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第168章

  薛问雪在这一牵挂中, 看到了自己。

  是险些被阔斧砍死的他,是襁褓中哇哇大哭的他,是后来蹒跚学步的他。

  衣蓝多不容易,为了将他保下, 饱受争议, 就连灵犀城城主也逃不过, 外人都说他们不敬先祖,枉顾族规。

  中原处, 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在这蛮夷之地。

  好在, 犀神是衣蓝召来的, 为占下这片疆土, 她也刀山火海在所不辞,旁人就算再愤怒, 也不能拿她如何, 亦不能拿灵犀城城主如何。

  但外边仍是恶语不断,众人都在想, 族中习俗怎偏偏在乌喏身上就不作数了?

  他罪该万死,就连保下他的衣蓝也罪该万死,先祖要是回魂,定是要迁怒众人的!

  是了,那时薛问雪还不叫这个名,他叫乌喏, 在族中是不惧困难之意。

  是他舍弃了这个名,他胆小如鼠, 配不上。

  乌喏走在路上, 偶尔会被同龄的小娃扔石扔叶。他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好像无所依靠,却不晓得,护着他的衣蓝,才更是那无所依的。

  那段时日,衣蓝备受煎熬,众臣民连连进谏,就为了让城主予她惩罚。

  即便如此,衣蓝的牵挂却还是灵犀城,还是这片土地,还是他。

  乌喏他,只看到自己的痛苦,也曾怀疑,难道是他不够好,所以才不受众人担待?

  为此,他常做善事,知书达理,比那二子强了不知多少,可众人还是未给他好眼色。

  直到那日,城主发病过世。

  灵犀城的城主,必只能让担得了事的人当,虽说城主的遗旨是落在二子的身上,城民这回选的却是乌喏,唯恐二子会将灵犀城毁去。

  谁也不知道,其实城主那日写的是乌喏的名,只是才刚落笔,就被衣蓝劝了。

  衣蓝知道乌喏不愿承担这些,他的路在灵犀城之外,他的天不止这小小一片。

  “你让二子做这城主,我会扶持他,必不会让灵犀城衰落,直到我命赴黄泉。”衣蓝说。

  城主说“好”。

  乌喏什么也不知道,他不辞而别,走时心里浮上一阴鸷念头,心想,灵犀城毁便毁了,与他何干。

  他没想到衣蓝,走前甚至未去看衣蓝一眼。

  衣蓝的牵挂中,有他离开的背影,那画面是明朗的,是开阔的。

  就好像,衣蓝早知道他就要走,也盼他走。

  ……

  薛问雪从牵挂中惊厥着醒来,跪伏在地抬不起头,他如何还敢直视面前这具白骨?

  修仙到如今,他还是不清楚自己的本心,对不起自己,更对不住衣蓝。

  “这是如今能找到的,衣蓝全部的执了。”莲升勾手,将那执抽了出来。

  要是被旁人的执久据灵台,薛问雪是会魔怔的。

  薛问雪仓皇伸手,想把那轻飘飘的一缕烟抓住,可惜抓了个空。

  引玉自然看不到那缕执的全部,但从薛问雪的神色中,她已能猜出一二,说:“她原是盼着你好的。”

  薛问雪哑声:“我对不起她。”

  阮桃怀里的猫儿已经累到不成样子,眼只能掀开一道缝。

  都已成这样,归月偏还要口齿不清地说:“那你,便为她做点事吧。”

  能做什么呢,薛问雪不知道。

  引玉本是不想说的,可她看不得薛问雪这浑浑噩噩的模样,也不想像莲升说的那样,日后此人还要日日跟着。

  她撑膝弯腰,看着薛问雪漆黑的发顶,说:“你可知,她的执为什么会散落在灵犀城各处?”

  薛问雪目光游离,想到那些念都是关乎他,他颤声说:“是因为我,我在那些地方都曾留下过足迹。”

  引玉直起身,只觉得这个人好可怜,俯视道:“你是她的牵挂,却不是她唯一的牵挂。所愿一成,牵挂便会消退,是因为你一直不来,所以这一执才久久未散。”

  薛问雪怔住。

  “你再想想,她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你能为她做什么。”引玉又说。

  薛问雪两手握拳,额头抵地不动,眼前泥地已被打湿一大片。

  再多的,引玉便不说了。她么,讲的是一个顺其自然和自生自灭。

  像薛问雪这样的,如果光靠别人点明,才能知晓何去何从,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顿悟。

  衣蓝原是英勇善战的女将,她有一腔的热血,有抱负,有热忱。她此举,是想不留遗憾。

  她是不想让众人重蹈覆辙,不愿这片土地在她手中没落。

  杀首子,不敬女命,不敬犀神,是灵犀城气数败尽的原因,任何不通人情之地,都会落至如此下场。

  此地气数衰颓,往后怕是百年千年也不得恢复。即便是妖患鬼祸平息,不论谁来到此地,都不能安生。

  这不是衣蓝想的,只是再多的,她便做不到了。

  衣蓝要的,分明是此地人人安居乐业,无人再受当时之苦。

  良久,薛问雪才明白衣蓝心之所向,可是,他的心之所向又在哪里。

  引玉看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索性说:“在这歇上一夜,明儿将众鬼送走,也该去云锁木泽了。”

  阮桃早就想歇了,尤其如今猫儿在怀,更是想多待一会,省得马车把猫儿颠坏。

  莲升也正有此意,淡着声打趣:“你是不是悄悄探我灵台了,想法怎和我如出一辙。”

