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第133章

  “一路追寻?”引玉扶住林醉影, 生怕她忽然倒下,说:“那妖应该伤势颇重。”

  “伤得重不重我不知道,我一路追寻他的行迹,跟在后边穿过城廓村落无数, 他行迹怪异, 像是拖行。”薛问雪回忆道。

  “拖行?”引玉一嘁, 心说多半是爬行,爬行便极有可能是龙娉。

  她暗暗揣度, 当时龙娉离开枉死城,多半是先回了不移山, 随后一路东行, 到扪天都。

  “城民村民也有发现可疑之迹, 但无人见其真容。”薛问雪眉间凝着黑云,冷声又说:“我接着又追了两日, 可惜妖迹忽然消失, 我不得不放弃追踪。”

  “可惜了。”引玉眸色微黯,“看来这不移山, 不去也得去。”

  薛问雪困惑不解,“那妖既已离开,应当不会再回去了,仙姑是要到不移山找线索?我记得不移山贫瘠炎热,大旱云霓,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贫瘠炎热, 这和以前的不移山可不大搭调。当时不移山能有村落,山上山下的土地便不可能贫瘠, 定也会有水流淌经, 总不会因为龙神不在, 便干旱百年。

  引玉余光一斜,飞快朝阮桃看去,放轻声说:“我疑心许千里碰上的妖,就是在扪天都掀起妖祸的那一只。”

  莲升颔首,从容不迫地说:“有些事只能在那只妖身上找到答案,这一趟非走不可。”

  薛问雪怔住,心里仍有迷雾未得驱散,越发不解,“是她?可她途经万里,仅是为了吃婴孩心?”

  “倒不如说,当时的扪天都是不是有着什么吸引她的东西。”莲升面不改色,“不过,不移山的究竟是不是她,还有待验证。”

  薛问雪颔首,不再发问,他想,既然是仙姑的决定,想来不会有错,于是颔首说:“我愿随二位仙姑一同前往。”

  边上阮桃愣了少倾,依稀听到“扪天都”三字,她也不管此行是不是和猫有关,扬声便说:“我也要去!”

  “去去去,她们又不会把你甩下,小点声嚷嚷,吵着老人家的耳朵了。”耳报神嘀咕。

  大雨滂沱,浇得屋瓦噼啪狂响。

  人活一世,本就是喜忧参半、不分轩轾,可林醉影恍惚觉得,她半生的喜,全被这一刻的苦吞没了。

  林醉影捂住双耳,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不想听到这碎石般的雨声,还是不想听到,关乎许千里的其他事。

  她腾腾兀兀,推开引玉的手站到朱栏前,痴痴望向檐外,颓靡道:“他走得倒是干脆。”

  “醉影。”引玉唤她一声,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哪里是安慰得了的。

  林醉影眯起眼,许是太怀念从前了,眼前景色遽然一变,什么断瓦残垣全数不见,好像芙蓉浦仍是那彩灯高悬、人来人往之地。

  她伸手想攥远处的“灯火”,一个趔趄便迈了出去,有撞破朱栏之势。

  “醉影,醒神!”引玉心下一惊,连忙将林醉影往回拉。

  林醉影堪堪回神,抬手捂住额头轻笑一声,说:“千里,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芙蓉浦外,这地方他不喜欢,我不勉强他,他说观星时看出天下将变,他得往西到灵犀城。”

  她原就只剩一口气吊着,如今脸上死色更浓,徐徐道:“像他们那样的修仙之人,的确不能受红尘琐事牵绊,除魔卫道才是他们应该做的。我知道,三天两头见不到他也实属应当,他有他的修途,我也有我的必经之路,我们是两相欢喜,却又不能互相打扰。”

  一顿,林醉影看向薛问雪,问:“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薛问雪看她神色哀哀,不予评论。

  在此之前,引玉便从林醉影口中,听说过一些关于许千里的事,只是林醉影透露的不多,她对自己和徐千里的相识相恋,总是讳莫如深。

  林醉影的喜欢是真,她的喜欢与她平时的作风完全不搭边,不光天地是暗地里悄悄拜的,就连平日里两人碰面,也要遮遮掩掩,她战战兢兢,称得上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她似乎一直恪守着人妖两别这一世间常理,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疏忽,便害得许千里遭人诟病。

