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问雪在这一牵挂中, 看到了自己。
是险些被阔斧砍死的他,是襁褓中哇哇大哭的他,是后来蹒跚学步的他。
衣蓝多不容易,为了将他保下, 饱受争议, 就连灵犀城城主也逃不过, 外人都说他们不敬先祖,枉顾族规。
中原处, 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在这蛮夷之地。
好在, 犀神是衣蓝召来的, 为占下这片疆土, 她也刀山火海在所不辞,旁人就算再愤怒, 也不能拿她如何, 亦不能拿灵犀城城主如何。
但外边仍是恶语不断,众人都在想, 族中习俗怎偏偏在乌喏身上就不作数了?
他罪该万死,就连保下他的衣蓝也罪该万死,先祖要是回魂,定是要迁怒众人的!
是了,那时薛问雪还不叫这个名,他叫乌喏, 在族中是不惧困难之意。
是他舍弃了这个名,他胆小如鼠, 配不上。
乌喏走在路上, 偶尔会被同龄的小娃扔石扔叶。他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好像无所依靠,却不晓得,护着他的衣蓝,才更是那无所依的。
那段时日,衣蓝备受煎熬,众臣民连连进谏,就为了让城主予她惩罚。
即便如此,衣蓝的牵挂却还是灵犀城,还是这片土地,还是他。
乌喏他,只看到自己的痛苦,也曾怀疑,难道是他不够好,所以才不受众人担待?
为此,他常做善事,知书达理,比那二子强了不知多少,可众人还是未给他好眼色。
直到那日,城主发病过世。
灵犀城的城主,必只能让担得了事的人当,虽说城主的遗旨是落在二子的身上,城民这回选的却是乌喏,唯恐二子会将灵犀城毁去。
谁也不知道,其实城主那日写的是乌喏的名,只是才刚落笔,就被衣蓝劝了。
衣蓝知道乌喏不愿承担这些,他的路在灵犀城之外,他的天不止这小小一片。
“你让二子做这城主,我会扶持他,必不会让灵犀城衰落,直到我命赴黄泉。”衣蓝说。
城主说“好”。
乌喏什么也不知道,他不辞而别,走时心里浮上一阴鸷念头,心想,灵犀城毁便毁了,与他何干。
他没想到衣蓝,走前甚至未去看衣蓝一眼。
衣蓝的牵挂中,有他离开的背影,那画面是明朗的,是开阔的。
就好像,衣蓝早知道他就要走,也盼他走。
……
薛问雪从牵挂中惊厥着醒来,跪伏在地抬不起头,他如何还敢直视面前这具白骨?
修仙到如今,他还是不清楚自己的本心,对不起自己,更对不住衣蓝。
“这是如今能找到的,衣蓝全部的执了。”莲升勾手,将那执抽了出来。
要是被旁人的执久据灵台,薛问雪是会魔怔的。
薛问雪仓皇伸手,想把那轻飘飘的一缕烟抓住,可惜抓了个空。
引玉自然看不到那缕执的全部,但从薛问雪的神色中,她已能猜出一二,说:“她原是盼着你好的。”
薛问雪哑声:“我对不起她。”
阮桃怀里的猫儿已经累到不成样子,眼只能掀开一道缝。
都已成这样,归月偏还要口齿不清地说:“那你,便为她做点事吧。”
能做什么呢,薛问雪不知道。
引玉本是不想说的,可她看不得薛问雪这浑浑噩噩的模样,也不想像莲升说的那样,日后此人还要日日跟着。
她撑膝弯腰,看着薛问雪漆黑的发顶,说:“你可知,她的执为什么会散落在灵犀城各处?”
薛问雪目光游离,想到那些念都是关乎他,他颤声说:“是因为我,我在那些地方都曾留下过足迹。”
引玉直起身,只觉得这个人好可怜,俯视道:“你是她的牵挂,却不是她唯一的牵挂。所愿一成,牵挂便会消退,是因为你一直不来,所以这一执才久久未散。”
薛问雪怔住。
“你再想想,她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你能为她做什么。”引玉又说。
薛问雪两手握拳,额头抵地不动,眼前泥地已被打湿一大片。
再多的,引玉便不说了。她么,讲的是一个顺其自然和自生自灭。
像薛问雪这样的,如果光靠别人点明,才能知晓何去何从,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顿悟。
衣蓝原是英勇善战的女将,她有一腔的热血,有抱负,有热忱。她此举,是想不留遗憾。
她是不想让众人重蹈覆辙,不愿这片土地在她手中没落。
杀首子,不敬女命,不敬犀神,是灵犀城气数败尽的原因,任何不通人情之地,都会落至如此下场。
此地气数衰颓,往后怕是百年千年也不得恢复。即便是妖患鬼祸平息,不论谁来到此地,都不能安生。
这不是衣蓝想的,只是再多的,她便做不到了。
衣蓝要的,分明是此地人人安居乐业,无人再受当时之苦。
良久,薛问雪才明白衣蓝心之所向,可是,他的心之所向又在哪里。
引玉看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索性说:“在这歇上一夜,明儿将众鬼送走,也该去云锁木泽了。”
阮桃早就想歇了,尤其如今猫儿在怀,更是想多待一会,省得马车把猫儿颠坏。
莲升也正有此意,淡着声打趣:“你是不是悄悄探我灵台了,想法怎和我如出一辙。”
引玉又坐了回去,手脚俱收拢在毯子里,不想沾到灰。
她气定神闲地仰头,说:“我何须探你灵台,你也说过我本事不小,我要想将莲花从天净水里钓出来,可不得将她的心思摸清摸透?你说是不是。”
莲升倚着墙,迎上引玉的目光,说:“那你说,如今我在想什么。”
这等烂俗的调情戏码,是引玉在小荒渚时不屑于玩的,偏偏开口之人是莲升,她一下便心猿意马。
引玉微微眯眼,神色间全是暗味,她轻飘飘地捏住莲升的袖子,捏的仿佛不是衣料,而是将莲升钳在两指间。
当真是拿捏了个透。
莲升不动声色,眉心花钿却总是悄悄通敌,一下便暴露她心中所想。
引玉扭头说:“小桃树,劳烦你照看归月。”
归月已经睡熟,甚至还打起小呼噜,如今离了龙娉,自然睡得香。
阮桃心下一惊,知道如今这薛问雪成了靠不住的,连忙问:“你们去哪?”
