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水这一番话后, 屋内沉寂良久。

  不得不说,宇文珏派兵攻打万剑宗的真实目的竟是为掳走沈星河这件事,实在太过出乎众人意料。

  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云舒月都凝起眉头, 神色不虞,于桌下无声覆住沈星河倏然紧攥的手指。

  柳狂澜则只觉得不可思议。

  与云舒月相识千年, 柳狂澜十分清楚云舒月究竟是何等冷心冷情之人,因此乍一听沈若水说宇文珏想用沈星河威胁云舒月,柳狂澜脑中瞬间便闪过“不可能”三个大字。

  但紧接着他便想起,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云舒月早已因沈星河自愿踏入这万里红尘,云舒月也亲口承认他心悦于沈星河。

  再有……目光在相距不过一拳, 桌下衣袂自然重叠在一起的沈星河云舒月身上轻扫而过, 想到云舒月平日待沈星河纵容到几乎没有底线的做法,柳狂澜竟觉得, 沈若水口中那令人头皮一麻的“如珠如玉”、“心头至宝”,竟十分精准, 没有丝毫夸张。

  一想到此, 柳狂澜也难免哑然。

  至于沈星河。

  在听闻沈若水那一番话后, 沈星河的第一反应竟是方寸大乱, 止不住地心悸和后怕——怕自己真被人掳走,成为威胁师尊的人质!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沈星河都遍体生寒, 脑中心中刹那被无边的冷意和滔天怒意所充斥, 后背都洇出一层冷汗。

  这是沈星河重生至今, 从未认真考虑过的事。

  自重生那天起, 沈星河便只想着这一生能守在师尊身边, 护师尊飞升便是最大的幸事, 也是他此生唯一的心愿。

  但沈星河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成为师尊的弱点。

  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真如宇文珏所想那般,对师尊来说“如珠如玉”,是什么“心头至宝”,但沈星河还记得师尊曾说过,很喜欢他这个徒弟。

  师尊虽看似冷漠,却并非真的没有心,单从师尊听闻柳前辈有危便第一时间带自己来剑宗帮忙,便可见师尊其实重情重义。

  只不过这世上能被师尊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人极少,这才让师尊看上去若神祇般无情。

  而恰好,沈星河十分清楚,自己在师尊心中的地位,绝不会逊于柳前辈分毫,也是一旦陷入危难,定会令师尊出手之人。

  想明白这些后,沈星河心中大震,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刹那冻结,自骨髓深处泛起的冷意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喉咙也仿佛被堵住了,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察觉掌心中沈星河的手正迅速变凉,瑟缩颤抖不止,云舒月薄唇微抿,立时运转灵力,探入沈星河体内。

  经脉被熟悉的灵力极尽温柔地安抚,沈星河下意识向身侧看去,恰好对上师尊暗藏担忧的银色眼眸。

  在那覆满霜雪的眼中清楚看到自己不知所措满是惶然的脸,沈星河倏地咬紧嘴唇,下意识向后缩了缩,想抽回正被师尊握着的手。

  无意识的动作往往最能透出一个人心中所想。

  ——他想远离我。

  瞬间明白沈星河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念头,云舒月微微垂眸,心头突地泛起一股闷闷的疼。

  即便不听沈星河的心音,云舒月也能想明白,沈星河如此,大抵是因沈若水的话怕了,怕真有一日因自己牵连云舒月这个师尊。

  他也听到了沈星河片刻前深剖自己的心音——沈星河怕成为他的弱点。

  当初刚刚意识到自己对沈星河心动时,云舒月曾想通过远离这孩子,来斩断那刚刚萌芽的感情。

  但那时沈星河只露出一个不知所措的难过神情,便令云舒月心生不忍,前功尽弃,连半天都没能坚持。

  那时云舒月曾想,便先如此,顺其自然罢。

  但小指间近来愈发鲜艳的红线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云舒月,这世上总不可能事事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天地寂静。

  掌心之下,沈星河快速抽离手腕的动作在云舒月眼中无限放慢,仿佛一粒粒被风吹散即将消逝的沙。

  云舒月忽然想起,当初第一次发现指间那根因果线被粉色晕染时,他曾一度否认自己对沈星河生了心思,还想过,若有朝一日,沈星河寻到心动之人,他定会放下那微不足道的心动,真心祝福这孩子。

  甚至,直到片刻前,云舒月都是这样认为的。

  但此刻,在心头那股窒闷因沈星河的动作而愈演愈烈,以至于让云舒月都感到一丝疼痛,他忽然明了,对于沈星河,对于这个因他而来,一直以来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孩子,他根本不可能放手。