  良久,林醉影又说:“于是他就往灵犀城去了,我们约好,在第二年的春末见面,彼时他会从西边回来,顺手为我带上沿途的一些好看簪子。”

  她苦笑扶向还是没有梳齐的发髻,说:“我喜欢各式各样的簪,或金或银,或玉或木,他最是清楚。”

  引玉一时无言。

  “可惜了,到第二年春末我也没见到他,那时芙蓉浦已陷入血光之灾,我在井底日日观天,总是担心他有一日忽然闯入,陷入石珠幻象。”林醉影一顿,颤声说:“也幸好,他没有来。”

  她像呵笑,又像是轻叹,转而看向薛问雪,眼里露出期许,“你能和我说说他在外的事么。”

  薛问雪修行多年,不论是待人待事,都秉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于他修行无益的,他多一眼都不会看,多一句也不会听,如今他却是微微一愣,孤寂的心被猛烈一撞。

  要描述一个仅是点头之交的人,对他来说难比登天,但他不想在林醉影这苦命人脸上看到更多的失望之色,不得已,逼着自己思索了一番。

  林醉影在等。

  薛问雪思绪混沌,良久才说:“许千里……他是个极好的人,看似冷漠,一颗心却炙热无比。不论何人陷入苦难,只要被他撞见,他都会施以援手。”

  “我知道。”林醉影挤出笑,“否则我当时如何骗得了他,他心肠好,也容易受骗。”

  薛问雪不敢多与林醉影对视,他极少自省,如今却不由得想,如若当时他和许千里一道,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灾祸。

  他继续搜索枯肠,唇齿干燥地说:“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我想那应该是许千里选择自毁灵台的根本。”

  “什么?”林醉影急不可耐。

  “在我那一次约他论道时,其实我发现。”薛问雪微顿,字斟句酌道:“他已有好一段时日没有突破境界,修为也略显昏滞,脸上还显露出衰颓之色。”

  此事林醉影根本不知道,她面如死灰,问:“为什么,他从来不瞒我,此事非同小可,他怎么可能不说!”

  “我以为他是陷入瓶颈。”薛问雪气息微滞,“但他那时坦言,他不能再继续突破境界了,并非做不到,而是心愿如此。”

  天底下,哪个修仙之人不想成仙,这念头一冒,便已是功亏一篑。

  林醉影忽然泪流满面,脆弱尽显,两片唇颤抖着磕碰在一起,说:“我曾经问他,能陪我到几时,那时他竟像寻常凡人一样,和我说一些白头偕老的玩笑话。”

  “我啊,当是玩笑,因为他悟性极高,根骨奇佳,照这么修下去,一定是能成仙的,成仙何来的白头偕老。”她哽咽,继续说:“而我的确有命尽之时,我早些时候受过伤,伤了根骨,是不能继续炼化妖丹了,这次若非有无嫌相助,我怕是早就命丧黄泉。”

  引玉一愣,心说就算许千里能继续修行,也未必成得了仙。

  在如今这暗沉天日下,原该能成仙的人数不尽数,许千里是,而那祥乐寺里的扫地僧也是,只是如今天门紧锁,众人何以成仙。

  林醉影叹息,“若非答应要和我白头偕老,他一定还能继续突破,哪里犯得着和妖同归于尽。”

  良久,薛问雪口中吐出一句:“道法自然,不畏死,便是生,或许许千里的道已经大成。”

  “多谢。”林醉影听得出这是安慰。

  引玉站了许久,看林醉影似乎冷静了一些,不会再往朱栏外撞了,这才朝薛问雪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推门,把酒拿进了屋。

  莲升跟进去说:“趁天门未被撞破,如今还进不了小悟墟,去不移山看看也无妨。”

  “是要去,龙娉的踪迹要找,当年之事也要弄清楚。”引玉拂开酒坛上的雨水。

  廊上,林醉影魂不守舍地转身,抬手扶上门框。她眼中噙还有潋滟水光,似乎有话要说。

  引玉知道林醉影想说什么,她拔开酒坛封布,低头嗅了酒香,说:“你如今的状况不适合离开芙蓉浦,我会替你探查当年之事,你安心养伤就好。”