“入画歇一歇,不去哪儿。”引玉甩出真身画卷,卷面莹莹,好像白玉。
阮桃这才安心,将猫儿又稍稍抱紧一些,全然不觉夹在她和猫儿之间的木头人硌得慌。
所幸耳报神不需要鼻子通气,否则非得被捂死不可。它翻了白眼说:“你这小桃树还算好,不像那姓薛的,动不动就要把我抛开,如今你有了猫还不忘我老人家,我么,得给你记个大功。”
阮桃左耳进右耳出,迷迷瞪瞪地“喔”了一声,实则什么也没听清楚,光顾着看猫了。
一旁,那真身画卷才展开,两人便化作烟缕飞入卷中。
展开的画随之一拢,嗖地消失无形。
卷中是问心斋,远远能望见塔刹林和直插云霄的菩提树,耳边是哗啦一身响,循声才知是鱼儿摆尾游开。
引玉往池边石头上一坐,余光见朱红裙身徐徐靠近,故意说:“你问我你在想什么,我猜,你是想回小悟墟了,也想这一池的鲤鱼了,是不是?”
莲升分明就不是在想这些,她听出引玉话里的揶揄,花钿艳到极致。
引玉弯腰拨水,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倒腾的分明是莲升的心潮。
她捻起湿淋淋的手,又说:“可惜,如今只能造出这假的小悟墟,当是画饼充饥,让你聊以□□,你多担待。”
莲升倾过去,抓住引玉拨动池面的手,看着她问:“那看来,我眼前这明珰也是假的了,也能借以解渴充饥?”
引玉抿着唇笑,她是想勾莲升,自己却差点先乱了阵脚。
手还被牵着,指尖水珠一落,便变作碎纸片飞散,她甩动手腕,说:“莲升,如今你是越来越俗了,日后要是碰见故人,谁还认得你。”
莲升将她那五指收入掌心,说:“俗不俗不都是我,不像你,还用假的骗我生欲。”
这话刚落,“引玉”模样微变,好似墨汁洇开,一张脸变得模糊不清。
在彻底消失前,她一把揽上莲升肩,身往后一仰,硬生生将莲升带入水中。
扑通。
莲升周身湿透,再看身侧,方才的“引玉”已经不见。她齿间逸出一声轻笑,掬水轻嗅,嗅到一股墨香。
借着水面,她见自己花钿红透,已是身在欲中,诸尘染尽。
这是引玉的画,引玉自然是想出现在哪里,就能出现在哪里。
莲升索性站在水中,闲来无事地倚上池沿,仰头闭目,好压住心头烧得正旺的欲。
她周身湿透,长发也湿,发梢的红绳未能系紧,悄无声息地松散下沉。
鱼儿拥近,争抢着将那红绳推向远处。
好比水满则溢,欲也是如此。
莲升闭目不动,于她而言,欲才是世间最香醇的酒。寻常酒酿品上一口勉强还能保得清醒,但欲不能。
她心知引玉就藏在某处,于是默念清心咒术,好似与引玉博弈。
不过少倾,池水微动,似乎鱼又游近。
可鱼又怎会衔住她腰带,还拉扯一松?
莲升睁眼,看见引玉沉在水中,那白裙绽开,皎皎如月。
被识破,引玉也不臊,反倒将双臂一张,环到莲升腰上。
莲升俯身勾她下颌,贴着水面说:“明珰,你在拿我寻乐?”
引玉招手,远处躲在石后的鱼儿便簇拥而来,她从中捞出红绳,促狭道:“如此严重,那何不将我绑起来。”
莲升作势将引玉的两只手拢在一起,一边逐起那带着墨香的气息,欺上了前。
明明她神色冷淡,却亲得毫不留情,唇贴着唇说:“不绑,不给你快活。”
引玉偏头错开,温热气息落在莲升耳畔,说:“你是不给我快活,还是不想自己快活。”
这回,引玉就算是画中主人,也无处遁逃。
她口中的闷哼染透了欲念,在一次次交缠中变得支离破碎。
离画已是第二日正午,恰是阮桃一觉方醒时,而薛问雪还伏在地上,似乎一夜都不曾动上一动。
薛问雪听见不远处有轻微响声,知是两位仙姑从画里出来了,他声音喑哑地说:“娘未成之事,我想替她达成。”
“你要如何。”引玉靠上莲升肩头,敛起目中乏意。
薛问雪说:“我要将毕生气运,全部献给这片土地。”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