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绽镜>第13章 破壁

  “任人宰割,可不是我的风格。”

  祁子锋忽然听见俏皮的女声这样说,他几乎都忘了,这只鸟儿现在就坐在他旁边。

  “我就不明白了,像你这样求生欲这么低的人,怎么就达到风控危险级别了。”金萱真纳罕地摇摇头。

  她看得出来,祁子锋对活着的渴望并不大,至少不是一件他愿意豁出全部去做的事。

  他对他在B区见到的世界失望透顶,在揭露完圭带上层的秘密后,更加不在乎生存这件事了。

  “谁知道,可能是因为不要命,所以危险吧。”

  她以为祁子锋不会回答,安静了两秒,却听见他这样说。

  “那我可是个要命的危险人物。本小姐,危险得要命。”金萱真双眼眯起,盯着前方防御阵列的空隙。

  她就像只苍蝇盯着有缝的蛋,但那条缝实际上并不存在。

  因为那些防御阵列随时会交叉变动,像横在他们前面的一道会移动的,活生生的墙。

  它流动的壁面会随时弯曲,收缩和扩张,完美做到了错落有致而密不透风。

  尽管他们现在剩余的能源还有一小半,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对面不发生明显的操作失误,他们也最多能在防御阵列中坚持个两分来钟,就会变成火球里的一堆灰烬。

  但对活着的强烈渴望,让她的眼睛捕捉着每一个排列组合里面的小空隙,她要成为从这座封锁之墙中逃逸出去的小概率,带给自己希望,带给旁边人希望。

  “你说,我们是英雄吗?”女人忽然问。

  “算是吧。”祁子锋说。

  “那英雄可得多做点事情。”女人微笑着,眼睛亮得如夜空的珍珠。

  同一时间,金宣真将动力源成倍释放,飞行器进入了自我损耗式的决战状态。

  祁子锋也随时准备着,在接下来自动火力系统预计受损的情况下,采用手动模式配合金宣真的飞行动作。

  他们没什么把握,但一个危险得要命,一个不要命的危险,对面的人心之墙,又可怕得了哪去呢?

  于是,天际中,那只蓝色的鱼变成了金色的海兽,以光一般的速度冲向了鲨群庞大的防线,它也犹如一颗璀璨的流星撞向厚重的陨石层。

  空气和云层被瞬间撕碎,声音和时间一路奔跑,阔大的空间被极速挤压,压缩为一个深入光带的,遥远的亮点。

  地面上的人仰望着天空中发生的一切,他们悲伤而愤怒地预感到,那两位孤单的英雄,将变成真正的传说。

  然而,他们忘了,传说是不能被预见的,因为传说,产生于打破常规的神奇。

  那个亮点陷入了白色的圈套,无限锐利的光芒如凌空之剑,厮杀在天空围场。偶有两处黯淡,是由于坠落了两架败机,人为的白昼里,灼热还在继续。

  战斗看似漫长,实际才过了45秒而已。

  就在12点的钟声响起之刻,人们忽然看见从陀罗星城的顶层之下,飞出了一架罕见的飞行器。

  它通体呈现出奇异的全黑,而尾部在飞行轨道上拖出一道长长的银带,宛若天堑之中一条陡峭的水银之河。

  它在闪电之间靠近了人为白昼,白色围场的光勾勒出了它巨大的轮廓。

  此刻的它犹如一条勇猛的逆戟鲸。

  紧接着,这只逆戟鲸,以千钧一发,不可阻挡之势,咆哮着,将白鲨之墙一冲而溃,最终跃往了真正的星辰大海。

  白色围场中的那个亮点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这时,远行的大鱼嘴里含着一颗闪着幽蓝光的珠子,仿若含着一粒珍贵的星辰。