  林醉影终于笑了,颤声说:“多谢。”

  到底是头一批被置在湖底的酒,年份久远,闻着醇香醉人。

  引玉看向门外的薛问雪,问:“尝尝么,香着呢。”

  莲升往桌上轻叩两下,不咸不淡地瞥了引玉一眼,这人邀人共饮的姿态,和在天上时没什么两样,都跟狐狸似的。

  哪料薛问雪不受诱惑,握剑拱手说:“仙姑慢用,自打踏上修途,我便鲜少沾酒。”

  “可惜了。”引玉不劝他,目光往门外一眺,见阮桃探头探脑的,似乎对酒很是好奇。她可不想把酒分给不懂喝的人,摆摆手说:“既然如此,你将阮桃一并带走。”

  仙姑都发话了,阮桃怎能不从,嘟囔着转身说:“好奇怪的味,我还是头一回闻到。”

  檐外大雨滂沱,廊上全湿,大敞房门的屋子又如何幸免,地上自然湿了大片。

  直到一人一妖带着僵鬼走远,林醉影才踏进门,踩得雨水哗啦响,听见这声音,她似乎没有原来那么怕了。

  可惜这酒只有引玉一个人喝,莲升是喝不了,而林醉影是不能喝。

  桌边,莲升一瞬不瞬地看引玉喝完又满上,待到第七杯时,忍不住按住对方的手。

  引玉喝酒不容易上脸,面颊还是白惨惨的,朝莲升睨去一眼,说:“这是我亲手捞上来的,不给喝了?”

  莲升淡声:“一会儿别醉到满嘴胡言,让我哄你入睡。”

  “我看你才是在说胡话,我何时说过醉话?”引玉似笑非笑,指腹往杯壁里一抹,故意沾上些许酒水,抬手就朝莲升唇角碰。

  醇香酒气蹿入莲升鼻腔,她连后仰都慢了几分,就好似钝住了。

  引玉收了手指,托起下颌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点酒量,光闻着气味就不行了。”

  莲升神色不变,眉心的花钿却艳到滴血,若非她坐姿端正,许是早就被发现醉意。

  林醉影看了看这两人,垂着眼灿然一笑。

  她是寂寞久了,如今面前坐了人,便忍不住说起当年的种种,她从芙蓉浦被染尽血光起,细说自己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又说自己是如何削竹成棍,一根根插到地上。

  那些日子太孤寂了,她常常以为,她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生魂。

  说了许久,林醉影口干舌燥,不得不打住,她一颗心因为许千里的事不断下沉,如今更容易耗费心神,光是坐着就已经累得不成样。

  “乏了?”引玉温声,“那便歇一歇。”

  “我该回井里了。”林醉影扶桌起身,抬手把鬓发往耳后绕。

  引玉看出林醉影眼底的颓靡,许是因为许千里,林醉影的魂力竟又弱上了一些,只好说:“我送你回去。”

  “别送我。”林醉影回头,“往前这二十年,我一是为了等你,二是为了等许千里,千里我怕是等不到了,幸好见着了你,你可千万别送我,省得我不愿意回去了。”

  引玉走上前,抬眉说:“那我可就更要送你了。”

  林醉影欲言又止,少倾怅惘一笑,说:“那便有劳,你不必担心我,我这些年也都这么硬挺过来了,回去后且容我缓上一缓。”

  引玉走到廊上,撑开纸伞说:“认识你之前,我便有听说,芙蓉浦的主人风华绝代,我还想再看一看,你在花楼间游刃有余穿行的模样。”

  林醉影没应声,扶着栏杆一步一顿往下走,她心下觉得这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在楼下见到那口井后,她竟硬生生扯起嘴角,像是为了安慰自己,说:“等着吧,再来个百年,我一定能恢复如初。”

  “我料也是。”引玉说。

  “你何时离开?”林醉影问。

  “尽早,昨夜已经歇得差不多了,也许今日等不到傍晚就要走。”引玉垂眼,“这段时日到处奔波,我们是一步也不敢慢。”

  “也好,我等你的消息。”说完,林醉影扭头笑说。

  引玉望向周遭,才想起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不知跑哪去了,两人指定是玩心大发,忽然就忘了正事,这要是让林醉影知道,定要将她气着。

  罢了,引玉转念想,见不到林醉影,哭闹的还是她们俩,该。

  林醉影人已经坐到了井上,却不大愿意往下跃,毕竟等了二十年的人就在眼前,放谁能说走就走?

