,唯她一动不动,甚至还关紧窗,连一点雨声也不乐意听见。
烦,光是听见那淅淅沥沥的声音,她就心烦气躁。
确切来说,是不喜水,但她又不愿意身上沾有怪味,否则连澡都不大乐意洗。
矛盾得很,连她自己都觉得古怪。
邬引玉顶着周身不适,抽完最后一口烟便窝进车里,灯光中花针般的雨水密匝匝落下。
过了一阵,公司里终于出来人,是邬挽迎。
邬挽迎微眯眼迎着车灯走出,顶起眼镜辨认起车牌号,在认出这是邬引玉的车时,还愣了一瞬。
邬引玉降下车窗,说道:“上车。”
邬挽迎迎着雨打开车门,坐进去才问:“怎么突然过来了。”
“ 只是顺路过来,我刚载着鱼老板去了一趟吕家,她的车落在那了。”邬引玉朝后排看去,直勾勾看着邬挽迎,等对方发话。
把车落在吕家这个说法,其实不大能叫人信服,听起来更像是故意的。
但邬挽迎没有问,他只是说:“你最近和鱼老板走得挺近。”
“嗯。”邬引玉不反驳,甚至还乐滋滋地颔首,“鱼老板人聪明,说话好听,模样又好看,谁看不喜欢。”
邬挽迎也不是那么想和邬引玉探讨“鱼老板”,他是有听到一些事,所以在短暂沉默后,问道:“听说家里来了客人。”
“是吕老。”邬引玉不想跟他绕,“不久前刚走。”
“和扶乩有关吧,那句警示我听说了。”邬挽迎沉住气道。
“你怎么想?”邬引玉开门见山地问。
邬挽迎许久没有开口。
邬引玉倒不觉得拘谨,耸了一下肩,攀住方向盘说:“我知道,最近在我身边发生了许久奇怪的事,但这些事我也不清楚,谁都不能平白无故地冤枉我。”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邬挽迎目光一敛,眼底透出疲惫,“我只是有些担心。”
“你去翡园了吗。”邬引玉问。
“没有。”邬挽迎一顿,“怎么了。”
“下月中下地的时候,让妈回老宅一趟吧。”邬引玉说。
邬挽迎闭起眼,淡声拒绝:“不行。”
邬引玉只是微微抬眉,索性改口:“我知道妈不愿看见我,既然如此,那就让二伯那边的人过来。这月中五门入两际海,邬家也得来个年长一些的人才行,因为吕老如今对我颇不信任。”
“这和下地有什么关系,虽说五门是要一起下去,但承了鬼牒后,不是各干各的么。”邬挽迎皱眉。
“因为我想借判官之力。”邬引玉幽慢开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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