  雪色长睫翕张,云舒月叹息似的笑了下,缓缓放开了沈星河的手。

  那昙花一现般的笑极短,若不是沈星河的目光一直落在师尊脸上,一定无法察觉到。

  心头那些瑟缩惶然因那转瞬即逝的惊鸿一笑微微一滞,在沈星河因惯性想要继续向后退远离师尊时,腰上忽然一紧。

  眼前蓦地一花,撞进一片温热的雪色,沈星河下意识用手抵挡,垂头一看,果然看到蝉不知雪正牢牢缠在自己腰间,正是把自己拖到师尊怀中的罪魁祸首。

  沈星河顿时有些不自在,连忙放下抵在师尊身前的手,微微后仰想拉开与师尊的距离。

  脑后却忽然被一只熟悉的手轻轻按住,按进师尊怀里。

  头顶很快响起师尊略带冷意的声音,“星儿如今已是化神,想要掳走他,无异于天方夜谭。”

  与此同时,沈星河识海中,君伏也沉声道,【你如今已是化神。】

  重叠在一起的两个声音,让沈星河微微恍惚了一瞬,下意识在心中重复,【……是了,我如今已是化神。】

  在全崇光界,如今跻身化神之人拢共也才十人。

  修至化神之上的更唯有师尊一人。

  所以,即便是巅峰时期的沈若水,或是宇文珏亲至,也根本不可能轻易击败沈星河。

  【所以……我根本不可能被掳走。】

  【……也不会……成为师尊的弱点和累赘。】

  想明白这些后,沈星河推拒的双手忽然就卸了力气,紧绷的身体也渐渐软了下来。

  心脏还在激烈跳动,情绪大起大伏之下,沈星河微红的眼眶忽然就有点绷不住。

  他连忙把脸埋在师尊怀里,偷偷蹭去不受控制溢出的水意,手指也缓缓覆上师尊的腰,收紧再收紧。

  虽然早知道这对师徒关系很好,平日在人前便时常有肢体接触,但这样亲密地抱在一起,多少令柳狂澜和沈若水感到意外和惊讶。

  因知晓云舒月心悦沈星河,柳狂澜在短暂怔住后,很快便恢复平静。

  沈若水则在定定看了全身心依赖云舒月的沈星河半晌后,缓缓抬眸,看向仿佛丝毫不觉这样有哪里不妥的云舒月。

  通透如沈若水,自然轻易便看出了这对师徒之间的不对劲。

  他也看得出来,在自己那番话后,沈星河的情绪曾经过一番激烈的波折。

  那时虽不清楚沈星河在想些什么,沈若水却看得出来,沈星河很不安。

  但那些不安,却轻易被望舒仙尊安抚了。

  看来沈星河与望舒仙尊之间的羁绊,远比他原本所想的还要深刻复杂。

  他微微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短暂的惊愕和担忧,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既然望舒仙尊如此重视沈星河,一定会好好护住这孩子吧。

  如此,他倒也算是不虚此行。

  捧着茶杯轻抿几口微微烫嘴的回灵茶,一直压在沈若水心头那些深重的对于沈星河的担忧,终于削减了几分。

  许久之后,沈星河终于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重新坐回原本的位置。

  脑中恢复清明后,沈星河立刻意识到沈若水之前那番话透出的另一重意思,“如果我没有会错意,你之所以求见师尊,实是为了……把这件事告知于我?”

  沈若水闻言温和地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知道沈星河心中一定有很多疑问,沈若水很快又道,“我知道你或许并不信我。”

  “但当年沈轻舟于我有恩,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孩子被宇文珏迫害。”

  沈星河:……!

  虽然实在不应该,但这一刻,沈星河还是忍不住小声对君伏嘀咕,【嘶……这沈若水……该不会也是我爹的桃花之一吧……】

  这个念头一出,沈星河忍不住认真观察了沈若水一番,这才明白为何沈若水从昨天见面起,就一直用那种仿佛看自家小辈的温和目光看他。

  沈星河:麻了。

  这一刻沈星河十分想把他那不知道在哪个世界浪的爹薅出来,问问他当年到底招惹了多少人?!

  要知道,当年沈若水晋升化神的时候,沈轻舟可还没出生呢!

  后来他爹失踪的时候,也不过出窍期。

  所以他爹到底是怎么帮到那时已是化神大能的沈若水的?!还让沈若水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背叛宇文珏,就只是为了来告知沈星河这件事!