  于是引玉站在边上给林醉影打伞,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半刻之久,引玉见林醉影又微微打起哆嗦,才催促她:“下去吧,好好歇一歇。”

  林醉影正要跃入井中,余光见两缕念从远处飞蹿而来,快得好似疾风掣电。

  念还未到,声已至。

  “主子,主子——”

  “莫吓着主子了!”

  林醉影微怔,才刚抬头,两个单薄的影已逼至身前。

  那两个身影俱是矮墩墩的,一个披发,一个扎了两个小辫,模样都娇憨至极,可不就是香满衣和云满路。

  引玉一挑眉,说:“好在你们俩还有点良心。”

  林醉影万没想到,她竟还能见到这两个小孩的念,毕竟念禁不起挥霍,就算有万数之多。

  这夜以继日的,万念也早该耗尽,所以她当这两个小孩已经万念俱灭、消失于世。

  “主子,咱们找你找得好苦!”香满衣瘪嘴。

  “芙蓉浦都没翻遍,你怎敢说苦?”云满路冷哼。

  林醉影诧异看向引玉,“她们怎么还……”

  “是无嫌。”引玉坦白,“她把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封存在我卷中。”

  “竟是如此。”林醉影喜极而泣,抬手想摸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头,可手……穿了过去。

  罢了,罢了,能见就好!

  听两个小丫头闹了一阵,林醉影的身子受不住雨,不得不跃回井下,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自然也跟了下去。

  看那三个身影逐一消失,引玉心悦,转身望向楼上的朱栏,只见莲升正站在栏前低头看她。

  她把手伸出伞外,掌心手腕顿时一被打湿,硬是盛了一捧她不喜欢的雨水,说:“莲升,你在看景,还是在看人?”

  莲升飞身而下,扶正引玉手中伞柄,淡声说:“人怎么不算景?好景当配好酒,得喝上一杯,兴致才够高。”

  引玉摸向莲升的花钿,不禁莞尔,“既然要喝,怎么不在楼上等我,酒又不在我手里。”

  “我看是在。”莲升看向引玉垂在身侧的左臂,花钿之色微微有变,就是那只手,不久前把酒水抹向了她的唇。

  “醉迷糊了?”引玉打趣问。

  莲升轻呵,“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酒量合该有些长进。”

  引玉但笑不语,朝莲升偎近,意思都写在了姿态上。

  莲升揽上这人细瘦腰身,腾身飞回廊上。

  落了地,引玉为抖开伞面的雨,轻飘飘推开莲升,那力道轻得好似欲迎还拒,含情的目光一时间变作钩子。

  她慢条斯理地收好伞,问:“那你猜我会给你盛多少酒?”

  “满上。”莲升面色不改,大放厥词。

  引玉踏进门,拎起酒坛晃晃,她不过是喝了七杯,坛中酒连一半也没下去。她知道莲升喝不了多少,却还是倒了满满一杯,伸出食指将杯子徐徐推到桌沿,推得稳,一滴酒也没有晃出来。