  低旷的沙漠蔓延在下,浩瀚的星辰闪烁在上,正飞行在空中的那条黑色逆戟鲸,如同乘游在真空区的神秘生物。

  宇宙的花海,爆炸在它的身侧,极致纯洁的色彩倒映在它身上,犹如给这条孤单的大鱼,镀上了一层灿烂的皮肤。

  但它是一条悲伤的大鱼,它的悲伤似乎没有尽头地漫延着,同那些星辰的光瓣和蕊丝一样,连绵光年,泛滥无声。

  但实际上是有声音的,当宇宙的视线一层层地,穿过这只巨大的逆戟鲸的外壳,再穿过它口中的蓝色“星辰”的驾驶舱,就会看见一个青年抱着膝,埋着头,低声哭着。

  旁边的女人眼神黯淡地看了他一眼,收回了安慰的手,然后把舱门打开,走进了包裹着他们飞行器的庞大大物,留祁子锋一人独处。

  在20分钟以前,他在白鲨之墙内,在陀罗星城中,失去了另外一半的家。

  在断裂成两段的藕臂上,薄弱的丝线在那一刻彻底断开了,他失去了与曾经,与现在最后一点的血脉联系。

  今晚是他平生最畅快的时刻,今晚,是他最悲伤的时刻。

  20分钟之前,在他们被困于人为白昼时,在城上飞出黑肌银尾的巨型怪物前。

  以陀罗星城的中心线为起始点,展开了一个占据它外表面六分之一的屏幕,上面出现了根纳希实验室的画面。

  画面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是祁子黎,他的哥哥。

  祁子黎的样子大到全区都可以看到,同时,祁子黎也看到了那架孤勇的飞行器和祁子锋。

  因为在祁子黎眼前的屏幕中,上面的画面呈一万倍高精度放大。

  这一次,他和祁子锋距离万米,看见彼此。

  “祁子黎,你要干什么?!你给我停下!快,快,拦住他!”

  根纳希焦急地大喊着,实验室里,人们身影晃动,神色慌张。

  巨屏上,画面和声音都乱作一团。好几个穿着白大褂实验服的人去阻止祁子黎,但还是被他顺利挣脱。

  他冲到了指令发射器上,紧急之间按下了左边的按钮。但按下之后,他看见根纳希的表情,脸色忽然变得惊恐不已。

  右边没动的那个按钮,在他视线中是绿色的,但其实是红色的,他刚刚按下去的,才是真正的绿色。

  他是色盲,而红色本该是攻击指令。

  怎么会?

  祁子黎的眼神和手都颤抖着,不顾一切地跑向了一个手动控制器。

  因为指令发出的难可逆性,以及避免有人误触,手动控制器设置的位置较高,操作很困难,而且它对未授权的操作人,会采取应急防御措施。

  所以,在根纳希冲到祁子黎身边时,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在2秒钟之前,他瞥见一位实验室的高级工程师,已经眼疾手快地撤销了祁子黎的操作权限。

  现在的祁子黎,对手动控制器的应急防御机制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危险入侵者。

  手动控制器像一朵含羞草般,迅速伸出了自我防御罩,企图把入侵者阻隔在外。

  但它远比含羞草强硬,坚固,那两扇防御罩有2英寸厚,它们犹如一道急速闭合的断面,猛然扣来,向脆弱的人身展现了金属的锐不可当。

  但是它显然失算了,面前这个人竟然地阻止了防御罩闭合的动作,他用身体当做最后的资本,固若钢铁。

  在那个人与机器直白,暴力,残酷的抵抗时,实验室安静了,巨屏安静了,陀罗星城内外的万千观众也安静了。

  巨大的屏幕,好像一张漂浮在城上的萱萱白纸,刺目的红色从上面浸出来,湿透了纸面,然后缓缓流入沙漠。

  所有人在同一时间,明白了同一件事——原来洗涤这座巍峨浮堡,只要一个人的血就可以。

  机器吃到了人血,可在最后也并没有讨着好。

  一只并不强壮的手,竟然强悍地破入了它的中枢区,直接摘下了它的大半个脑子,只剩下了可以执行可逆操作的关键部分。

  “别忘了,它的名字叫手动控制器。”

  说着,祁子黎的嘴边流出一线血,脸上笑的得意。他看到不远处他的导师根纳希后,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对这个实验室的一切都很清楚,大到各个型号的设备,各个版本的系统,小到科技作品的每一个螺母,每一件仪器的磨痕。

  因此,他刚刚并没有将指令发射器上的红绿键按错,即使有红绿色盲症的他,有很大几率,在紧急情况下,会下意识地将颜色按错。

  但是他没有,他克服了他能克服的一切,包括下意识。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这两个按键被人调换了,于是绿色变成了攻击。

  如果不是他尊敬的导师,根纳希的嘱意,他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因为在根纳希眼里,自己是个不会犯错的人,他向来夸奖自己的细致,而现在却用来利用自己。

