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静谧, 似乎连引玉的痛都落地有声。
莲升不声不响地看了引玉好久,恼于自己本事不济,她倒也想代引玉受痛,可她终归不是那天地画卷生出来的灵。
她只能用术法做一些纸傀, 骗骗寻常人。
引玉的手腕子跟藤条一样, 没骨没筋地晃悠, 说:“是因为我咬过,嫌了?我还咬过你呢, 怎么不见你嫌自己。”
莲升伸手,给引玉把菩提珠串一圈圈绕好, 绕好了还俯身凑近, 唇轻飘飘地印在菩提珠串上, 说:“吃进嘴里的都没嫌,何以见得我会嫌这个。”
“谁让你没有立刻给我戴上, 我手腕举得累。”引玉理由充沛。
莲升便托起她的手, 眉间恼意尽掩,“说那档事时, 你可没嫌说话累。”
“这事我乐意做,说一万句也不累。”引玉手上还托着业果,自己打量了两眼,才递到莲升面前,“喏,这不就成了, 有什么难的。”
是不难,但叫人心惊胆战, 也跟着痛不欲生。
画出来的业果精妙绝伦, 莲升明知此赝品和纸一样轻, 却还要弹指将它搬开,省得压乏引玉的手。
“是不难,但手举着会累,是不是?”她淡声说。
引玉的冷汗还在往外冒,大滴大滴下落,整个人似乎是溺水得救,连指腹都被泡皱,模样狼狈得叫人心疼。
“是了。”她轻嗤一声,没什么气力,笑都笑得像是要断气,故意往莲升身上歪,挨着说:“又累又痛,痛得要命,得亲上几下才能好。”
换作平时,怕是引玉软磨硬泡,莲升也未必会照做,可今时不同。
莲升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当即倾身过去,脸贴上她面颊,说:“说个数?省得止痛还止不完全。”
引玉的模样是狼狈,姿态却悠然,说:“你这就不懂了,这不能用亲多亲少来评断,得看是深是浅,是绵长,还是一霎。”
“让你挑,你还真挑上了。”莲升不再多言,以免引玉越说,条件还越多。
她不光亲引玉耳根,还亲下巴和嘴角,亲得好比蜻蜓点水,却并非敷衍了事,只是担心会把人亲疼。
引玉爱极莲升的小心翼翼,爱莲升情思在心,与戒律一争高低的模样,明明是能将情根深种的,却冷冷淡淡,好像不知人世疾苦。
“这几处,我挑得如何?”莲升唇还未离,贴着引玉眼梢问。
引玉闭眼一哂,打趣说:“好会啊莲升,师从何处?”
“师从何处?”莲升分开些许,“无师,不点即通,从心而已。”
“从心?那心就是师。”引玉促狭,“算来算去,这师父还得我当。”
莲升哪会容这人得逞,开口谢绝:“使不得,不想犯上。”
引玉眼还闭着,她逗莲升就好像碰烟杆,瘾只深不浅,兴味盎然地问:“你会如何犯?或许我就好这个呢。”
“那你好的还挺多。”莲升的唇落向引玉眉心,也不顾对方答不答应,强行把灵力灌了进去。
这灵力是为了给引玉止痛,她如果事前明说,引玉定会推拒。
引玉猛地睁眼,但这时候已经回避不了,她眼中虽还含情,却也带怒,头一次想拒却莲升的亲近。
“你也不怕灵力耗光在这?”她冷声。
莲升不露声色,还在灌输灵力。
她未必能彻底止去引玉那撕裂真身的痛,但眼下能止多少,就止多少。
引玉灵台舒服了,眉心却皱起,推起莲升的肩,“够了。”
不得不说,这灵力一承,她便好像回到白玉京,身上痛乏被洗涤一净,冷汗也立刻消止。
莲升看她神色和缓了些许,才终于退开,说:“犯上也喜欢?那我这样进犯,你还喜好不喜好?”
前半句,引玉想应一声“喜欢”,听后半句,却又不想了。她捂额不语,不久愠意全消,轻飘飘地嘁了一声,说:“先礼后兵也被你玩明白了。”
“省得你忍痛,还要我蒙眼。”莲升拎高手里的长条红绸,垂在引玉面前轻抖了两下。
“原来我还想亲自揭下来的。”引玉把红绸抓了过去,攥到鼻边轻闻。
莲升侧身不看她,淡声说:“你是不想我看你哭哭啼啼。”
引玉才不认,双眼弯得好像钩子,模样苍白又勾人,叫人想在她身上打散染料。
她清楚莲升就吃她这一套,故意深吸一口气,噙笑说:“好香啊,莲升。”
莲升也不愿问她痛不痛了,这人满口胡言,比刚才能侃不少,不像是还痛着的。
引玉堂堂皇皇地收下红绸,收敛姿态看向不远处一真一假两枚业果。
被笼在金莲下的那枚,还在啃食灵力和业火,和边上的赝品一比,单多一株业火金莲。
这事好办,莲升轻易便捏出一朵,令它倒悬着笼罩在赝品上,这样一来,一真一假便更是难辨。
“这样才叫天衣无缝。”莲升说。
“隔着业火金莲,可就更难分清了。”引玉揉按眉心,灵台还有些许余痛,等到莲升给她的灵力消耗殆尽,她定是又得疼个死去活来。
她实在想不通,当时仙辰匣猛撞天门时,莲升怎能做到纹丝不动,她光是忍下余痛,都觉得浑身不适。
“你上前看看。”莲升成竹在胸。
引玉粗略扫去一眼,说:“就这么摆着,我当然能分得清,但你要是像玩骰那样变换几下位置,我或许就猜不到了。”
莲升翻花般掐诀,其中一朵金莲缓缓淡出视线,连带着被笼罩在其中的业果也不见了。
眼前只余一株莲,一枚业果。
真正的业火金莲,和毫无破绽的纸画业果。
引玉朝赝品靠近,明明是自己一笔笔画出来的,可在抬手时,心底不免犹豫。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灵命。
顿了片刻,引玉终于摸上业果,指腹下的纹路高低分明,靠近还能听见灌以灵力而造出来的虚假话音。
她第一次尝试用这样的方式作画,画出来的东西是有声音的,尽管只有零星几句。
“我要想争得一线生路,就只能诬告丞相,篡改遗诏。”
“他祸乱朝纲,害得国破家亡,民不聊生!”