  “满上了,能喝多少看你。”她兴味盎然地说。

  不得不说,莲升的道其实和灵命有几分像,同样是从无化有,只是莲升虽身怀五蕴,却视之为空,而灵命的五蕴已成妄念,成心魔。

  门窗单薄,哪挡得住风雨入室,可屋中酒香还是未被吹散,莲升一进屋就被熏了个正着。

  走到桌边时,莲升的神色已不复清明,她见杯中酒水映上烛光,隐约觉得,弥漫整屋的香气也旖旎了几分。

  引玉不催,环臂好整以暇地等,她看出莲升的步子迟滞了许多,想必此人不过是面色看着还算冷淡,一颗心早就醉懵了。

  莲升低头看了片刻,才抬手端起酒碗,牙轻轻磕上碗边。

  酒液太满,只是微微一倾,她的唇便被打湿,偏她还是一脸漠色,似乎禅心不减。

  引玉倏然从莲升手里夺杯,那杯身一晃,酒液便荡出来大半。

  “我还没喝着。”莲升看向身边人,漠然抿唇,悄无声息舐去唇上酒液。

  引玉眼中秋波一转,举杯啜一口含在嘴里,贴着莲升的唇便渡了过去。

  只渡半口,多了不给。

  溢出的酒液沿着两人下巴滑落,淌得脖颈湿淋淋,烛光一照,徐徐下落的哪是酒,分明是缱绻情丝。

  引玉有度,轻咬莲升下唇便慢腾腾分开,掌心覆着莲升的侧颊说:“我去和薛问雪他们说,日中再走,现在还可以再歇歇。”

  莲升已醉得昏昏沉沉,恍惚觉得这提议很合理,颔首说:“你去。”

  引玉却不急着走,而是一步步往床边退,引着莲升过去,还趁莲升神志未清,将莲升推倒在床褥上。

  她坐在床沿笑,又碰莲升的花钿,说:“不让你累,仙辰匣还在冲撞天门,你一定不好受。”

  莲升眼梢已红,却还故作姿态抿唇不语,端的是一副不可高攀的清冷模样。

  “我去去就回。”引玉起身出门,将方才决定之事说给薛问雪和阮桃听。

  薛问雪和阮桃几人本就是就着两位仙姑的意,哪里会有什么异议,倒是耳报神,躺在桌上嘀咕了一句:“你们倒是想点办法,快些找到邬嫌,迟一日,便会多不止一人深陷血海。”

  引玉看向灰蒙蒙的天,说:“快了。”

  待到日中,莲升倏然醒来,坐起身施术净去酒意,侧头便看见引玉躺在床榻里侧。

  引玉睡得不算安宁,眼珠子一直转,似乎被困噩梦。

  莲升伸手,刚想施出一缕灵力,便见引玉紧闭的眼忽地睁开。

  引玉后背覆了薄汗,起身后本想借天色看看时辰,望出破开的窗纸,才想起来芙蓉浦乌云密布。

  “醒了?”莲升拨开引玉微湿的额发,说:“芙蓉浦还藏有不少石珠,为永绝后患,得全部除去才是。”

  引玉才醒,声音透着些许哑,“清理干净再走,此后醉影也不必胆战心惊,连朱楼都不敢回。”

  莲升走到廊上,转身朝屋门伸手,问:“天净水还取得来吗。”

  “自然。”引玉抬手一拂,画卷凭空出现。她迎着风雨踏出房门,唰啦一声展开画,说:“应有尽有。”

  莲升取一金钵,递出去说:“用不着太多。”

  引玉会意,接了金钵便往卷上挤,那玉板一样的卷面竟变得柔软非常,将她的手和金钵全纳了进去。待她抽手而出,钵里已盛好满满的天净水。

  见状,莲升不紧不慢施出金光,金光挟钵中水汇入天际。

  “用天净水,是为了洗去芙蓉浦的死气,以焕生机。”她淡声解释。

  天上重云如盖,一瞬间仿佛星河灌入凡间,那些断瓦和残垣,全被照得烁烁熠熠,就好像遍城彩灯犹在。

  不是灯,是滂沱大雨中伴有金光无数,那些金光普落芙蓉浦每一处,不论是坍塌巨石,泥下百尺,还是河湖深处,都躲不过金光的搜罗。

  不过少倾,河湖和泥地轰轰作响,被掩藏在深处的石珠全部弹向天际。

  粗略一看,石珠数量得破百!

  引玉怔愣望天,满心怒气差点撞出胸膛。她咬牙切齿,说:“残留的石珠,竟然有这么多。”

  因为石珠破水土而出,它一动,便又引发幻象万千,所幸这些念珠的效力减弱了许多,且又腾得够高,否则身在朱楼的众人一定会被波及。

  “都在这里了。”莲升五指一拢,她此番施出的灵力委实太多,面色登时苍白如纸。

  就这瞬息之间,石珠全部炸裂,无一幸存!

  水下和泥里的金光纷纷钻出,归入莲升掌心,莲升定住心神,说:“如此,便可以安心离开了。”

  引玉颔首,目光只落在莲升身上,指着她额角问:“疼不疼?”