  一时间,沈星河脑袋都大了,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若水,也不知道沈若水是不是想给他当另一个爹。

  清楚听到他这些心音的君伏:……

  云舒月:……

  见沈星河越想越离谱,眼看着又要凭空给凤九重扣一顶绿帽,旁观者清的云舒月轻轻敲了下沈星河脑壳,很快把话题拉回正轨。

  “你留在剑宗,应不止是为此。”

  虽然察觉沈星河的目光有些奇异,沈若水却也并未多想,很快正了脸色,把宇文珏和幽冥鬼域的消息全数告知众人。

  据沈若水说,宇文珏早在还未成为太一宗宗主之时,便已开始暗中研习鬼修之道。

  宇文珏曾是太一宗一位太上长老之子,生来便身负金木土三灵根,若非是太上长老之子,此等资质连太一宗内门的门槛都入不得。

  但他那位母亲爱子如命,曾遍寻天材地宝珍奇功法为宇文珏逆天改命,但及至天人五衰仍尚未达成,只压制住了宇文珏体内的金灵根,让他能像双灵根弟子那样修炼。

  后来不知他的母亲做了什么,在她羽化前,宇文珏被她成功送入当时的太一宗宗主座下,继而成为其最宠爱的亲传弟子。

  沈若水甚至怀疑过,那位曾被他唤作师尊的太一宗宗主,会否正是宇文珏的亲生父亲。

  当年沈若水自升仙大会上拔得头筹,拜入太一宗宗主门下,成为宇文珏的师弟。

  一开始,一切都很好,因沈若水是天品水灵根,再加上有太一宗的资源倾斜,沈若水的修为突飞猛进,很快便接连突破元婴出窍,晋升化神指日可待。

  但就在此时,他却忽然失去意识,被宗主师尊关了起来。

  天昏地暗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待他恢复清明时,才发现,自己体内竟少了一根肋骨,神魂之中也传来一股令人窒息的紧缚之感。

  沈若水那时才知道,他的那根肋骨,竟被师尊炼制成了一把武器,即是后来宇文珏的成名武器——墨槐骨笛。

  与花自栖说这些时的义愤填膺不同,沈若水说起这些过往时,轻描淡写得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

  但沈星河很清楚,事实绝对比沈若水所说得要惨烈太多。

  若易地而处,若经历那些的是沈星河,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他忽然看向身边的师尊。

  想着,当然,如果是为了师尊,他一定能坚持活下来。

  那沈若水呢?这些年来,他又是靠什么,如此坚定地活到了现在?

  “槐木通鬼,为至阴之木,后来我琢磨许久,才发觉,宇文珏修习鬼道的时间,恐怕比我入太一宗的时间还要早上许多。”

  利用墨槐骨笛强行令沈若水签下主仆契约后,宇文珏开始变本加厉。

  沈若水的天品水灵根对宇文珏来说是大补之物,在那之后,宇文珏修为突飞猛进,成功晋升金丹出窍。

  与此同时,他和那时的太一宗掌门也不计后果地往沈若水身上砸资源,沈若水便是在那样耻辱的境地里,挣扎着晋升化神。

  没过多久,那时的太一宗掌门便到了大限,宗主之位由宇文珏接手。

  也正是从那时起,宇文珏开始频繁去往凡人之地,令无数女子为其孕育子嗣,想要从那些子嗣中,挑选出资质最佳的夺舍容器。

  曾短暂与沈星河有过几面之缘的禹天赐,便是宇文珏最终筛选出的容器。

  没想到竟会从沈若水口中听到禹天赐的名字,忆及禹天赐当初想要染指他的事,对于他被宇文珏夺舍这件事,沈星河心中没有丝毫波动。

  不过,及至此时,沈星河才明白,当初禹天赐为何会被宇文珏养成那样又蠢又毒的模样——

  因为他对宇文珏来说不过是个承载魂魄的容器,所以禹天赐本人是何种模样,性格如何,对宇文珏来说并不重要。

  不过,如果沈星河没有记错,禹天赐的资质并不好,不然当初宇文珏也不可能斥资甚巨从他这买重塑灵根的方子。

  听到他的疑问,沈若水很快给出答案——

  禹天赐虽体内灵根驳杂,但他的出身却极适合修鬼道。

  禹天赐的母亲是被宇文珏刻意养出的厉鬼。

  为了养出那厉鬼,宇文珏曾杀了那女子全家近千人,并每日以血亲血肉浇灌那女子,让那女子在极度的恨意中受千刀万剐而死。

  死后宇文珏又把那成为大凶之鬼的女子魂魄拘在一颗万年阴槐树中,迫那厉鬼为他孕育子嗣。

  最终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剖腹挖出那厉鬼腹中的鬼子。

  那鬼子便是后来的禹天赐,他身上的鬼气一直被宇文珏以自身血气为屏障,牢牢封印在禹天赐体内。

  宇文珏养鬼子的事持续许多年,连沈若水都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只知道禹天赐是那些鬼子中最适合也最令宇文珏满意的一个。