“明主还得自己择,如今国君无能,长此以往山河尽毁。”
“叛国,当判死罪!”
……
“只盼灵命不会听出蹊跷。”引玉摩挲“业果”,就怕哪处存有偏差。
莲升倒是不担心,淡声说:“此地留有金莲,灵命一定不敢靠得太近,更不可能时时刻刻贴在边上听,寥寥几句已经足够。”
“也是。”引玉伸手拨动业火,根本不怕被燎伤,“好在你这业火烧不坏我的画。”
“它想烧,也不给它烧。”莲升吹出一口气,硬是把焰火从引玉手边吹离。
引玉直起身,正色说:“我画的业果有里外三层,它三天之内必会经历衰颓开裂,到时就看灵命来不来了。”
“还能画出这把戏?”莲升捏住赝品打量。
“那当然,不然怎么行骗。”引玉很是没劲,懒懒散散地说:“它衰颓开裂之后,就会彻底消失,灵命不疯也得疯。到时候,我把世间生灵全部收到画里,擒捉灵命一事,就看你的了。”
她计研心算,说得好像灵命已经是笼中之兽,无处遁逃,可谁知道途中还会不会发生变故。
莲升也不是毫无把握,只是此番引玉付出良多,她不想再出差池,顾虑越多,越不敢贸然答应。
“你怕了?”引玉笑问。
莲升定神,冷冷吐出四个字:“势在必得。”
她弹指击碎屏障,拉住引玉的手,揉酥引玉忍痛时掐红的掌心,说:“三天,那就等。”
三天正好,多了会给灵命思辨的时机,少了也会叫灵命起疑。
两人离开观喜镇,有那真身画卷在,也不怕离远了会赶不上,反正不过是一穿一出的功夫。
回到医院,她们巡了医院一圈,确认此地再无诡事发生,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终于寻得一刻喘息。
车里,耳报神坐得端端正正,明明引玉走前只是随手把它往车里一放,如今它自个连安全带都系牢了。
耳报神知道这两人是出去办正事,如今瞧见引玉面色有异,也不阴阳怪气了,单说:“回来了呀,累不累乏不乏?要不把冷气开上,歌也放出来听听,干坐着多不舒服。”
分明是它嫌车里闷,嫌车里安静。
莲升启动车子,一时间冷气有了,歌也有了。她按出导航,规划好回叡城的路线,不紧不慢地把车开离医院。
耳报神舒舒服服,眼珠一转便朝导航看,愣愣地问:“事情办完了?怎么这就回去了,我看医院里的人还都怕着呢,你们这神色看着也不像轻松的,可别糊弄我,我阅历丰富,一点也不好骗。”
“没办完,不过这事急不来,先回去等三天。”引玉昏昏欲睡,连字音都咬得含糊。
耳报神立刻说“好”,心已经扑向叡城,兴高采烈地说:“回去好啊,这车子没点意思,还是素菡那屋子好玩。你们俩在外面走动,自己不缺乐子,我一个人在车上可是闷得直打蔫,手机还老早就没电了,给我之前也不知道先充好。”
引玉困乏的眼勉勉强强睁开,拉开扶手箱往里一掏,取出一根线说:“这叫充电线,哪知道你学了那么多,偏偏没学到这个。”
耳报神本想辩驳,可想到字还没刻,不情不愿地说:“我这木头脑子,你指望我学到这个,还不如自己多多变通,主动些教我呢。”
话是有好好说了,可听着还是有那么几分怪里怪气。
引玉灵台里有金光抚慰,身上筋骨全被泡软了,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到叡城时天色全暗,在这之前,吕冬青等人一个电话也不敢打过来,唯恐坏了她们的事。
在车过叡城,四门那边接到了消息后,搁在耳报神边上的手机才嗡嗡震动。
耳报神正在玩消消乐,差最后一步就能通关。这电话一打过来,它气得头顶差点冒烟,赶紧用枝把手机缠紧,往引玉手边送,催促着说:“快接,我很急。”
引玉没精打采地睁眼,拿着手机半晌没接,好像没睡醒。
耳报神听着那嗡嗡声就烦,愤愤地说:“这些小辈还真不如以前的五门人,多大年纪了,还总是拿不定主意,有事没事总打电话。老人家我如今大风大浪见多了,够心平气和的,要是放在以前,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一番叨叨,硬是把引玉说清醒。引玉笑出声,说:“那是因为,以前还不兴手机这玩意。”
耳报神轻哼,小声嘟囔:“反正就是不如人。”
引玉接通电话,听到吕冬青在那边问医院的状况,她应付了几句,说:“医院还是那样,不必担心,你们在叡城呆着就好,有事我会和你们联系。”
耳报神看她挂了电话,幽幽说:“你看吧,就是事儿多,这也要说,那也要问。”
莲升腾出一只手取消导航,进到叡城,也不用再照着路线走了。她飞快朝引玉投去一眼,说:“回去睡,还是到别处走走?”
引玉坐正了些许,眯眼往窗外打量,看路边饭店灯火通明,忽然有点馋了,说:“去盛鲜宝珍坊吧,太久没尝小荒渚的人间烟火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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