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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更漏声滴答作响,同雨声淅沥交缠在一起,在寂夜里荡起余波。
天际泛白,远端的云也捎带了些绯色,不知觉间又过了一夜。
严惜蕊昏睡了许久,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一处陌生的住所中了。
记忆断续地浮现在他眼前,那些情事让他羞愧地不愿睁眼,仿佛一切只是昨夜的一场春梦,云销雨霁后就能忘却。
身体里的药性虽然已退去了,情潮的岸上却满是落石。斑驳的痕迹与酸痛的感觉不断提醒着他,一切如此真实,并不是一场梦。
严惜蕊闭上眼的时候,五观六感仿佛都聚集在了耳中,让他清晰地听到那朱红门外的些许声响。
自他醒来之后,似乎没听见几声殿外宫女太监的动静,估计此处离主殿很远,少有人来。
这么想着,严惜蕊反而能沉下心去思考昨日的事情。
能站在楚雍身侧的人也就那么三两位。
严惜蕊费力地回想着那几幅面容,除却前日见过的萧梦浮,还有一位陌生的俊秀面孔。
但进出宫闱如进自家门户,又与萧梦浮交好的便只有那一位了。
永宁王楚霄。
严惜蕊咀嚼着这个名字,想起前些时日凭栏远眺时与疏桐闲聊的话题。
楚霄与其兄长楚雍是异母兄弟,彼此间也不甚亲厚。而楚霄幼时便被送入千钟阁,在绝浪崖上潜行修炼不争天下,直到两年前的除夕夜才下山重回宫闱。
楚雍也给了他封号宅邸,兄弟两人彼此间相安无事。
这民间流传的闲话几分真几分假,谁也不知晓。严惜蕊想过这段闲谈也就抛在耳后了。
他隔着窗望着外头的宫墙,心底一声悠长的叹息,不知在这深宫里何时能出去。
他换了搁在床头的干净衣裳,看到殿外并无人看守,便准备走出去转转,说不定能寻个机会出宫去。
天涯海角都好,都比这北周皇宫好千百万倍。
严惜蕊不熟悉这宫中构造,只能试探地穿过其中的弯绕。
不知不觉间他走进了一处小花园里,沿着那蜿蜒的鹅卵石路缓慢着走着,期盼出了那圆门能柳暗花明。
走着走着却是渐渐深入了,原是那门后面另有一番天地。
这花园似是少有人来。角落里有株桂树枝条歪斜,没人修剪,任凭它在那里疯长。
严惜蕊下意识想要摸摸自己身上的香囊,却只摸到了一片空荡。
他方才想起来那衣裳与香囊约莫都染了脏污,早就被扔了。
花园里小径交错,偌大的园内只有花鸟鱼虫,连个问路的人都寻不到。
严惜蕊拐过转角时,却意外发觉那亭子里坐了个人。
亭中人听到脚步声也往这边看过来,与严惜蕊的眼神对上,看到他的穿着后松了口气。
他起身施了个礼:“见过公子。”
严惜蕊慌忙把他扶了起来,瞧着他这身装束与旁边的药箱,应是宫里的御医。
“不敢不敢,御医快请起。”
那人听到他的称呼,竟掩不住嘴角的笑:“微臣赵无端,是今日刚上任的医官。”
赵无端仿佛是没处分享他的心绪,就这样拉着严惜蕊坐在亭子里讲了起来。
“我家是晋城有名的杏林之家,家父自小便盼我将家学融会贯通,好在这九重宫阙里得了俸禄报效椿萱。”
“我今日初来乍到,太医院没有排我的班,我便想四处走走认认宫里的路。”
严惜蕊听着他的讲述,望着他喜上眉梢的神情,也为他高兴,道了句恭喜。
“真羡慕你还有家人的愿景,起码生活有个盼头。”
严惜蕊喃喃几句,似是望着八角亭边飞过的鸟雀说的。
赵无端没听清,刚拉过严惜蕊的手想再诉衷肠,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
严惜蕊“嘶——”的一声,眉也蹙了起来,让赵无端立即松了劲,向他连连道歉。
“抱歉,我不知晓你手上有伤。”
赵无端医者本性使然,缓过神来便撩开严惜蕊的袖口看了他手臂上的伤。
严惜蕊不仅指节上有些擦伤,小臂上更是青紫一片。
赵无端仔细地看着他的伤:“怎么弄的这一身伤?”
严惜蕊低下头,羞于启齿告知他真相,只是含糊地说:“昨日自己不小心碰到的。”
赵无端倒是没心思猜他话里真假,他已经打开自己的药匣,在里面翻找着寻了瓶药出来。
“这是我家传绝学的跌打损伤药,擦了这个,一日见效三日见好。”
“你把袖子拉起来些,我替你擦。”
严惜蕊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多谢赵医官了,这瓶药待我回去自己涂了便好,现在我怕沾在衣袖上。”
赵无端思索了一下,觉得他说的有理,便把药瓶递了过去:“也好。”
严惜蕊接过那瓶药,瓷白的瓶身上还有他掌心的温度。
“今日你我相遇也算缘分,赵某还没问公子名讳呢。”
严惜蕊闻言却迟疑了一下,不知该说严琅还是严惜蕊。
“鄙姓严——”
赵无端还没听完就与他说道:“严公子,幸会。”
“我方才想起来太医院还有事要处理,只要先走一步,改日再会了。”
告别赵无端后,严惜蕊寻找出路无方,眼看着时间空空流逝,便只好折返回了漱林馆。
他将那药瓶搁在桌上,望着它在桌面上的拉长的阴影,想着这算是今日唯一的好收获。
殿外忽然有人传话,倒是打断了他的静思。
“严公子,陛下请您去华盖殿。”
严惜蕊见殿外人迟迟不走,只好打开了门,随着内侍往华盖殿走。
小内侍碎步迅疾,没一会便将他带到了殿门口。
旁侧有人被扒了官服从偏门拖走,形容枯槁仿佛万念俱灰。
官差对他说:“严公子别瞧了,每日从偏门处死的人不可胜数,全在咱们陛下的定夺里。”
楚雍自是不会在正殿见他,见他来了也只是瞧了一眼。
“怎么来得这么慢?不想见朕?”
严惜蕊不想违拗本心又不想顺承旨意,只好低着头沉默。
楚雍饮了口热茶,慢慢地继续说:“你想与不想都无关紧要。”
“往后漱林馆就是你的居所,以后长居宫中,与朕相处的时日还多着呢。”
严惜蕊抬头望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楚雍连正眼都没瞧他,只是垂眉望着杯盏中的茶沫。
“朕不想,便不放了。”
***
黄昏时分,碧瓦朱甍都映出璀璨的色泽,鼓楼上传来敲钟报时的声音。
暮色在他身侧投下宽广的阴影,不知何处传来宫门关闭巨大的轰隆声。
严惜蕊回望时,却只见到梧桐秋叶纷纷落,命运从来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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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长安此回首 醉花梦里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