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第169章

  就在薛问雪话音落下的这刻, 他周身略微有变,有一些朦胧白影笼着他。

  一个人的气运,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可如果说, 他的身后有数不胜数的婴灵呢。

  那些婴灵, 将灵犀城的气运蚕食殆尽,再一点点的, 哺饲给了薛问雪,好让他能平步青云。

  引玉早该料到的, 薛问雪离开灵犀城后, 一路也算顺风顺水, 似乎无甚磨难,不正是因为, 有一些“东西”, 在无形之中护着他么。

  她定睛,终于看清那些簇拥在薛问雪身边的婴灵, 它们莹白澄净,就好比初晨的光,本该有着无尽的可能。

  可惜了,它们在初生时丧命,所谓的“可能”已全被斩断。

  起先时,引玉觉得, 那些婴灵或许会有妒心,如今看却是没有的, 否则薛问雪怎能平安成人。

  它们一直陪伴在薛问雪身侧, 数十年不曾离开, 就好像这一件事,成了它们在世的唯一寄托。

  它们就好比迷梦,藏得无比严实,被点破便有如梦醒,自然而然便显了形。

  引玉看了许久,问:“你看得见吗。”

  薛问雪愣住,以为引玉指的是衣蓝的魂,慌乱到处张望,吓得一众婴灵将他拥得更紧了。

  “不是衣蓝。”引玉摇头,索性告诉他,“是灵犀城当年的婴灵,它们惨死后全聚在你的身边,它们并无恶意,还化作气运供你所用。我以为你是看见了,才决意如此。”

  “我……看不见。”薛问雪眸光略微摆动,朝身上抓了一把,什么都抓不着,什么也看不到。

  也是,那些婴灵已经化作气运,既不是妖,又不是鬼,薛问雪又如何看得见。

  “它们身上的气运,正是从这片土地上吞来的。”莲升凝视薛问雪,“看来是天命已定。”

  原属灵犀城的气运,如若重归灵犀城,听似无甚改变,可要是,这其中有薛问雪的念,和衣蓝的执呢。

  这显然不是覆车继轨,是要改其辕辙,是天命所归,是这片土地要改赴新生。

  薛问雪不由得想到许久旧事,他不觉毛骨悚然,反而感激涕零。

  他哽咽了一夜,到如今声音已哑得粗粝,说:“我那日到灵犀城外,除许千里外,还见到了一些往来的人,我那时头戴斗笠,生怕被认出,当真胆小至极。”

  婴灵抚上他的脸面,一个个温和至极。

  薛问雪又说:“我在城外隐约听说,城中许久没有新生婴孩,谁也不愿头胎被杀,那时城里人人不顺,疑心是鬼婴报复。我觉察城墙内无甚鬼气,深以为,是此地作恶多端,气运耗竭,不想……还真是。”

  “婴孩一事为真,否则龙娉也不必不远千里到扪天都。”莲升看向归月,心知其实龙娉用不着去到扪天都,就能找到婴孩心,但龙娉有私心,私心报复。

  归月伏在阮桃怀中,眼皮色一掀,眼中有万般情绪。但她是高高在山的猫儿仙,有云上白玉门那么高,万不能轻易流露了心绪,所以她立刻合眼,闷声说:“那是我到灵犀城后,第一次踏出城门,不料,她竟驱着我到扪天都,做了许多……害人的事。”

  “错在龙娉。”引玉想到那赌鬼满城的扪天都,摇头又说,“她想嫁祸你,却也被他人嫁祸,恶果终归是要落在她的头上。”

  “那恶果最好饱满些,最好像天宫那么大,掉下来将她砸个半死。”归月顿时又乐呵了。

  引玉想到天宫那么大的恶果,极淡地笑了,倒也是归月想得出来的。

  莲升侧头,看向抵着她肩角的引玉,抬手将引玉脸侧的发拂开,说:“要让天宫那么大的恶果砸下来?倒是好办。”

  “谁说莲仙不通人情。”引玉抓了莲升的手,“不过是装作不以为意,背地里宠着呢。”

  “宠?当时是你,纵容她在天门上喝酒。”莲升不咸不淡开口,“我从来不许她在天门上喝,你净拦着我,你可知,有多少仙过路时被浇过头?”

