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奚这一去, 转眼又是匆匆数月,等他和其他人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时候,云出岫已经能够从床上站起身来, 如同往常一般自由行走了。

  “师父!师兄!”他从房间里面跑出来, 跑到萧东楼面前的时候,却突然刹住了脚步——这个挺直了背站在他面前的人, 真的是师父吗?尽管他一如往昔的苍白消瘦,是他从小到大最熟悉的那个人,但没了背上的架子,没了往日的无力,整个人挺拔得好似一棵松树, 叫他一时之间,竟不敢再上前了。

  云出岫朝着一旁的师兄看了过去。云无心的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也不做声, 只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尽管这只是极为简单的一个回应,云出岫却顿时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欢呼着扑到了萧东楼身上:“师父父——”

  “哎呀, 我的阿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居然要看你师兄的眼色行事了?”萧东楼含笑揶揄了他一句,看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病色,但神色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不觉心里一松, 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云出岫顺势就把自己的脸往他手里蹭,又像小猫撒娇一样叫他:“师父!”

  在萧东楼和云无心面前,他一向表现得很是娇气。李自奚觉得没眼看, 正琢磨着自己要不要先下去休息,就看到原随云不动声色的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想想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就又站定不动了。

  云无心似是已经忘了上次见面的不愉快,甚至还主动同原随云打了声招呼:“这位就是原少庄主吧!我和师父已经听李自奚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出岫真是多亏了你的照顾。”

  “好说,该是我来感谢两位才对,毕竟没有你们,哪有今日的阿菟呢?”原随云的语气那么柔和,那么体贴,听起来似乎一点问题也没有,云无心却一下子听出了他话语中暗含的讽刺,被噎了一下,有些讪讪。

  他身边随行的莫雨自也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不由皱眉道:“这次的事情,又不是毛毛害他的!你抓走了萧沙,我们还没同你计较,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他?!”

  “雨哥!”云无心怕他们会起冲突,不由担忧的叫了一声。云出岫也赶紧拉着萧东楼的手走过来,有意站在了他们中间,防止他们针尖对麦芒的动手:“兄夫你别理他,他就是心眼不比针尖大,生我的气都气了好久呢,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好的!”

  他转而又问原随云:“怎么,萧沙被你抓回来了?你怎么都没告诉我?”

  ——唯有这句话,他说的全不似方才那般欢快俏皮,反而染上了深深的恨意!

  面对他的诘问,原随云却显得十分游刃有余:“还不到时候。”

  云出岫顿时嘟起了嘴:“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你能够静下心来练武的时候,他自有他的用处,你放心,我同你保证,他的命,只会由你来了结。”反正人已经落到他手里,原随云便有无限的耐心,并不忙着复仇,反正萧沙在水牢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他恰好对历朝历代的酷刑都略知一二。

  云出岫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更何况他俩什么关系啊,原随云不为他出气才怪,便不再多问,继续缠着萧东楼说起话来。

  “说起来,师父,你都没告诉我,你以前有个老相好啊!”他陪着师父师兄逛了逛别院的花园,一边随口问起了老伯的事。萧东楼尚且没什么反应,云无心却先露出震惊的表情来:“什么?”

  “就师父的老相好,老伯,还是个男的!”云出岫说完,又自己顿了顿,随后咯咯笑了起来。“不对,不对,我们怎么都喜欢的是男的?明明师父从小到大,并没有这样教导过我们啊!”

  他只是不准他们眠花宿柳,耽于声色罢了。但云出岫长着这样一张脸,所习的凝雪功又能抑制自身欲望,实在没有多余的兴趣,云无心翩翩君子,更不会留恋花丛,转眼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老实说,打从你第一次换上女装来吓唬我开始,我就做好了你将来会带个男人回来的准备了。”云无心调侃他道。“不过这位原少庄主的个性……倒是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原随云长相清秀温润,看起来极好相处,但仅仅是这么短暂的相处,他便已经看出对方的心高气傲和说一不二,而云出岫固然乖巧,偶尔却也有十足倔强的一面,也不知道他们平日里究竟是怎么相处的,师弟又有没有被人欺负呢?

  “他其实不是我选的,他是自己撞上来的!”云出岫朝他吐了吐舌头,却也笑嘻嘻的说道:“不过你放心,别的我不敢说,可老原最喜欢我了,试问谁不知道啊!”

  他所习的红尘心法对心性大有要求,却也能够借此感受别人的情绪,一切的出自内心的恶念皆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也是云无心之前没有过多询问他感情生活的缘故。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还可以再看看,因而继续了之前的问题:“老伯总不可能是人的名字吧,他很老了?你才这么叫他?”

  “无心。”萧东楼唤了他一声。云无心立刻闭上了嘴,只听师父平和的询问师弟:“这么说,他如今喜欢别人叫他老伯?”

