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深迷茫地睁开眼。
一夜狂乱的秋雨,想必路边已经洒满了落叶,只是厚重的遮光窗帘紧闭着,室内昏暗,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景深都分不清今夕何夕。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腰间就紧了紧,后背毫无阻隔地贴上身后温热的胸膛。
“!”景深瞬间就清醒了,昨晚的记忆狂风暴雨般重现在眼前。
昨夜程处长精力惊人,景深到后来直接神志不清,只记得自己昏睡过去之前看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一个通宵啊!
整整一个通宵!
今天他还能正常睡醒真是不可思议,景深昨天都觉得自己得死在床上。
他僵着身子,缓慢地垂下眼,看到程居延赤/裸的手臂隔着被子紧紧环在他腰间,手臂上的荆棘纹路隐在黑暗里,和夜里强硬地按着他的腿进出时一样嚣张跋扈。
景深不太敢面对睡醒后的程处长,在想悄悄逃走的可能性,可腰间的手忽然动了。
“!”景深屏住呼吸。
身后紧贴的胸膛似乎震了震,一声低笑传进耳朵里,景深耳根一麻,下意识闭上眼。
逃不走,装睡总可以的吧!
程居延识相一点就该现在立刻马上从他床上,起来!从这间屋子里,离开!
程居延把手从景深腰间收回来,就在景深以为对方要识相地起床的时候,那只胳膊却直接钻进被子里,摸上了他的胸口。
景深倏地坐起身,握住胸前不安分的手。
身上一凉,景深后知后觉自己现在好像没什么遮蔽,装睡计策也泡汤了。
程居延被他光洁白皙的后背晃了眼,也跟着坐起身。
景深惊弓之鸟一样抱着被子就往床边跑,可程居延比他更快,一伸手就把他拦腰搂了回来,按在身下。
景深急忙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裹紧,只露出一双眼看向身上的人,心如擂鼓。
不是吧不是吧,不会又要来吧!
程居延垂眼看着他,屋内光线昏暗,但却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景深瞳孔深处的细碎金色。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暧昧和尴尬也如影随形,景深又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想整个人都钻进被子里。
程居延攥住被角,轻轻松松就拽下去,露出景深的整张脸。
“你——”景深欲言又止。
他是真怕程居延调侃他,但程居延却只是笑了下,轻声道:“身上有不舒服的吗?”
景深怔了下,摇头。
该说不说,双修和单纯那啥哈的区别就在这里了,景深非但没觉得不舒服,反而觉得精神好、身体好,还能再狂炫几个小蛋糕。
程居延点头:“那起床吧,饿不饿?”
说着,他还真就先起来了。
景深下意识看着他,然后就看到了男人健壮高大的背影,以及已经爬上他后背的荆棘纹路,浓重的黑在苍白的皮肤上野蛮生长,合着起伏的肌肉纹理有种奇异的性感。
景深忽然就想起昨晚这只手臂在他身上流连忘返的样子,他顿时别过脸,脸上身上都一阵泛热。
程居延随手套了个浴袍,回头看了景深一眼,笑说:“我回房间洗漱了。”
景深闭上眼装死。
听到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后,景深才急忙起身冲进浴室。
昨晚程居延估计在他睡着后给他洗过,他身上一点黏腻感都没有,但他还是冲了个澡,用微凉的水流给自己降温。
身上乱七八糟的痕迹,景深是没勇气低头看了,全程目视前方洗了个战斗澡。
景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扭捏的人,但他今天还是磨蹭了好一会才出门。
已经早上九点多钟了,景深鼓起勇气来到餐厅,意外地看到了正坐在桌边的乌牧春,程居延也坐在一旁,桌上摆满了各种早餐。
他一进来,餐厅里的两个人都朝他看过来。
景深迅速垂下眼,谁都没看,慢吞吞走过去坐下。
乌牧春瞄了程居延一眼,对方春风得意,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昨晚他是回来的晚了一点,但程居延的卧室门大开着,人却不在,一问其他家里的鬼魂,众鬼都一脸暧昧,但又不敢在背后调侃程大处长,就只能悄悄朝景深的房间使眼色。
乌牧春当时一看就明白了,这俩人这是又搞到一块去了。
虽说他没见过程居延和景深曾经在一起的样子,但他俩的故事在冥界流传的可多、可广,还有各种私下里传阅的话本子。
乌牧春在景深手底下干活的时候就知道虽然程居延一直昏睡,但景深每晚都是和程居延睡一张床的。
再说了,即便没有过去的情感基础,这两个人这段时间就已经够暧昧的了,就剩一张窗户纸,还以为谁没看出来么。
不过恢复记忆的乌队长在两位顶头上司面前不太敢造次,默默咽下调侃的话,转而说起了案子。
“现在没有新的受害者出现了,我调了几倍的人手,又在周边省市找出了七十多张平安符。”
七十多张,这还没全找出来,鬼母撒的网可够大的。
景深顾不上和程居延相对尴尬了,闻言蹙眉道:“还是没有鬼母的消息吗?”