  唯一的瑕疵,便是禹天赐体内驳杂的灵根。

  而这点瑕疵,最后也被宇文珏找到了重塑灵根的法子。

  至此,沈星河才终于明白,宇文珏当初究竟为何近乎不计后果地斥巨资从他手中买下重塑灵根的方子。

  因重塑灵根极度痛苦,禹天赐在灵根塑成之前便活活痛死了。

  在他死后,他的身体轻易便被宇文珏夺舍成功。

  没过多久,宇文珏鬼道大成,同时他杀害太一宗内数万弟子修炼鬼道,暗中窃取挥霍太一宗藏宝阁中天材地宝的事也被其他长老发现,太一宗再容不下宇文珏。

  掏空太一宗的宇文珏趁机遁入魔道,并带走大批受其蛊惑的太一宗精英弟子。

  沈若水并没有提及自己被宇文珏胁迫堕入魔道的事,但在坐几人都清楚他自许多年前开始,便已被宇文珏掌控命脉,根本没有任何选择。

  “世人皆畏死,宇文珏便是以此为筹码,蛊惑了许多人。”

  说到这,沈若水忽然看向柳狂澜,“剑宗叛徒古莫,便是其中之一。”

  前剑宗宗主古莫被俘后一直嘴如蚌壳,若非剑宗护山大阵能令所有修习魔道之人原形毕露,恐怕时至今日,古莫仍会称自己是冤枉的。

  柳狂澜虽早已察觉古莫同魔道有所勾连,但因古莫一直不肯松嘴,时至今日,柳狂澜仍未从他口中撬出明确的消息。

  如今乍一听沈若水提及古莫,柳狂澜脸色一黑,一时间若有所思,“古莫资质一般,出窍已是极致。说起来,确实再有一百年,便是他的寿数上限。”

  沈若水:“宇文珏手中握有令人修改修鬼道的功法,改修鬼道后,无需从头修炼,仍可保留身为人修时的大部分修为,寿数却可从零开始。”

  “如此,自然令人趋之若鹜,尤其是大限将至之人。”

  这样的功法,别说是古莫,便是沈星河听闻,都忍不住心生好奇。

  虽然好奇,沈星河却并不心动。

  目光迅速在师尊和柳前辈身上轻扫而过,沈星河果然看到,师尊和柳前辈同样没有丝毫动容之色。

  真说起来,这世间的一切生灵皆会经历生老病死,修真者亦然,所以修者才会逆天而行,与天争寿。

  争不争得过另说,单说死后魂魄会离体继而转世投胎这件事,崇光界其实无人不知。

  打架时留下身体魂魄遁走之事沈星河更是不止一次遇到过。

  所以,对于修者,尤其是实力强大的修者来说,即便没有身体,单凭魂魄同样能够修炼。

  只不过实力在出窍期以下的修者,一旦魂魄离体便会神魂受创,受创后别说用魂魄修炼,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

  而对于出窍期以上的修者来说,魂魄离体时间过长也不是什么好事,同样会逐渐衰弱下去。

  因为此,即便死后成为鬼魂,如若不能及时转为鬼修,或去转世轮回,最终一样会面临魂飞魄散的境地。

  但活人所修功法与鬼修功法南辕北辙,若无强大的鬼修刻意引领指导,单靠自身摸索,几乎不可能成为鬼修。

  但众所周知,自数万年前起,西方鬼域便被佛宗看守镇压,鬼修轻易入不得天屿大陆,无论前世今生,沈星河也确实几乎没怎么见过真正实力强大的鬼修。

  既如此,宇文珏又是从何处得到鬼修功法的?

  还有,“他果真会把那些受他蛊惑的人,转化成鬼修吗?”

  沈星河直觉不会。

  连活人改修功法都需费尽千辛万苦,很多甚至还需自废修为从头修炼,死后带着修为改修鬼道,又怎么可能容易?