  所以,让祁子黎失望的,不是什么根纳希教授的得意门生,掌上至宝这样的传言的破碎,头衔的跌落。

  而是在一千八百多个日夜里,似乎真实发生过的,循循善诱和舐犊之情。

  自从当年,他和祁子锋躲入司徒风的装甲车队后,进入学院,进入实验室后,他以为他们的价值,能够在这里得到尊重,心灵可以得到安放。

  可现在才发现,B区的人,才不是什么护镖师,他们是夺宝徒啊。

  他早该知道。可现在却才知道。是晚了些,但幸好不是最晚。

  因为现在,从他头顶之上,从陀罗星城顶部往下的第二层,飞出了一架黑色的巡航舰。

  它和黑夜一样的颜色,但是,它将冲破黑暗,带走远方的那一点光明。

  此时,在这点远方的微光中,祁子锋正和巨屏上的那个人一起,注视着这架未曾问世的史诗级巡航舰。

  祁子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白银寒座。

  他敢肯定,这就是圭带战备团的秘密武器,根纳希实验室花费四年的不二之作。四年的研发时间,在这个研发速度爆炸的世纪,已经算很慢了。

  他看着那尊沉默而雄伟的白银寒座,朝着他们奔赴而来,就像看见了一个青年天才引以为傲的宝贵青春,驶过绵绵沙丘和浩瀚星海,就像看见了一座小山般沉默的爱,撞进他的眼睛,再撞入他的胸口。

  于是,连同着,此时在他胸膛中跳动的东西,也沉甸甸的。

  可他根本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包括白银寒座的外形,和祁子黎的脸,因为滚烫的泪水,正一颗颗不间断地,从他发红的眼眶里滴出来。

  地面又扬起飞沙,原来一切都止不住。包括巨屏上流着的血和眼睛里烫着的泪。

  祁子锋伸出手去,想做些什么,或许是擦一擦几乎就在眼前的屏幕,或许是抓住点什么东西。

  可什么都没有,最后,他的手捏着拳,颤抖地靠在舷窗上,冰冷屏幕之上的现实,虚幻得如一场电影。

  那晚谁梦见

  大鱼的眼睛被身后的尾巴追杀

  眼睛掉入了人为白昼

  猎人们点亮火把

  城头上打开一张故人的画

  用微笑覆盖疼痛之后

  召唤出了光的座驾

  孤掷一注为谁征伐

  画中的他曾说

  □□在黎明之前会收起魔法。

  你属于现实

  现实会保护你的、

  但自始至终,

  保护我的只有他。

  地面的人海中,悲伤,遗憾,喜悦,愤怒犹如交加的海潮。

  巨屏上的画面或许被人遮挡了,也或许被破坏了,上面的图像正在从上到下,一截截地消失着。

  因此他只模糊地看见他的哥哥靠在伸缩回去的防御罩上,血淋淋的手臂被他藏在身后,如果忽略掉地上的血迹,他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但祁子锋知道,他的哥哥,现在除了笑容完整,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他受到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暴力挤压。

  他的骨骼应该已经大部分受损,肌肉产生了牵连性挫伤,神经组织也遭到了网局式压迫。

  现在的他,甚至不能完成比用唇角微笑更大的动作。

  画面一块块地变得黯淡,最后只剩下一双脚,还有飘落满地的画稿留在了祁子锋的视线里。

  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他从前丢掉的弃稿,结果现在,全部都出现在了他哥哥的工作台上。

  他曾经所舍弃的,现在都加倍地还给了他。

  他在舷窗的玻璃上伸出手,朝着那块正在消失的屏幕,似乎刚好足以触碰到他哥哥的脚踝。

  他忽然想起来之前做过的那个梦,梦中的沙口袋吞噬了他,将他的身体淹没在内,他从沙子中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那个人的脚踝。

  月光下,那个人朝他微微一笑,笑得安宁而温柔。

  他现在正做着这个梦,梦的内容几乎重叠,略微不同的只是沙漠变成了星海。

  他在星海中伸出手,似乎抓住了最后的希望,但结果远比希望残忍得多。

  他就像是古代神话中,抓着孪生哥哥脚后跟而生的雅可夫。

  而他这个雅可夫的重生,是以打碎镜面里的另一个自己为代价。

  从此,后会无期。

  从此,他不再是他。

  从此,在辽阔天际,漫漫长途,他都将带着两颗灿烂的星辰继续走下去了。

  ----

  星辰之光,长伴汝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