乌牧春愣了下,随即又恍然道:“哦,你们昨晚可能没时间看我给你们发的消息,鬼母已经抓到了,在特管处关着呢。”
“已经抓到了?!”景深又惊又喜,下意识朝程居延看去,对上他的视线之后又快速避开。
程居延笑了下,对乌牧春道:“我确实没看你消息。”
他昨天直接把手机放自己卧室了,之后就一直在景深房里忙,还真没想到乌牧春他们动作这么迅速。
“嗨,不是有句话嘛。”乌牧春乐道:“不会带团队,就只能自己干到死,咱们也不是吃干饭的,是吧老大?”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控制住了事情的进展,使得鬼母无法再吞噬力量,所以她只好再次现身,放出更多带有她神力的平安符。
她故意选了距离久安市更远的地方,想要避开特管处的耳目,但特管处在世界各地都有分部,也早就接到了鬼母现世的消息。
加上特管处排查后,发现近十年来不少地方都有母亲自杀给孩子续命的案子,只是因为分布零散,又没闹大,所以没有引起怀疑,现在想来这估计都和鬼母脱不开关系,所以大家都严阵以待。
因此她一有动作就被发现了,乌牧春便带着众多手下连夜擒住了对方。
程居延扯了下唇,冷声道:“行啊,那一会就去见见那位鬼母。”
景深垂下眼,经过昨天一晚,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枷锁打开了一大半,他已经能自由控制自己的力量,不用骨佩再继续帮他压制,而和力量一起恢复的,还有些细碎零散的记忆。
那些不是程居延给他看的那些,而是在程居延昏睡的千万年间,属于景深自己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把两界轮回秩序建立起来,记得自己是如何册封的十殿阎罗和其他鬼神,也记得起初在他最难熬的时候是鬼母一直陪着他,给他做饭,帮他纾解心理压力,还会像母亲那样哄着他给他唱歌。
他和鬼母并不是在冥界成立之后才相识的,早在他身为人族圣子的时候,鬼母就是侍奉他的嬷嬷,那时候的人族寿命绵长,短则三四百岁,长则千年。
而鬼母在景深降生的时候,已经活了三百多年,圣子是天地灵华孕育而成,在景深还只是一团懵懂灵智的时候,就是鬼母一直在照料他。
真要说起来,景深这辈子只有一个爷爷,没见过父母,上辈子也没有父母,从始至终,唯一给他母爱的就是这位鬼母。
可如今,对方似乎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
话说回来,景深觉得有一点很古怪,特管处查到近十年来都有不少这样的案子,那么就说明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鬼母已经成功了很多次,吞噬了不少魂魄增强了力量。
那她是怎么轻易被特管处抓住的?
