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衍之的卷发是一次性的,发卷经过一天一夜的活动后早就消失得差不多了,洗完后更是直接变回了柔顺的直发。

  他换好衣服后,这才把耳夹重新戴上。

  楚衍之光着脚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来他没拖鞋穿。他正考虑着要不要请陆长遐帮个忙,结果一开门,就看见一双崭新的一次性拖鞋放在门口,他一愣,才意识到这应该是陆长遐放的。

  ……好细心。

  他穿着拖鞋下去,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饭菜,上面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刚做出来不久的,他许久未进食,饥饿感已经快要感受不到了,眼下的饭菜香却像一个灵活的钩子般轻而易举地勾起了楚衍之的食欲。

  陆长遐原本坐在沙发上拿着笔记本电脑处理事情呢,听见声音立刻转过去了头,楚衍之已经洗干净了,半干的黑发乖巧地贴在脸旁,刚洗过澡的皮肤白里透红,连嘴唇都是湿润红透的样子,似乎还带着氤氲的水汽。黑色浴袍下是一双笔直匀称的小腿,白得晃眼。

  他妈的。

  这对陆长遐造成了堪称毁灭级的伤害。

  陆长遐脸一下就红了,双眼无措地乱瞥,不知道放在哪里比较好。但他的那点尚未成形的旖旎心思在看到楚衍之暴露在外面的伤口时就散了个干净,他实在舍不得对楚衍之说重话,质问也做不到,只能嗫嚅着问道:“不是说好了……贴保鲜膜吗?”

  楚衍之:“……”

  耳夹里很快又传来三句一模一样的话语。

  侯清澜:“不是说好了,贴保鲜膜的吗?”

  俞泽然:“不是说好了,贴保险膜的吗?”

  宋承昔:“哎呦,不是说好了,贴保鲜膜的吗?”

  楚衍之攥了攥手,怎么之前没发现这三个人这么烦?

  他轻咳了一声,解释道:“着急洗澡,忘了。”

  耳夹里又传来矫揉造作的三声一字不差的话语。楚衍之伸手滑了一下蝴蝶耳夹,把他们给屏蔽了。

  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对面三个已经笑开了花。其实不怪他们,主要是楚衍之虽说脾气其实特别好,但是面上一直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没人敢跟他搭话,关心他的少之又少。

  像陆长遐这种一上来就眼巴巴跟着楚衍之的还是头一个,再加上楚衍之还真就吃了这一套,他们三个也就图个新鲜,心情大概就是初高中那种看见稀奇事物就起哄的小屁孩一般。

  陆长遐熄了声,他根本拿楚衍之没办法,只能自己认输:“……那衍哥上好药之后来吃饭吧。”

  “我能先吃饭吗?”楚衍之问。

  陆长遐念着他的伤,想拒绝,但楚衍之黑色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垂着,显得很无辜,他开口就变成了:“……也行。”

  没办法,完全没办法。陆长遐内心泪流满面,他根本拿衍哥没办法。

  楚衍之走了过来,在桌子旁边坐定,饭菜还套着塑料袋,想来是点的外卖,他对着陆长遐说了句谢谢,顿了顿,疑惑地看着还站在一边的陆长遐,又问:“你不吃饭吗?”

  陆长遐摆了摆手:“我吃过了。”

  楚衍之沉默了一下,语气中稍显震惊:“……所以这一桌子都是给我点的?”

  陆长遐一颗心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询问:“衍哥不喜欢吗?——对不起,我不清楚衍哥喜欢吃什么就只点了人气最高的,要不你给我说一下,我再给你点?”

  楚衍之:“……”

  他看了眼堪称满汉全席的餐桌,看来陆长遐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根本不是菜品的问题,而是数量的问题。

  “……我吃不完。”楚衍之如实说。

  陆长遐松了口气,无所谓道:“没关系,我吃你吃剩的。”

  楚衍之幽幽地看着他:“你刚才还说你吃过了。”

  陆长遐:“……”

  他挣扎了一下:“我还可以再塞一塞。”

  楚衍之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陆长遐放弃抵抗,老老实实道:“……我刚才是怕你不够吃。”

  楚衍之:“……”

  陆长遐到底对他有什么误解。

  陆长遐惊觉自己的描述好像有点误会,忙不迭地解释:“不是,我想让你吃每道菜最好的地方——”

  楚衍之又拿了一套餐具,喊陆长遐过来吃饭。

  陆长遐紧张地坐在他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楚衍之:“衍哥,你生气了吗?”