  莲升本想说“无妨”,但引玉眼中的担忧叫她忽视不得。她微微一顿,改口说:“疼的。”

  如今天上金光全数不见,一片天又变得暗暗沉沉。

  引玉知道如果光靠仙辰匣冲开天门,莲升一定会痛如摘胆剜心,偏偏她无能为力。她轻刮莲升眉心花钿,噙笑说:“那你且先受着。”

  “我还以为,你有止痛法门。”莲升抬眉。

  引玉走回屋中,拎起桌上的酒坛,晃着问:“止痛法门?这算不算。”

  莲升想起不久前自己那醉得七荤八素的模样,一时否认不得,索性承认:“有几分作用。”

  引玉抱起酒坛,说:“此行我要带上,坛中还有剩余,好酒可不能浪费。”

  屋外,薛问雪和阮桃几人已收拾妥当,就等两位仙姑了。

  耳报神在廊上喊:“怎这么磨蹭,叫老人家好等!快些启程,我早想和邬嫌好好算账了。”

  而阮桃伏在朱栏上往下看,指着楼下那口井,委委屈屈地对薛问雪说:“你不让我去,你看,那井被人占了!”

  “那是芙蓉浦的主人,那原就是人家的井。”薛问雪冷声指正。

  隔着单薄门窗,引玉听得一清二楚,出去探头一看,才知林醉影顶着风雨坐在井上。

  林醉影周身被浇得湿透,身影何其孤寂。那两个聒噪的小丫头竟没有陪在她身边,想来是因为念力耗尽,消失了。

  引玉匆匆下楼,变出一柄纸伞,不由分说地塞到林醉影手里,说:“是不想好起来了?”

  林醉影咳了两声,拂开脸上的雨水,定定望着远处,说:“我原是想和你一起去不移山的,一半念头被我这残破身躯打消,一半是因为……”

  引玉循着林醉影的目光,看见坍塌的屋舍,碎了遍地的瓦片,还有墙面上一些洗不净的血迹。

  林醉影说:“这地方因我而成,如今一切未见好转,我自然得日日守在此处。”

  她扭头看向引玉,神色有几分像从前,从前那能将生灵玩转手心的千面画妖,“这一劫错不在你,你不过是来寻欢,那毁了这欢场的人才该担负全责,你安心去,我在芙蓉浦静候佳音。”

  “不会让你久等。”引玉许诺。

  林醉影合伞说:“我回井里,还是底下适合养伤。”

  见林醉影又要跃回井中,引玉念头一动,忙不迭叫住她,说:“醉影,且慢。”

  “还有事要说?”林醉影回头。

  引玉翻掌,一幅画忽然在手上展开,她垂眼凝视画卷,说:“香满衣和云满路余下的念还在我的画里,我把她们还予你。”

  “好。”林醉影笑说。

  于是引玉伸手穿入画卷,将那两个小丫头的念全数掏出,唇对着掌心轻轻一吹,那些柳絮般的念,便全涌向林醉影。

  林醉影使尽全力,将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全部纳入真身。

  “多谢。”说完,她终于跃入井中,毫不流连。

  檐下,莲升慢步走出,抬手变出黄纸数张,她手如翻花,轻轻松松便将黄纸折成纸扎,一个个有模有样的,车像车,马像马。

  可黄纸做的纸扎哪里承得住雨水,所以莲升又分出了金光,将雨水全部挡开。

  拉车的马晃尾摆头,和活物无差。

  “无嫌真是机关算尽,若非孤风月楼上的那座佛龛,你我定还被蒙在鼓里。”引玉别开望向古风楼的目光,提裙钻进车厢。

  莲升跟着上去,掀起帘子一角,好让薛问雪和阮桃等人坐进来。

  “灵命以为,无嫌深受牠钳制,不料无嫌根本不是池鱼,她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反要将牠拖入污泥。”她平静道。

  “策马。”引玉懒散一倚。

  话音方落,两匹马立刻跑了起来,从重云撞出雨幕,撞入晴天。

  就好比如今的慧水赤山,局将破,天将晓。

  作者有话说:

  =3=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出自《诗经·小雅》

  “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出自《小窗幽记·集醒篇》


第四卷 完,还有两卷,准备要回现代社会啦

   破我迷局