  “是啊,他好像不喜欢别人叫他首领或者老大,觉得老伯听起来很亲切。”云出岫歪了歪头。“他以前不会也这样吧?”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刚混上头领,喜欢别人叫他大哥,可他的好多部下年纪都比他大,他又不好意思说,如今,果然是不一样咯。”萧东楼笑着说道。“如今他过得如何?你看到他的夫人了吗?又有几个儿女?”

  “他的夫人很早就去世了,没有续娶,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比我大。孙大哥人可好啦,很豪迈,我和他一起喝过酒!女儿倒是没见过,听孙大哥说,好像是她犯了什么错,被老伯赶出家门了,老原又跟我说,最近孙姑娘又回去了,因为之前老伯家里出了点麻烦事。”

  “什么样的麻烦事?”

  “部下叛变,老伯受了伤。要不是那个时候我和你们在大唐,我一定要去江南瞧瞧!”云出岫这样说道。“不过,现在也不晚,师父你也想去的话,我们一起去江南吧!你们老朋友可以好好见一面,我也正好兑现之前对孙大哥的承诺。”

  “你不会是想给师父拉皮条吧?”云无心冷不丁说了一句。云出岫哪里会承认,理直气壮的说道:“我才不会干涉师父的事呢!只是去见见老朋友,回忆一下过往也很好啊!毕竟,我们又不在那段过去里。”

  是的,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哎,师父,你跟我们说说嘛,为什么,你突然就不来这个世界了啊?”云出岫抱着他的胳膊,一个劲的问道。“老伯本来还担心,是你没办法通过桃花源过来了,害怕我也和你一样,不过,我可不怕。”

  云无心调侃道:“要是有一天,真的没法通过桃花源过来,你可就见不到你家老原了,这也不担心吗?”

  “哎呀,要是真是这样的话,我肯定会伤心,老原也会伤心,但在那之后,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因为人生,本来就要面对不断的得到和失去,谁也没法免俗啊,而这世上,也从来没有少了谁就过不下去的道理嘛。”云出岫耸了耸肩。“最重要的是及时行乐,可别辜负如今的大好春光啊!”

  “所以,师兄你若是打算去那个世界生活的话,就放心去吧,师父这边还有我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洋洋得意的说道。“虽然这些年,你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但选择自己的过去,也不是什么令人羞愧的事情啦!只要你喜欢那个世界,能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好,那就对得起我和师父了!”

  “……虽然,你这么费尽心思的安慰我,我是很感动啦。”云无心笑了。“但阿菟,这话由你来说,可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毕竟,他才刚死而复生了一回呢。

  云出岫:“……”这他能说什么?

  幸而云无心倒不是想要责怪他什么,毕竟他能回来,已经是上天的眷顾,随后便转开话题道:“也不必这么担心,李自奚不用桃林,亦可以在两个世界之间行走,有他在你身边,我便能放心了,但凡有事,你们皆可以过来恶人谷寻我。”这回便轮到云出岫吃惊了:“什么?原来神棍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吗?!”

  他那副浑然不知的震惊模样,饶是云无心再偏爱他,也不禁有些无语,转过头对萧东楼道:“师父,看我们把阿菟宠成什么样了,就他这万事不管的性子,将来也不知道他守不守得住自己的家业。”

  萧东楼笑道:“管那么多作甚,不管是吃穿不愁还是流落街头,都是你师弟自己选择的结果,担心又有什么意义?你只管往后看便是。”

  随后,他对云出岫道:“我和玉伯分开不久,就从悬崖上跌落了下去,此后数年,一心只想同地藏分出胜负,什么桃源圣地,什么异世旧友,于我而言,都不如那场没有结果的决斗重要!”算是回答了他之前的疑问。

  因为那个时候,他和地藏都是何等的心高气傲啊!当初那场失败的决斗,像枷锁一般牢牢的锁住了他们的心,如今想来,却只剩下满地难言的萧索。

  “我是该去见见他,我们这样的人,有生之年,竟还有再见的机会,已是十分难得了。”萧东楼略有些唏嘘,却又很快平静了下来。

  “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人要见一见。”

  “谁?”

  “这里的下人既然是管原随云叫少庄主,那么他的父亲就是庄主了。”萧东楼淡淡说道。“走吧,我总是要为你走上这一遭的。”

  *

  尽管萧东楼摆出了一副要为徒弟撑腰的态度,但其实原东园见到他以后,两个人谈得最多的却非是云出岫,而是老伯。

  “我早就听说,玉伯有一位帮助他良多的好友,只是一直无缘得见,还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原东园迎了他进门,亲自动手为他煮了茶。“抱歉,我到了这个岁数,生死之事,委实稀疏平常,就直说了。听小云说,你极爱下棋,不知可否与我手谈一局?”