  不然宇文珏恐怕早就会把手下全变成鬼修,之前沈星河在幽冥鬼域的大军中也不会见到那么多人修。

  果然,话音刚落,沈若水便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肯定了沈星河的猜测,“自然不会。”

  “据我所知,宇文珏麾下那些鬼修,看似仍与生时无异,实则早已成为宇文珏的傀儡。”

  说完,沈若水忽然用左手食指划开右手手腕,血肉被撕裂的轻微裂帛声响起后,那整齐的切口处却并没有鲜血迸溅,只能看到一条黑色的细线。

  沈若水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很快剥开那处切口,自那一片漆黑之中撕出几条细如发丝的黑线。

  乍一脱离沈若水的身体,那些黑色细线瞬间活了过来,虫子般蠢蠢欲动。

  沈星河只觉得头皮一麻,瞬间想起花自栖曾说过,沈若水的血肉经脉之中早已遍布鬼槐枝条,时时在吸收他的灵力血肉,瞬间激灵了一下,连忙在那几条黑色细线处设了个小型结界,生怕那些鬼槐枝条发生异变。

  但令沈星河感到惊讶的是,没过多久,他设下的结界便薄了一层,而那些黑色细线正紧紧附着在结界之上,跗骨之蛆般啃食着结界上的灵力。

  结界削弱的同时,那些原本细如发丝的鬼槐枝条,竟越发活跃,隐隐有变长变粗的征兆。

  沈星河一怔,蓦然看向脸色愈发苍白的沈若水。

  发觉沈星河的目光,同样注视着结界的沈若水缓缓抬眸,目光中有着深重的担忧,“宇文珏如今已与鬼槐同化,这鬼槐即是他的分身,最擅吸食灵力血肉,以此壮大自身。”

  “但与人修的血肉相比,鬼槐更喜吸食魂魄,越是强大的魂魄,越能为他带来增益,所以宇文珏才会蓄养鬼魂,把他们练成傀儡,同时用那些被他蓄养的傀儡,蛊惑不知内情却大限将至的人修。”

  “若有朝一日,你不得不与宇文珏对上,一定要小心。”

  沈若水并不清楚宇文珏究竟有怎样的野望,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沈星河永远不要对上那样一个怪物,但沈若水很清楚,在与望舒仙尊不死不休这件事上,宇文珏近乎疯魔,时刻伴在望舒仙尊身侧的沈星河定会被宇文珏针对。

  因为此,沈若水才会借率兵攻打万剑宗,暂时远离宇文珏的机会,向望舒仙尊求助,想把这些消息带给沈星河。

  沈若水眼中的担忧太过沉重,以至于让沈星河都有些接不住那样沉甸甸的心意。

  沈星河不知道他爹当年究竟帮了沈若水什么,才让沈若水连带着对沈轻舟的孩子,都这样关心。

  但若宇文珏真要对他做什么,无论是想要掳走他,杀了他,抑或是想把他制成傀儡用以牵制师尊,沈星河都绝不可能让他得逞!

  他永远不会成为师尊的弱点和累赘。

  他如今已经很强大,可以保护自己和师尊了。

  手指在那即将被黑丝槐枝吸收殆尽的结界上方轻轻一点,透明到近乎于无的结界内,忽然燃起一股青黑的火焰。

  在那火焰出现的瞬间,那些鬼槐枝条突然像疯了一样向那青黑的火焰弹射而去,却又在触碰到那火焰的同时猛地挣扎起来,拼命想要逃离。

  沈星河几乎能听到那些枝条声嘶力竭的惊声尖叫。

  它们在那火焰中不住地翻滚挣扎不休,没过多久,便化作一捧飞灰,连灰烬都被火焰吞噬殆尽。

  在沈若水微怔的目光中,沈星河忽然对他笑了下,“您不要担心,若真有一日对上宇文珏,我一定不会输。”

  “还有,谢谢您把这个消息带给我。”

  这还是沈星河自见到他起,第一次对沈若水用“您”这个称谓。

  沈若水心细如发,自然明白,沈星河是真的信了他,并开始把他当做一位长辈看待。

  他望着沈若水的目光也十分温和,与昨日甚至今日初见时的警惕戒备截然不同,竟令这些年来早已心如死灰的沈若水心中难得生出一丝陌生的暖意和波澜。

  那一瞬间,沈若水甚至觉得,若自己伸手摸摸沈星河的头,这孩子也定不会拒绝。

  但紧接着,沈若水便察觉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冷意——源自沈星河身边的望舒仙尊。

  想到望舒仙尊与沈星河之前亲密的姿态,沈若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他规规矩矩收好双手,不再看沈星河,转而看向窗外问剑锋上经年不败的花海,心情竟是这千年来前所未有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