  楚衍之好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陆长遐有点难过,他好像弄砸了一切,结果未等他反思完,他的额头被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弹了一下,他一怔,反应过来那手指的主人是楚衍之。

  “别乱想,”楚衍之无奈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没吃饭的话,就应该和我一起吃饭;如果吃过了,就不该点那么多,吃不完多浪费。”

  “以及,”楚衍之顿了顿,浅浅对他笑了一下,“谢谢你照顾我。”

  陆长遐的眼睛缓缓睁大,脸慢慢红了。真漂亮啊,怎么会有人笑起来这么好看。

  “那你要跟我一起吃饭吗?”楚衍之温声询问道。

  陆长遐心说这谁他妈的能拒绝,他晕晕乎乎地,只知道猛点头。楚衍之收回了目光,他已经将近一天一夜没有吃过饭了,此时已经饥肠辘辘,见陆长遐没有什么事后,就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起了饭。

  陆长遐渐渐回过了神,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了刚吹出来的彩色泡泡,轻飘飘地荡来荡去。

  哎呀,他和衍哥一起吃饭了!

  陆长遐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了,只知道嘴里的所有东西都变得特别特别甜。他的心思此刻全落在楚衍之身上,楚衍之是个荤素营养特别协调的人,从他夹菜来看,基本上看不出来他的喜好。

  只是,陆长遐看着只夹了一筷子的清蒸鱼,若有所思,衍哥好像不喜欢吃鱼。

  “还好,我只是感觉挑鱼刺麻烦。”楚衍之神色不变,淡定地说道。

  陆长遐听到楚衍之的回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顺口就把话说了出来,他眨了眨眼,含糊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那也是一部分的原因,楚衍之小时候吃过楚天城夹给自己的一块鱼肉,那块鱼肉的刺没挑干净,难得受到亲人关爱的楚衍之并没有多想,珍惜地吃下去,却被鱼刺卡住了嗓子,他咳得难受,连眼泪都疼出来了。

  泪眼模糊中,他看见楚天城毫不掩饰的嘲笑与恶意。

  好在那根鱼刺并不算大,咳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带血,只是楚衍之从那天开始就不太吃鱼了。

  他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块白嫩的鱼肉,楚衍之一顿,顺着筷子递来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眼里闪着光的陆长遐。

  陆长遐有些不好意思:“这双筷子我没有用过,我把刺挑干净了,衍哥快尝尝!”

  楚衍之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后便放在嘴里。除了那年楚天城给他夹过的鱼肉,再也没人给他夹过鱼肉。他还是有些心理阴影在,所以吃得很小心。鱼肉鲜嫩绵密,保留了鱼的鲜味,在舌尖萦绕不去。

  陆长遐给他的,确实是一块挑干净的鱼肉。

  他咽了下去,偏头看向陆长遐,半晌,他轻声道:“谢谢你。”

  陆长遐松了一口气,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把两边鱼肚子上的肉全挑干净了刺放在他碗里。他挑得开心,看楚衍之吃他挑得鱼肉更开心。楚衍之劝他自己也吃一点,陆长遐只说知道了,手上的动作却是没停过。

  楚衍之只好又给他说了“谢谢”。

  两个人确实没有把这桌饭吃完,不过也差不多了。

  吃过饭,陆长遐欲言又止地看着楚衍之,小声提醒他:“衍哥,上药……”

  楚衍之轻应了一声,他的伤主要其中在脚踝和手腕这种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面,唯一比较麻烦的可能是背后的那一记棍伤,他拿药轻轻涂抹了自己可以碰到的地方,药膏冰冰凉凉的,立刻就缓解了伤口的灼热感。

  “长遐。”楚衍之看向陆长遐。

  正在心底数伤口的陆长遐突然被点到,一个激灵看了过去,眨眨眼看着他:“怎么了?”