  “那自然很好。”萧东楼坦然朝他一笑。“有茶无茶,有酒无酒,我都不甚在乎,但若是世上没有棋局,实在是了无意趣!”

  “请。”他是客人,原东园自然执起了白子。萧东楼也并不同他客气,随手捡起一枚黑子,两个人一边下棋,一边竟悠然谈起了往事。

  “我曾经听他提起过你。”萧东楼淡淡说道。“说你在入关途中,帮助他良多,若是没有你,他说不定早就死在了路上……不过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倒想不到,你们至今仍如过去一般亲厚。”

  “是啊,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我这一生之中,也再不会有如同玉伯一般的好友了。”原东园有些感慨。“不知道小云有没有告诉你,之前玉伯突然来了无争山庄,他已经有数年没有踏出过江南,此番前来,我原以为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事,谁知道他就是冲小云来的。”

  “他通过武功认出了小云的身份,和他说了许多话,又帮着他们两个,在我面前打马虎眼——”原东园把一颗白子放在了棋盘上。

  “原本这个时候,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作为玉伯的朋友,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打算去江南见他吗?”

  “唔。”萧东楼一只手撑着下巴,状似全心投入到了棋局之中。“数年没有出过江南?看来,他如今有一位很强劲的对手,就像山中的另一只强壮的老虎一般,始终在他身侧徘徊,与他的势力旗鼓相当。有趣。”

  “我听阿菟说,他刚刚遭遇了一场叛变。看来,他本不该意气用事,为了一己私欲离开江南,倘若他一直在家中镇守,他的下属又如何能避开他的耳目,找到他的弱点,布置下他必定会一脚踩入的陷阱呢?”

  “你——”对方答非所问,言语间还透露出颇为微妙的含义,原东园听着,心中不禁有些暗暗着急起来。然而随后,萧东楼却含笑说道:“不错,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三十年呢?你我当年未能相逢一面,如今一瞧,居然都是白发苍苍了。倘若我果真已经命归黄泉,尘归尘,土归土,那么一切红尘俗事,便于我毫无意义,但只要我活着,我总是要去见他的。”

  他叹了口气:“不去见他这一面,日后登望乡台、过奈何桥,也不知道能不能心甘情愿饮下那碗孟婆汤。”

  “哈哈,那是死了以后的事了,且等死了再说吧!”原东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又走了两步棋,才坦然问道:“你特意来见我,总不会是为了玉伯的事,你是想来问我随云和小云的事吧。”

  “我本不必问。”萧东楼并不吝惜于同他说实话。“你的儿子,委实养得很是优秀,你是做不了他的主的!若我再早三十年认识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他成为我的弟子。”

  可是三十年前,随云尚且还没出生啊?原东园并不明白他话语中沉重的怅然,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但你还是来了。”

  “我必须来。”

  “为何?”

  “因为,你的儿子,是你的骄傲,但我的孩子,也是我的逆鳞!”萧东楼这样说到,忽而将一颗棋子落在棋盘正中,刹那之间,整个棋局形式忽变,他原本略显温吞的棋路,竟在刹那间转变成了一只杀气腾腾的大军,朝着原东园的棋子碾压而去!

  “……我总要叫你知道,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原东园被他这么一噎,倒也没有生气,只是好半晌,才缓缓说道:“其实,哪怕这是半年以前,你来同我说这样的话,我自有一大堆道理能够回敬你,但是现在,我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苦笑着答道:“我已决意不再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只要他们能继续下去,便随他们的意吧!不过,话又说回来,连生死都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又究竟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害怕呢?”

  “只是,无争山庄,到底是姓原的,随云日后,也必然会抱养他的侄儿们,这件事,你总不会不能接受吧?”

  萧东楼对此并没什么想法。他自己尚且一生未婚,没有子嗣,自然也不会去要求徒弟们,不管云无心和云出岫对此是什么样的态度,那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事了。

  “世间之事,总是不会有十全十美的。”看在原东园的态度还算合他心意的份上,萧东楼温言宽慰了他两句。“以你孩子的心性,便是你用父亲的威严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只怕你过世以后,他没了约束,也不会按照你的想法去走,又何必强求太多呢?倒不如顺应他的心意,他才会为此弥补你,答应你的其他要求,何乐而不为?”

  原东园只能沉默以对。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是被人当面说破,他还是难免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你难得来一次关中,总要多留几天,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他艰难的转移了话题。“等过几天,我会安排好马车,送你们去江南。”

  “那就有劳了。”萧东楼从善如流,并顺势落下了最后一颗棋子。“这局你已经败了,要同我再下一局吗?”

  原东园:“……”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云的亲友团终于能正正经经聚在一起了(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