  引玉不与她争,说起纵容,两人是半斤八两。

  白骨边上,薛问雪双肩颤抖,喜怒俱在脸上。他也觉得,这是天命使然,原来他合该回到灵犀城,合该达成衣蓝的夙愿,也合该献出自己的气运。

  他东行没有错,如果不往东,又如何遇得到两位仙姑,又如何得知过去种种。两位仙姑是他的引路人,如今他终于知道,他的道通向何处。

  引玉看薛问雪又哭又笑,好似癫狂。她直起身正色问:“你可想好了,你当真要这么做?”

  薛问雪抹去眼角余泪,定定看着衣蓝的白骨,扶墙站起。他眼底过于自私的冷漠已经褪尽,神色间多了一分坚毅,他知道了,他彻底知道了!

  “我必须这么做。”薛问雪猛将目光从那白骨上撕开,看向引玉和莲升,“还请仙姑成全!”

  这是薛问雪的抉择,亦是衣蓝的抉择。

  莲升定定注视他一阵,想知道在这片刻间,薛问雪可会反悔。

  但薛问雪没有,他的神色何其坚定,甚至还将手中无情剑抛向一边。

  他已经知道,打从一开始,无情道就不是他的道,他万不可枉顾众生,因为他的命是衣蓝给的,亦是众生给的,此番他不可再当胆小者。

  “你不反悔,我便送你一程。”莲升抬手示意,她向来不喜左右他人的抉择。

  他人抉择,是他人宿命所在。

  莲升微微停顿,平静又说:“你死后,我会让你身上气运散落在灵犀城各处,你和念将和那些气运一起,固守着这片土地,彼时再无反悔余地。”

  薛问雪屏息咬紧牙关,蓦地单膝着地。

  莲升抬掌,掌中绽了金莲,说:“这灵犀城的罪孽何时洗清,何时才会迎来新的城民。到那时,百姓安居乐业,也算了去你与衣蓝的夙愿。”

  引玉侧头,看向那柄被薛问雪掷开的剑,沉默良久才说:“还需你亲自踏出,辞别的那一步。”

  薛问雪听明白了,起身去捡地上的剑。

  不远处,阮桃怔怔地听了许久,等到薛问雪拿剑,心才觉得不安,抱着猫匆忙问:“他要做什么,他拿着剑上哪儿去?”

  薛问雪剑尖抵地,一步步往暗道外走,剑尖刮出尖锐声响,好似鹤唳。

  那耳报神还被夹在阮桃和归月之间,此刻却连白眼也无心去翻了,可惜它那木头脸,哪沾得上一丝情绪,就连沉默也比旁人深沉。

  眼看着薛问雪的身影要融入暗道,它才说:“他求死。”

  阮桃愣住,慌忙站起身,吃惊地看向两位仙姑,但见两位仙姑平静视之,谁也没有上前阻拦。

  “他要死,是因为衣蓝和灵犀城吗。”她讷讷,“可、可是他不是要问道修仙吗,他怎么就变成求死了呢。”

  耳报神软糯的声音轻悠悠逸出,“死就是他的道。”

  阮桃还是不明白,死怎么就成薛问雪的道了。

  她怀里的猫忽然动了一下,碧绿的眼慢腾腾掀开。

  引玉跟上薛问雪,恰好看见猫儿睁眼,伸手便往猫儿鼻尖上轻飘飘一碰,说:“醒了。”