  “帮我一下。”楚衍之把头发尽数拨到胸前,解开了浴袍带子。

  陆长遐呼吸一停,脑中天人交战,打得他面红耳赤,浑身的血液都好像烧沸了一般,每一个毛孔都往外氤氲着热汽。

  他看见楚衍之雪白修长的脖颈、线条流畅的肩颈,甚至是背部被细腻皮肉包裹着的展翅欲飞的蝴蝶骨,以及——

  一条横亘腰间到蝴蝶骨间的、红紫交错的、看起来尤为刺眼的伤痕。

  陆长遐顿时不沸了,他如坠冰窟,眼圈都红了,他艰涩地滚了滚喉结:“……疼吗?”

  楚衍之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询问弄懵了一下,不清不楚地回答:“还好?”可能只是看着骇人,但并没有那么大的痛感。

  楚衍之小时候被楚天城抽过更狠的,这一点痛感也就那样了。

  陆长遐默不作声地接过药膏,要楚衍之趴到沙发上去,而后给他上药。

  为了方便,他单膝跪在沙发旁,挤了一点药膏在指尖上,力度轻如羽毛擦过,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弄疼楚衍之。

  楚衍之被他抹药的力度弄得困困的,之前他见过宋承昔给侯清澜上药,直接挖一勺往侯清澜背后一拍,推拿似的就抹开了,痛得侯清澜嗷嗷大叫,俞泽然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还不忘拿着手机录像。

  对比一下陆长遐,楚衍之一时分不清他和宋承昔到底谁是医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衍之真的要撑不住睡着的时候,陆长遐的声音才从头顶上传来:“好了,衍哥。”

  楚衍之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眼角泛红,渗出了一点晶莹的泪水,他把浴袍穿回去,就看见了陆长遐心情不佳的样子。

  “怎么了?”楚衍之问。

  陆长遐想说很多,比如说你怎么这么不注意,不如说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再比如说我现在可以把他们逮回来让你报复回去,但他最终还是尊重了楚衍之的行为,只是轻声说:“不要再受这么重的伤了。”

  他心里想着,求求你。

  他真的看不得。

  楚衍之以为是自己身上的伤吓到他了,歉意道:“抱歉,刚才是因为我真的碰不到伤口才麻烦的你。”

  陆长遐吸了吸鼻子,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他笑道:“不麻烦,我是在担心衍哥啦,再说该道歉的又不是你,是——”

  他言语一停,也不知道是谁害的楚衍之受得背后的伤,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再次把他笼罩住,衍哥瞒着他的事情说明不想让他知道,那他就该识趣地别去管,可是这样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衍哥受伤,一点办法都没有。

  楚衍之觉得陆长遐一天天的情绪真的太丰富了,一会儿开心一会儿低落的,比彩虹都精彩。比如说现在,眼睛灰扑扑的,一点光都没有,也不知道在难过什么。

  “算了,”陆长遐还是决定不过问了,他想帮衍哥出气不假,但要建立在不会让衍哥为难的基础上,“已经很晚了,衍哥快去睡觉吧。”

  楚衍之点了点头,陆长遐带着他去了一个房间内,里面收拾已经得干干净净。

  “衍哥,”陆长遐的眼睛在夜里也依旧亮晶晶的,“晚安。”

  “晚安。”楚衍之礼貌回之。

  说着晚安,其实陆长遐这一晚并没有睡,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烦躁过了,上次这么烦躁还是在国外自己刚刚分化成Alpha的时候。

  他站在阳台处,还是没忍住,叼了一根烟,遥遥看着无边的夜色。这个度假村是他参与的投资。当时他在国外,正好楚家开了这个项目,他想多靠近楚衍之一些,所以即便感觉这个项目有哪里不太对的地方,但还是入了一点点股。

  他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卖掉股份来换钱,凑璀星的违约金的。

  遇到楚衍之完全是意外,更何况,还是受了重伤的楚衍之。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眼前又浮现了那些醒目的擦伤和背后那道可怖的伤痕,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问楚衍之到底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但是他不能,因为他没有资格,他没有身份,他撑死算得上是一个儿时玩伴,甚至比不过常年陪在楚衍之身边的宋承昔。

  陆长遐咬着烟把,低垂着头,双手缓缓插入头发里,嗓音间难掩痛苦的气喘声。

  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无数次挣扎的夜晚,刻骨铭心的伤痛与无力只有无声的夜色在见证。

  他被禁锢在了一座名为楚衍之的监狱里,爱是罪过,将他冷冰冰地判了无期徒刑。

  却甘之如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