而且现在鬼母已经被特管处通缉,她本该避开风头,却还是在短时间之内重新现身。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他的疑问,程居延和乌牧春也同样想不通,只有审讯过后才能知道了。
吃过饭后,三人来到特管处。
特管处的审讯室和人间的警局很类似,也设有面对面的两处桌椅。
不同的是,这里不止有监控设备,还有满墙的符文和正中间一圈无形的结界,结界中摆着一张刻着繁复符文的石椅。
景深看到了石椅上的人,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支黑色木簪挽着她的长发,身上是一身绣着红色暗纹的黑色古式长裙。
她就像一位特别平常的富家老太太,慈眉善目,脸上有深深的皱纹。
特管处没有双人审问的规定,景深和程居延还有乌牧春三人都在鬼母对面坐下来。
鬼母一直合着双眸,察觉到对面坐了人之后才缓缓睁开有些浑浊的双眼。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中间的景深,神情微怔。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场景,面前的人也没有酆都大帝该有的气势,可这一刻,她却似乎回到了曾经的酆都,俊雅的男人高坐在王座上,俯视着下方众鬼神。
而她们这些鬼神,都立于高台之下,仰望着这位强大而慈悲的神明。
“陛下......”鬼母嗓音微颤,“千年了,我终于又见到您了。”
景深凝视着她,只是这么看着,他竟然觉得鬼母一点都没变,还是这样慈善的样貌。
可终究是不一样了。
“鬼母。”景深微微笑了下,温声道:“好久不见。”
鬼母微微一颤,眼底湿润道:“您、您都想起来了。”
话虽这么说,鬼母却觉得景深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酆都大帝的身份,因为陛下永远不会这么温和地和人交谈,陛下需要的是威严,是高高在上的冷漠。
这样温和的景深,不像酆都大帝,更像还没有经历任何巨变的圣子。
——那个她一点一点看着孕育降生的人族圣子。
“我记得从我有记忆以来,陪伴我最多的就是你了。”景深今天没有戴眼镜,透着金色的瞳孔直直望着鬼母,语气依旧温和,“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背叛我。”
鬼母一颤,两行浑浊的泪从眼眶蜿蜒而下。
景深似乎叹了口气,“你背叛了我一次,但我给了你机会,也答应你放过了厄渡。可是你答应我的事,为什么没做到呢?”
他没有质问,只是轻飘飘地询问,却让鬼母哽咽出声。
“陛下,他、他是我的孩子啊。”鬼母痛哭道,“您知道的,我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我曾经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您,可我的孩子比您更需要我。”
她确实答应过要看守厄渡,她一开始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可厄渡在景深眼皮子底下把自己的一缕神魂放了出去,让转轮王带走。
转轮王那样的小人,说不定会趁机伤害厄渡。
鬼母怎么能放心,只好跟了过去,亲自照料厄渡的神魂,留下一半真身求景深放过厄渡,然后陪着饿鬼道里的厄渡。
景深也明白了这整个过程,他冷静道:“你确实很爱他,所以也是甘愿被他利用的,对吗?”
厄渡自然不会放心自己虚弱的神魂被转轮王带走,所以他故意让鬼母察觉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以鬼母对他的溺爱,肯定会追过去保护他。
而转轮王在那场大战中也受了不小的伤,鬼母却一直在后方,保存着完整的实力,即便她后来被景深剥夺了力量,但那也只是她一半真身的力量,剩下的那一半,也足够她压制转轮王,不让对方趁机搞事。
鬼母泪流满面,却没有反驳景深的话。
即便一开始她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厄渡的算计,但这么多年过去,她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鬼母。”景深沉声道:“你受母爱滋养,你的力量也源自这些。可你为了厄渡,以爱为名残害无辜的人,让那么多孩子失去母亲,你真的不愧疚吗?”
鬼母浑浑噩噩地望着他,忽然就笑了,“陛下,我确实大错特错,可您就没有错吗?”
景深蹙眉。
鬼母擦干脸上的泪,叹息道:“您是高高在上的酆都大帝,您的心里装着两界众生,装着您的王神,可你却忘了,你是人族圣子,是世间的慈悲和悯怀孕育了你,无论你平时再强作威严都只是表面功夫,你的慈悲和大度,使得整个酆都城早就分崩离析了!”
“你不知道吧?”鬼母笑道:“不仅是转轮王,其他几殿阎罗也早就看不起你了,阳奉阴违,一个慈悲的君主换不来尊敬,只能换来蠢蠢欲动的异心!”
她骤然看向乌牧春,道:“就连你身边坐着的这位无常,也不止一次在背地里抱怨你加大工作量,说那些游魂投胎也不用着急,你非要他们第一时间把魂魄带回来,可他们索命也累得很。”
乌牧春傻眼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又看向景深,急忙道:“我确实说过工作量大,但我抱怨归抱怨,只是觉得可以再多加点人手,我可没玩忽职守!”
奇了怪了,哪个打工人不抱怨啊,他就是私下里和老白说两句,但抱怨和背叛根本就是两回事啊!他可从来没想过要背叛景深!