  归月没吭声,初醒又是迷迷瞪瞪的,垂落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

  出了暗道,又见桌边赌鬼,它们只留意桌上种种,根本无心顾及其他。

  薛问雪扫去一眼,继续往外走,待看见日光,才停住回头。

  这灵犀城的天说不上有多亮,不过昨夜下过雨,天看着还算干净。

  薛问雪站在那堆满金银器物的空地上,转身说:“我先走一步,随后还要劳烦两位仙姑送我一程。”

  莲升掌中金莲微微旋动,说:“但愿你此行无悔。”

  “此去一别,日后如果得空,我会来灵犀城看看。”引玉双眼微弯。

  她是要笑的,虽说薛问雪是求死,但死也是道,怎不算喜事一桩。

  薛问雪这一路不曾笑过几次,此时才展颜痛痛快快地笑了,说:“多谢仙姑。”

  说完,他挥剑自毙,鲜血飞洒而出。

  薛问雪终于又将长剑抛开,喷洒而出的血溅得边上的金银器物通红一片。

  他眼前万物似乎也被鲜血染红,血自他脖颈汩汩而流,他的意识逐渐恍惚,坠地时好像回到过去。

  那时,他的视线只有这么点儿高,是衣蓝牵着他步步而行。

  这不是要告辞尘世,而是要永远留在此地,这可是……他苦苦寻觅了许久的道。

  那一瞬间,簇拥在薛问雪身上的婴灵,就好似失去了依附,一哄而散却又重新聚起,绕着那死躯不停打转。

  它们不走,如果说薛问雪是形,那它们便是影,形影哪能分离。

  “莲升,他要走了。”引玉看到,薛问雪的生息已经耗竭,再不久,那魂就要离壳。

  莲升捻碎手中金莲,万道金光朝薛问雪赴去。

  要令薛问雪的气运洒满这片土地,必得将他的魂分散在四处,就好比此前衣蓝的执。

  金光将薛问雪的魂和无数婴灵裹在其中,不作刀剑,而像泉流,轻易就将那魂冲散。

  刹那间,莹白的魂状似蒲公英,在大风刮过时遽然而散,姗姗飘向灵犀城的每一处。

  依附在魂上的气运,随其飘扬、沉降,穿入黄泥,化作润雨滋养这方寸之地。

  引玉朝薛问雪的遗躯走近,看他双眼闭得何其安宁,说:“你说,他会想把自己埋在哪儿呢。”

  只听见歘啦一声响,竟是晴空闷雷。

  此地的罪孽正在消散,那些苦痛合该让施虐者承担,后来的人没必要共担苦楚。

  罪孽消减,此地就该迎来“新生”了。

  响雷过后,大雨倾盆而落,将器皿上的血冲刷一净,整座灵犀城焕然一新。

  引玉匆匆撑开纸伞,遮在自己和莲升发顶,回头见耳报神从阮桃的怀里挣了出去。

  木人坠地,身上的枝唰地长了好长,其上阔叶厚实,把阮桃和她怀里的猫遮得严严实实。

  它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说:“终归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起来,耳报神哪里算得上白发人,它那一把嗓听着像几岁大的小姑娘,本也是死在襁褓中,在还只会嘤嘤啼哭的时候,被活生生做成了樟柳神。

  莲升扶正伞柄,说:“他在此地自刎,不如就将他葬在此地。”

  “也好。”引玉看天边又劈下一道雷,寻思着也该将龙娉送走了。

  莲升翻掌,地上黄泥便簌簌而动,就好像化作一双手,将薛问雪一点一点往里拥。

  那具尸被黄泥包裹着渐渐下沉,他身上血迹全被冲淡,仿佛只是沉睡不醒。

  黄泥又徐徐填齐,待那深坑完全消失,薛问雪也算彻彻底底与众人告别了。

  引玉看向莲升,说:“那此地的鬼,也该一一送走,然后再了结龙娉一事。”

  “你将画中诸鬼放出。”莲升抬臂,大雨下万朵金莲熠熠绽开,硬是将此地变作花海。

  引玉甩出画卷,卷上黑烟汹涌而出,不是墨,而是诸鬼。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