  引玉又坐了回去,手脚俱收拢在毯子里,不想沾到灰。

  她气定神闲地仰头,说:“我何须探你灵台,你也说过我本事不小,我要想将莲花从天净水里钓出来,可不得将她的心思摸清摸透?你说是不是。”

  莲升倚着墙,迎上引玉的目光,说:“那你说,如今我在想什么。”

  这等烂俗的调情戏码,是引玉在小荒渚时不屑于玩的,偏偏开口之人是莲升,她一下便心猿意马。

  引玉微微眯眼,神色间全是暗味,她轻飘飘地捏住莲升的袖子,捏的仿佛不是衣料,而是将莲升钳在两指间。

  当真是拿捏了个透。

  莲升不动声色,眉心花钿却总是悄悄通敌,一下便暴露她心中所想。

  引玉扭头说:“小桃树,劳烦你照看归月。”

  归月已经睡熟,甚至还打起小呼噜,如今离了龙娉,自然睡得香。

  阮桃心下一惊,知道如今这薛问雪成了靠不住的,连忙问:“你们去哪?”

  “入画歇一歇,不去哪儿。”引玉甩出真身画卷,卷面莹莹,好像白玉。

  阮桃这才安心,将猫儿又稍稍抱紧一些,全然不觉夹在她和猫儿之间的木头人硌得慌。

  所幸耳报神不需要鼻子通气,否则非得被捂死不可。它翻了白眼说:“你这小桃树还算好,不像那姓薛的,动不动就要把我抛开,如今你有了猫还不忘我老人家,我么,得给你记个大功。”

  阮桃左耳进右耳出,迷迷瞪瞪地“喔”了一声,实则什么也没听清楚,光顾着看猫了。

  一旁,那真身画卷才展开,两人便化作烟缕飞入卷中。

  展开的画随之一拢,嗖地消失无形。

  卷中是问心斋,远远能望见塔刹林和直插云霄的菩提树,耳边是哗啦一身响,循声才知是鱼儿摆尾游开。

  引玉往池边石头上一坐,余光见朱红裙身徐徐靠近,故意说:“你问我你在想什么,我猜,你是想回小悟墟了,也想这一池的鲤鱼了,是不是?”

  莲升分明就不是在想这些,她听出引玉话里的揶揄,花钿艳到极致。

  引玉弯腰拨水,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倒腾的分明是莲升的心潮。

  她捻起湿淋淋的手,又说:“可惜,如今只能造出这假的小悟墟,当是画饼充饥,让你聊以□□,你多担待。”

  莲升倾过去,抓住引玉拨动池面的手,看着她问:“那看来,我眼前这明珰也是假的了,也能借以解渴充饥?”

  引玉抿着唇笑,她是想勾莲升,自己却差点先乱了阵脚。

  手还被牵着,指尖水珠一落,便变作碎纸片飞散,她甩动手腕,说:“莲升,如今你是越来越俗了,日后要是碰见故人,谁还认得你。”

  莲升将她那五指收入掌心,说:“俗不俗不都是我,不像你,还用假的骗我生欲。”

  这话刚落,“引玉”模样微变,好似墨汁洇开,一张脸变得模糊不清。

  在彻底消失前,她一把揽上莲升肩,身往后一仰,硬生生将莲升带入水中。

  扑通。

  莲升周身湿透,再看身侧,方才的“引玉”已经不见。她齿间逸出一声轻笑,掬水轻嗅,嗅到一股墨香。

  借着水面,她见自己花钿红透,已是身在欲中,诸尘染尽。

  这是引玉的画,引玉自然是想出现在哪里,就能出现在哪里。

  莲升索性站在水中,闲来无事地倚上池沿,仰头闭目,好压住心头烧得正旺的欲。

  她周身湿透,长发也湿,发梢的红绳未能系紧,悄无声息地松散下沉。

  鱼儿拥近,争抢着将那红绳推向远处。

  好比水满则溢,欲也是如此。

  莲升闭目不动,于她而言,欲才是世间最香醇的酒。寻常酒酿品上一口勉强还能保得清醒,但欲不能。

  她心知引玉就藏在某处,于是默念清心咒术,好似与引玉博弈。

  不过少倾,池水微动,似乎鱼又游近。

  可鱼又怎会衔住她腰带,还拉扯一松?

  莲升睁眼,看见引玉沉在水中,那白裙绽开,皎皎如月。

  被识破,引玉也不臊,反倒将双臂一张,环到莲升腰上。

  莲升俯身勾她下颌,贴着水面说:“明珰,你在拿我寻乐?”

  引玉招手,远处躲在石后的鱼儿便簇拥而来,她从中捞出红绳,促狭道:“如此严重,那何不将我绑起来。”

  莲升作势将引玉的两只手拢在一起,一边逐起那带着墨香的气息,欺上了前。

  明明她神色冷淡,却亲得毫不留情,唇贴着唇说:“不绑,不给你快活。”

  引玉偏头错开,温热气息落在莲升耳畔,说:“你是不给我快活,还是不想自己快活。”

  这回,引玉就算是画中主人,也无处遁逃。

  她口中的闷哼染透了欲念,在一次次交缠中变得支离破碎。

  离画已是第二日正午,恰是阮桃一觉方醒时,而薛问雪还伏在地上,似乎一夜都不曾动上一动。

  薛问雪听见不远处有轻微响声,知是两位仙姑从画里出来了,他声音喑哑地说:“娘未成之事,我想替她达成。”

  “你要如何。”引玉靠上莲升肩头,敛起目中乏意。

  薛问雪说:“我要将毕生气运,全部献给这片土地。”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