而且他知道景深要他们第一时间把游魂带回来,就是怕有鬼魂作祟伤害生人,并且两界通道还没关闭的时候,人间和酆都完全是两个空间,鬼魂在人间游荡久了就会消散,根本不能像现在这样大白天还和人族一起在街上乱逛。
景深确实是心善,不想人类受伤,也不想鬼魂们消散,这些事他和手下的小无常们都很理解的!
景深没想到乌牧春反应这么大,愣了下,才笑道:“我知道。”
酆都大帝手眼通天,手下人抱怨几句他当然知道,他也一直在想办法多留下一些愿意当无常的鬼魂。
只是人类的繁衍太快了,很多人类都是新的灵魂,根本不是从酆都轮回过去的,这就导致新的灵魂越来越多,工作量也越来越大。
“你知道,你当然知道。”鬼母望着景深,“可如果不是你的慈悲,你就不会放过厄渡,也不会答应我的请求,那也就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啊陛下。”
景深万万没想到会被倒打一耙,他没有斩草除根没换来感激和安分,反而换来了更剧烈的反扑。
这真的是他错了吗?
“哦。”程居延忽然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他放过你们还是他的错了?”
鬼母似乎不太敢直视他,快速看了他一眼就重新望向景深,没说话。
程居延抱臂靠在椅背上,淡声道:“他放过你们,是他念着你对他的好,但你们却利用了他的良善和慈悲,错的是你和厄渡,不是他。”
景深侧头看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是啊,这世上有多少人吃了心软的亏,可错的是那些心软善良的人吗?
不是,错的是那些利用这样的“心软和善良”的人,甚至利用完之后,这群人还会反口嘲讽一句“圣母”,多可笑啊。
景深望向鬼母,温声道:“你怨我放过了你们,那你现在可以放心了,这一次,肯定让你们死的干干净净。”
鬼母一顿,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她深深地看着景深的脸,说:“陛下,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厄渡做这些都是为了他那个所谓的两界共主的奢望?”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的,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当王,他是想帮你获得更大的权利,想让你高枕无忧。”
乌牧春诧异地看向景深,却发现程居延的脸色比景深更难看。
“你还记得你每三百年都会去巡视六道吗?”鬼母扯了下唇,说:“你在千万年间去过无数次地狱道和饿鬼道,可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厄渡的出现和降生你却从来没发现?”
景深心一跳,忽然想到了什么。
鬼母道:“你肯定觉得厄渡是地狱道孕育的鬼魂,又被我带去了饿鬼道抚养吧?错了,厄渡是因为你才出现的。”
“是你心中对王神的执念孕育了他。”鬼母仔仔细细看着景深的脸,语气缥缈,“你心境纯澈,是心怀大爱的人族圣子,本该脱离人类的七情六欲,可你偏偏动了凡心。”
而七情六欲,是最容易滋生脏污的。
“地狱道中遍布着世间最邪恶的念想,你每次去到那里,心里的执念就会被地狱道里的气息吸食,渐渐的,厄渡出现了。”
鬼母无意间去了一次地狱道,发现了尚在孕育中的厄渡,她感知到了上面属于景深的气息,也知道厄渡的出生是为了保护景深,即便他邪恶,可以蛊惑人心,鬼母还是把他带走了。
只因为她也想要保护景深,和厄渡有一样的执念。
她早就看出了酆都城内的暗潮汹涌,只有厄渡的做法才能保证景深高枕无忧。
所以一开始,她也只是想利用厄渡去帮助景深稳固地位,只是慢慢的,她真的把厄渡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对他百般宠溺,把不能再对高高在上的酆都大帝袒露的慈爱全都给了厄渡。
再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厄渡的爱就超过了对景深的关心和臣服,也忘了自己的初心。
景深手脚冰凉,鬼母却还在继续,“厄渡发动叛变,也并不是针对你。他是想着掌管酆都,再攻上人间,统一两界之后再把天下还给你。因为他知道你心善,所以这样的脏事他愿意替你做,你只要在最后继续干干净净的做你的酆都大帝就可以。”
“当然,厄渡到现在还想帮你,也不全是因为他由于你的执念降生,更因为在那场三天三夜的大战中,他见到了你,爱上了你。”
所以说到底,景深才是这一切异变的源头,他才是真正的异常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